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班車回家時,範母家長裡短的話似泄匣的洪水般一股腦全向範皊涌來,在這點舌燦若蓮的功夫範母一直以來都是發揮的淋漓盡致,並且隨着時間的久遠可謂越來越純火爐青。小時候的範皊是非常喜歡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聆聽範母與大人們間的家長裡短裡,並時不時會詢問一翻,經常會遭到大人們的訓斥,特別是範母,每次都會拉下個臉將趕走。後來隨着年齡的增長,她也慢慢開始明白其實大人們也和小孩差不多,當遇到不開心與煩惱的事情也需要一個宣泄口,只不過小孩子大都哭一場便能解決,而大人們會將這種情緒醞釀成滔滔不決的口水,等發酵成一定程度時,會毫不把門地一傾而下。範皊一直是覺得奇怪,小時候像聽故事一般那麼津津有味的言語爲什麼會隨着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厭煩,她想大抵是因爲小時聽的是故事,長大後看到的是人性吧。
直到範皊從口袋裡掏出耳機塞上,似乎這樣才能將世間的那些紛擾阻隔在外,耳中被音樂填滿,範母的嘴巴便在她面前一張一合無聲地言語着,那模樣有些滑稽,直到身體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範皊才轉過頭,是一個剛上車的老人,手裡不知提了一蛇皮袋什麼東西正使勁地往裡擠,範皊剛站起身想要讓一下座,身旁便有一隻手將她拉住坐下。
耳機被扯落下一隻,範母的嗓音傳來:“你坐下,起來幹嘛?”
範皊看了看那往裡擠的老人,是個瘦小的身子,躬着背,後背似一座駝峰般高高隆起。她又回頭看了母親一眼。
範母依扯住她的手不肯放:“給我坐好。”
聲音似乎隔着兩個世界的時空,還是傳達到了她耳中,她猶豫着此刻該不該起身,手卻依舊被範母緊拉着,她突然發現此刻的範母面目居然開始變得猙獰起來,她心頭微微一顫,直到看到她鬢角的幾縷白髮時她的面目似乎才恢復如常。坐在她另一邊的是一位女孩,那女孩胸前揹着黑色的帆布揹包,此時正起身給那位瘦小的駝背男乘客讓坐。範皊看到那男乘客的兩隻眼睛笑眯成了一條縫,張着嘴,露出兩顆又黃又黑的門牙,正向女孩致謝。剛坐下沒多久,他便從那件髒的有些泛油的衣兜裡拿出一個油紙袋,裡面裝着的是煙紙和菸絲。他撕下一頁煙紙,將菸絲小心翼翼地卷好後,又用舌頭舔了一圈才粘住。範皊覺得特別的噁心,她將頭轉向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景物。天氣炎熱,班車並沒有開空調,唯一的一盞風扇被吊在駕駛室那不斷地扇着熱風,車內有各種各樣混合在一起酸臭的人情味,不一會兒那股氣味被一陣煙味覆蓋,剛纔讓座的那個女孩站在一旁捂着口鼻還是被身前那股濃重的煙味嗆得不停咳嗽。
.車內有人開始抗議,要求駝峰男人將煙滅了,他只是張着嘴巴笑眯眯地打着哈哈,嘴巴依舊一口一口不停地吸着。衆人見多翻勸說無果,知道大抵是遇到個無賴,只能自認倒黴,
苦的卻是站在他身前給他讓座的那個女孩,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臉蛋憋的通紅,她連叫了好幾聲叔叔,那人卻好似沒有聽見一樣,只是對她點頭張嘴笑着。
臨近下車時,範皊將耳機放入口袋裡,只見讓座的那個女孩不住地總往她這裡看,自從剛纔上車的時候範皊就注意到女孩一直在往她這看,起初她沒注意。現在基本確定女孩是在看自己,她便將視線回懟過去。
“你是叫範皊嗎?”女孩有些不大確定地問道。
“你是?”
“我叫方華,也是太和中學的。”
此時班車已經在路邊停了下來,前面有乘客正陸續下車。
“經常考年級第一的方華?”
女孩羞澀地笑了笑。範皊又問道:“我們沒有同過班,你怎麼認識我?”
“我以前就在你們隔壁班見到過你,後來上初三和褚晴麗同桌,在她的照片上看到過你,她經常提起你。”
褚晴麗?範皊微微一愣,眼淚似瞬間便要奪眶而出,她有多久遠沒有從別人口中聽到過這個名字:“我之前轉學了,一直沒有她的消息,她還好嗎?現在考上的是哪個高中?”
司機在前方催促下車的乘客動作快點,範皊也正被母親拉着往車門方向走。
“她很好,也很優秀,我們倆人都同時考上了餘城一中。前天軍訓的時候我還看見了她。”
範皊點點頭,笑了笑:“那就好,那就好。”褚晴麗過得很好,她在心裡告訴自己。下了車後,路面上的暑氣依舊很濃,天空藍得透明,太陽正努力地往西邊靠近,汽車尾部的煙筒開始大量地冒煙,隨即起步揚塵往前駛去,方華從車窗探出一個腦袋對着範皊大聲道:“褚晴麗她一直都很想念你,希望得到你的原諒。”
汽車已經遠去,範母提着一個大袋子在三叉路口小店的涼棚下等範皊,不知是暑氣過重的原因,範皊覺得頭有些眩暈,心裡卻異常難受,胃裡翻江倒海般,她蹲在路旁的一棵樹蔭,大滴大滴的冷汗和着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涌。範母從不遠處拿着一瓶水過來,範皊連忙將眼淚收起,又按擦了擦額間的汗液。
範母遞給她一瓶水:“先喝點水,到那邊涼棚下休息一下,那裡涼快。”
範皊接過礦泉水擰開瓶蓋仰頭便喝,直到將半瓶水都喝完才起身,耳邊又傳來範母嘀嘀咕咕的聲音:“好端端的怎麼老動不動就中暑。”
範皊無奈道:“今天早上我都跟你說了我有些不舒服不想去,你非得拉着我一起去。”
見女兒如此說道範母悻悻然自覺閉嘴,眼前這個比她自己還高的女兒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可以任由她打罵的小孩,青春裡原有的叛逆的種子開始在她內心一點一點發芽滋長,而這種變化在很早的時候範母便發覺了。當年無意間看到她不知用什麼利器刻在手背上的那個恨字時,她內心是震驚極了,那個她一度不喜歡只覺軟懦的一無是處的女兒,她從來沒想過會在她的內心深處充滿了對她的怨恨,那時她開始後悔自己曾經對她控制不住的虐待,那一刻她才意識到這個她最不喜歡的女兒已經長大開始學會反抗,時不時臉上會露出對她的厭煩情緒。後來,她想着慢慢地試着改變自己,不對她進行過多的干預,可是女兒對她的態度依舊是不冷不熱的,直到那次出事之後看到她手臂上被菸頭燙的密密麻麻的傷口時,那一刻她終於忍不住流下了悔恨與自責的淚水,女兒的性情大變更是讓她小心翼翼到不敢多言。兩人走到涼棚那裡休息一會便回家去。
九月八號那日正好是白露。學校的開學典禮定在這一天,那段時間是如詩中說的炎涼正回互,金火鬱相乘,清風未歸,白露未凝,整齊的隊伍,清一色的校服,像隨手灑在空地上的一把豆子,節奏是將校園熨貼成一幅清新而雋永的山水畫。站隊的時候範皊忘記了戴上眼鏡,所以眼前盡是黑鴉鴉的一片模糊的後腦勺以及學生校服上面從肩臂扯開的一道道白色的波浪線。她真的是愛及了康城一中的校服,藍白拼接,乾淨整潔,就連尼龍的布料都似乎散發着柔柔的白光,那一道道白色的波紋隔着模糊的眼眶像是藍天與大海的銜接,她是站在岸邊的觀景者。對於剛入新校門的新生來說開學典禮似乎是與她們沒有多大關係卻又息息相關,這種感覺就像是一隻腳踏入一扇光門之中還未來得及看清裡面的景物,另一隻腳還未來得及跟上前面的腳步,他們便是站在那門檻之中,前面是希望,後面是推力。範皊就站在那道從門射過來的光照之中,聽說如來頓悟成佛時便是看到了一道光,她不知道他所看到的那道光是不是和自己所看到的是一樣的。但是光終究是由多種顏色組成的,赤橙黃綠青藍紫,生老病死怨憎會,衍生出人類那麼多的愛別離與求不得。世間的每一束光終將是會照在某一個人或某一件事物身上的,只是時間的早晚問題。當範皊想通這一點的時候,隨着國歌的落幕,旗臺上的五星紅旗已經隨風高高地揚起。操場上一瞬間便陷入了片刻的安靜與肅穆的氛圍中。隔着音響透過喇叭,校領導的聲音總是有那麼一絲欣喜的成份,是處於這個年齡段的學生們所聽不出來的,但是隔着校內那一圈長長的圍牆,聽在路人耳中,淌進成年人的心裡,原來那一聲聲調試音響的喂喂喂都顯得那麼親切而可愛,那是他們不可追逝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