暑假前一天拿報告冊時,老師說學校旁邊開設了一個暑期英語班,大家可以報名提前體驗一下初中即將到來的英語課,報名費是一百元每人。褚晴麗和班上小部分人報了名,範皊也想去,她回到家裡將這件事情告訴範母,範母卻淡漠地扔了兩個字給她:沒錢。無論她怎麼說,範母對她的央求都置之不理。
知道沒戲,她心裡突然就怨恨起母親來。以前母親打她的時候她沒有恨過,辱罵她的時候,她沒有怪過,不給她買校服,她也沒難過過。而這一次,她卻無比地怨恨起她來。上帝讓她無法選擇出身,更讓她親緣淡薄,可上帝卻無法阻止她怨恨某一個人。所以她怨的理所當然,恨的肆無忌憚。在這怨恨之下,她開始想念褚晴麗。褚晴麗是她的太陽,唯一可以給予她溫暖,照亮她陰暗的內心。那顆太陽依舊是明亮的,溫暖的,可她卻看不到她。她想到隔壁的小海也在那個補習班,於是她便寫了一封信讓小海交給褚晴麗。
範皊從家裡的老櫃子裡翻出一張唯一有她的泛黃了的老照片。她還記得當時照相的情景,照片是弟弟出生那年母親帶着他在集市上剃完胎頭時照的,母親怕弟弟剛刮完胎頭會着涼,特意用手帕拴住四個角做成一頂簡單的帽子戴在弟弟頭上,她雙手抱着弟弟微微笑着,照片上弟弟是符合人們口中所說的白胖小子。旁邊還有抱着妹妹一臉慈祥的外婆,而她站在母親另一邊,瘦瘦的,小小的,怯怯地看着鏡頭。於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將這一驚喜分享給褚晴麗,她用本子寫了足足兩頁紙張,爲她一一介紹裡面的人物,和當時拍照的場景,又將這張照片放入其中摺好,然後交給小海。
第二天下午,在範皊的期待中,小海終於帶回了褚晴麗的回信。褚晴麗在信中跟她說起了一些培訓班裡的一些趣事,她說她有了一個新的女同桌,她很喜歡和她一起玩,她開朗而真誠,那裡的老師也很好,不像在學校裡的老師那樣威嚴,他們對待每個學生都那麼得親切和平易近人,她認爲那纔是老師該有的樣子。又提到了她寄來的那張照片,褚晴麗說那時的範皊和她記憶裡的小人是一模一樣的,範皊想那個時候她和褚晴麗還不認識,不明白褚晴麗爲何有記憶裡的小人一說,下次見了面倒要問上一問。照片她暫時不寄回給她,她說會好好保存,等到開學的時候,她會帶來學校還給她。
這封回信並沒有給範皊帶來她想像中的驚喜,反而是一種隱隱的擔憂,而那種擔憂僅是因爲褚晴麗有了新的同桌,並且她還很喜歡她。能夠讓褚晴麗真正喜歡的人,可想而知她應該有多優秀,心頭的自卑感便悄悄地瀰漫開來。範皊回了一封信,因爲自卑和敏感,信裡她沒有問起褚晴麗的那個新同桌,只是和她說起了家裡的一些瑣屑小事。暑假便在兩人你來我往的信件中慢慢過去。開學的日子悄然來臨。
卜俐,一個快樂的,開朗的,自信又幹淨而樂觀的女生。這是範皊對她的第一印象,卜俐身上散發的那種自信開朗的光芒就像是經過一面反光鏡,反射在範皊身上,將她藏在黑暗中的那些自卑自憐和陰冷黑暗通通地暴露在陽光之下,令範皊無所適從,無處安放。第一次見卜俐是在開學報名時,範皊擠在人羣之中看公告欄上的分班情況,很快她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被分在一班,褚晴麗的名字就在她名字的下面一排,她們居然被分在了同一個班,這無疑是一件令她分外欣喜的事情。她拿着報名資料打算去一班教室報名時,這時她聽到身後有人在喚她的名字,她聽出來是褚晴麗的聲音,她欣喜若狂地回過頭,卻見褚晴麗牽了一個女生向她走來。範皊的笑容有些凝固,她看着褚晴麗和另一個女兒彼此牽住一雙小手。
“晴麗,我們居然被分在了同一個班,真的太幸運了。”範皊淺笑道。她記得暑假前不久站在褚晴麗身邊的人是自己,和她牽手的那個人也是自己
褚晴麗有些開心地點了點頭:“嗯,是的,我已經報完了名,走,我帶你去我們的教室報名。”
她另一隻手牽起範皊就往教學樓那邊走。還沒走幾步這時她旁邊的女生探過頭看着範皊:“你是那張照片中的範皊。”這不是一句疑問句,而是陳述句。
範皊一頭霧水地看着她,褚晴麗從文件袋裡拿出一張照片交給她。範皊看了看照片,有些不好意思地將照片塞進自己的文件袋裡:“沒想到你今天帶來了。”
“我說過開學的時候會帶過來還你的。”褚晴麗神采飛揚道。
範皊點了點頭,笑容裡有一絲勉強,她知道褚晴麗是一個性格大大咧咧的人,她會將照片給別人看或許她不應該感到奇怪,只是不知道她有沒有將那些信件也給別人看。她沒有去問她,她不想讓褚晴麗知道她內心的介意,讓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小心眼的人。她悄悄地瞄了瞄褚晴麗身邊的那個女生。
“我叫卜俐,暑假的時候和褚晴麗在補習班認識的,我是十龍小學的,也被分在了一班。”
卜俐的一翻開朗大方的自我介紹相對比範皊只會羞澀地回以微笑,這令範皊更加覺得自形慚愧。
“這是我在信中和你提到的同桌,卜俐。”褚晴麗補充道。
“你和照片中有點不一樣。”卜俐看了看範皊又說道:“照片中的你瘦瘦的,小小的。”
“那是她小時候,肯定和現在長的不一樣了。”褚晴麗道。
範皊呵呵地笑了兩聲,又想到自己那一臉的假笑連自己都感覺尷尬,便又斂了去。
大和鄉共有三十五個村,村小學有十五所,初中是集中在大和中學,大和中學師資力量各方面在餘城鄉鎮算是比較雄厚的,這年的高考,餘城一中共有三人分別被清華和北大錄取。其中有二人就是出自大和中學。一時間,大和中學算是風頭無兩,特別是今年,在臨鄉慕名來到大和中學的學生就比往年多出很多,據說範皊那批學生是有史以來最多的一批,光初一就有十個班,每個班的人數達到七十到七十五之間。
報完名的第二日班主任老師便編排了座位,雖然範皊早已做好幸運之神不會再讓她和褚晴麗做同桌的準備,可是位置編排下來,褚晴麗就坐在她的前排,她的同桌是一個文靜不愛說話的新同學,而範皊的同桌居然是卜俐,這讓範皊感覺幸運之神多少還是光顧她一些的。爲此三人都不免有些激動不已。隨着新學期一個星期相處下來,範皊對於卜俐由一開始的芥蒂也逐漸消散,她覺得卜俐確實如褚晴麗所說的是一個開朗而真誠的人,但卜俐與她們唯一不同的是她和誰都能夠聊得來,和誰都能夠成爲很好的朋友;褚晴麗是走到哪兒都是自帶光環型,自有女生爭着找她做朋友;而範皊卻是較爲尷尬的那一類,走到哪兒都是那個格格不入的人。可是她們三人走在班級羣裡卻是各個女生都羨慕的鐵三角。
褚晴麗和卜俐都是住校生,只有範皊一人是通校生,開始的時候範皊還擔心過褚晴麗有了要好的新朋友之事會忽略掉自己,可是每日上學之前,遠遠地便能看見在校門口不遠處的那一叢叢竹林間褚晴麗和卜俐兩人小小的身影在那等着自己,範皊便加快了腳步趕過去。褚晴麗牽起她的手笑嘻嘻道:“還記得那次我來你家玩嗎?那個時候我便也是遠遠地望見你在高高的田埂上等着我,這回換我在這頭等你。”
新學期,一切都是那麼的新鮮。開學典禮的時候,操場上人影憧憧,烏泱泱的一大片。反秋日除了夜晚溫度稍微涼爽點,白日的陽光幾乎和伏天時一般的炙熱,風有點大,明淨而深藍的天空時而有一大朵軟綿綿的雲團飄過,算是爲這火熱的天空撐上了一把傘。校長的聲音異常清晰地迴盪在校園的上空,範皊只覺那演講冗長而乏味,她排在班級隊伍的中間,褚晴麗站在她前面,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偏頭痛犯了還是怎麼,只覺得炎熱的陽光曬的她越來越煩燥,風吹得兩旁的太陽穴突突地跳着,眼前的那些人影開始搖搖晃晃起來。
開學典禮一開始是教導主任象徵性地上臺開了一個場面話,接下來在大家的掌聲中迎來校長的上臺發言,校長一上臺就滿腔熱血地向新生介紹了一翻學校的創辦時間,大概歷史,每年的升學率,教育辦對學校的期許等,一番話說下來,雖然比較官方全面,但卻籠統。在大家再次熱烈的掌聲送走校長之後,又迎來了副校長的上臺發言,副校長的演講比較細緻,是專門針對上學年表現成績優異的同學的發言,或許是每個同學,不管學習成績如何,對優先等生天生都有一種默默的關注與羨慕,所以當副校長唸到每個班的優等生時,之前有點鬧哄哄的操場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大家都想在那些名字中看看能不能聽到自己熟悉的或認識的。
範皊站在操場上雙腿開始有些發顫,腦袋兩側傳來鈍鈍的痛感,只覺得腦中那突突的跳動似要從腦腔裡蹦出來,她緩緩地蹲了下去。
“你怎麼了範皊?是不舒服嗎?”身後的卜俐見狀關心地問道,看到她額間大顆大顆的汗珠往下掉嚇了一跳:“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範皊勉強回答道:“沒事,可能是早飯沒吃,有點四肢無力。”
“我們先扶你進教室休息一下吧。”褚晴麗聽到,連忙回過身,彎腰想要將她扶起。範皊擺了擺手,抓住褚晴麗的手藉着力道重新慢慢站了起來。這時她聽到前面的話筒裡副校長唸到初二的優秀三好學生時,似乎聽到了張岱的名字,她有點不大確定老師是不是真的唸到過他的名字,還是自己犯暈出現的幻聽,如果真的是張岱,那又是不是她以爲的那個張岱,她將頭擡高往前方看去,副校長坐在臨時搬來的講桌上,被熱的大汗淋淋,旁邊的風扇不斷地對着他吹,他抹了一把額間的汗水,繼續往下念去,範皊已經無心再聽他念別人的名字了。胃裡翻江倒海般的噁心想吐,她只想快點結束這場典禮。好不容易撐到唸完所有名字,接下來是現場頒獎。教導主任每念一個班級,由班裡的班長作爲代表上臺從副校長手中接過獎狀,範皊沒能撐到頒獎結束,身子晃了晃,身後的卜俐及時將她扶住纔沒倒下去。這時隊伍前面的班主任老師看到走了過來。看到她蒼白髮青的面色嚇了一跳,連忙叫扶住她的褚晴麗和卜俐將她扶去學校旁邊的醫務室。醫務室在學校的食堂的旁邊的那棟宿舍樓下,去那邊要經過身後二年級的班級隊伍,褚晴麗和卜俐扶她走的慢,引來各班級學生紛紛回顧,對於這種關注的目光範皊感到特別不自在。她強打起精神想要快走幾步穿過人羣,腳下步子虛浮,打了幾個擺子,褚晴麗將她拉住,走在她身前蹲下:“我揹你過去。”
“不用,我可以的。”褚晴麗比她還要瘦小,她怎麼可能背的動她。範皊雖說拒絕,心裡還是十分感動。
褚晴麗知她性子執拗,也不跟她多說廢話,讓卜俐在旁邊扶着點,強行背起範皊就往醫務室走。一路上引來初二年級的學生紛紛側目,範皊有些受不了這樣的目光,俯在褚晴麗耳邊輕聲道:“快放我下來。”褚晴麗停住腳步,咬咬牙關,將背上的範皊用力往上挪點,喘着粗氣道:“馬上就到了。”
虛脫的有些無力,俯在褚晴麗背上不再說話,褚晴麗比她想像的還要瘦,她的後肩胛骨咯的她前胸有些疼,還好卜俐在身後扶住她,不然她肯定要掉下去,一巔一簸間,依稀看見有一個少年從二年級的隊伍中走出來,是他,張岱,她目光有些呆滯地看着那個身影,此時正是各班的代表上臺領獎的時候。離得有些遠,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是否如小學時總是帶着一種賊賊的笑意,那雙眼眸是否依舊溫和,他長高了很多,所以她看見的也只是他高高瘦瘦的一抹孤影。沒來由地有一股流淚的衝動,眼淚也實實在在地流下來了。沾溼了褚晴麗的後背。褚晴麗背部一僵,再次停住腳步詢問。
“晴麗,你先放我下來,我難受。”
“卜俐,扶穩。”說罷,褚晴麗憋紅着臉加快腳步一股氣將她背到了醫務室。
醫生給她測量體溫後,診斷出是感冒引起的發熱,掛了兩瓶點滴之後她臉色才稍微好轉些。等她們三人走出醫務室,開學典禮早已結束。操場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旁邊那排綠化樹上幾隻秋蟬在不斷地悲鳴,教學樓裡傳時不時傳來一陣朗朗的讀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