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許琉那道淡漠而薄涼的眼神便是在這一刻像一把刀刃割在她身上。範皊看見那把刀刃上的反光襯出許琉那張陰沉的面目有些好笑。她微微瞥了他一眼,視若無暏,那刃上的光便亮了幾分,刀刃是無形的,即使它再鋒利也不能將身旁站着的少女千刀萬剮。許琉的性子是孤傲的,那處孤傲卻是理所當然的,是得顧於他與生俱來擁有一個良好的知識分子家庭,和他從小學業上的優異,光這兩點上他就有資本孤傲。許錦洪從小就教導他要謙遜與謹慎,要禮貌與博愛。一直以來他覺得在這幾點上其實他做的還是挺不錯的,即使以前有時候與他人發生小小的一些爭執時,他能夠很快抽身,以退爲進的方法令他人對他的看法產生由衷的佩服,這一點上他是像極了許錦洪,許錦洪官場上的那套虛與委蛇圓滑老道他倒是深得其髓,直到日漸長大後的猛然驚醒,他開始對這種形爲反感不已,甚至有一段時間他看見坐在自己對面的父親對他諄諄教誨時那種尾尾道來的模樣噁心不已,那種感覺就像看見一個漂亮的洋娃娃,你愛極了它把它買回家裡後,拉開裡面的拉鍊發現那些填充物全都是從垃圾堆裡撿來的,裡面有各種骯髒的污漬與蟲卵。那時他經常藉故身體不舒服或是課業繁重爲由起身離去。

從那時起許琉就開始放棄與別人的爭執與辯論,那種辯論是無意義的,他不想去了解別人的思緒,而他的思緒別人又跟不上,他覺得自己很孤獨,卻不是身爲獨身子女的那種孤獨,那種孤獨更像是一種尋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找尋什麼,但是他知道自己一但遇見了一定會知道那就是自己一直在苦苦尋找的。上次在李老師那裡無意間聽到從其中一間宿舍裡面傳來的一個爭執的聲音,那是一個放棄辯論的妥協,像極了那時的自己,那個聲音說:或許是我淺薄的見識和生活環境的原因造成的,我只是覺得麗達身爲謝廖沙的愛人,他和保爾的那段戀情存在背叛的意味,雖然他們都不知道,如果這還是情有可原,那後來保爾與達雅的結合,則讓我感覺裡面有一絲悲哀的成份。她們講的是名著,他想不到勵志名著會讓人生出善感的情緒,前面說的是倫理,後面說的又是平等,兩者本身就是極易產生矛盾的。一瞬間,許琉似乎是尋找到了那個他一直想要尋找的東西,原來那就是思想,兩顆碰撞的靈魂。

所以當他看見她從房間出來的那一刻,他看見了滿天滿地都有微風拂過她面頰的痕跡,而他是立在其中的另一杖鵝黃色的日頭,從頭到腳都被炙熱碳烤着。他從一進門便注意到了她看見自己時憋紅的臉頰,眼睛彎彎的,他以爲裡面是一汪將要溢出的湖水,待湖面平靜之後,他發現裡面其實是深潭,沉鬱而深不見底。他不知道她在笑什麼,等要看清她笑容裡的意味時,很快她便斂去了笑意。當他和父親在李老師的帶領下漫步在校裡時,很遠他就看見了那一抹身影,她的個子不算很高,瘦小的,微陷的眼窩一度讓他覺得她像一個逃難過來的難民。他走上前去,讓自己的聲音儘量顯得平穩,問她爲什麼笑。她仰着臉看他,眼中是一片疑惑,於是他只得再次開口解釋地問她。然後他就看到了那張不算很白淨的臉盆無辜地告訴他是因爲她在想像他如果是和尚時會是什麼樣子。她說有觀音痣的人與佛有緣,所以她把他想像成是一個禿頂和尚而不是一尊寶相莊嚴的佛。他對她的想像有些生氣,他說她胡扯,她便也很認真地承認,並且說他嫉惡如仇,他見她溜得快,也反應過來她口中的嫉是諧音,被她悄悄擺了一道。

他追上她時,她已經拐到了一條小道邊正和一個小女孩在研究一隻蝸牛。他沒有再走前去,只是遠遠地看着,看着她和小女孩的一頻一笑,直到小女孩被自己的父親帶走時對她說所有的女孩都是單純可愛的,包括當年的她。然後他看見了凝結在她眼中的淚滴。許琉心裡有微微的動容,而這動容也僅僅是好奇。

在學校,遇見過她很多次,而每一次她都對他視若無睹,沉默地從他身旁走過。許琉很清楚她並非不記得,只是裝作不認識自己。與她所在的班級就隔着一堵牆,每次下課,他總是能夠看見她獨自一個人走在教室旁邊清靜的小道上,有時她會看見一朵花抿嘴輕笑,有時她又會望着一片雲發呆發愣。這個年齡段的女生都喜歡成羣結伴,她卻像是一個意外。她似乎與生俱來便不需要朋友。

有一次在她發呆發愣的時候他忍不住走上前去問道:“你在看什麼?”同樣是那張乾淨的臉盤,同樣無辜的眼神,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淡漠的三個字:“沒什麼。”許琉的目光轉移到了她手上,那裡有一本席幕容詩集被她緊緊地抱在手裡,許琉失笑:“你喜歡看朦朧詩?”。

範皊點點頭復又搖搖頭。

“你這什麼意思?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見她微微蹙眉,許琉將她手中的書奪了過來,從頭至尾略至翻了一遍,其中的一頁有一處折角,他停了下來,看着上面的一首詩笑了。

“你喜歡《狂風沙》?”

範皊疑惑地看着他,點點頭。

“我覺得《抉擇》不錯。”

範皊只是一直疑惑地看向他,然後小聲說:“你這是在和我討論詩歌嗎?”

“你覺得呢?”

範皊搖頭:“不像。”

許琉儘量用調皮而促狹的音調笑道:“看起來確實不像,但事實上我確實是在和你討論詩歌啊。”

“你有何高見?”她問他。

“並無任何高見。”他回答道:“只是覺得看多了這類詩歌並無多大益處,除非你想當文青。”說罷便將書還回給她。

許琉背過身時脣角輕抿,這類現代詩太過於意像化與象徵化,就像是披上了一塊朦朧的紗布,容易將事物太過於美好化,更多的時候這種朦朧感會令他覺得那就像是一塊遮羞布,北島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縱然他想當那第一千零一位挑戰者,但是他忘了卑鄙既然是通行證自然是能夠順利通行,而高尚者必定得死在半途中。在家裡的那一方小小的紅磚圍牆裡面,他看多了那些有求於父的人,他們大都是西裝革履,外表光鮮靚麗,舉止文明得體,就連說出的話也雅俗不凡,而往往他們都是被兩手沉甸甸的禮盒壓彎了腰,打着哈哈他面前說的也都是漂亮可人的話,可在他看來他們臉上寫滿了諂媚之外便再也看不出什麼。父親常批評他說看人不能光看表面,每個人都有他相對應的位置,尤其是做爲領導人,在用人之時,更是需要將他們放擺正在相對應的位置上,所謂裡外裡外,既要打點好裡子,也要光鮮好面子。這是他父親的爲官之道,更是他的處事風格。雖然他對此很不以爲然,但陽光照耀不到的黑暗面都是波濤洶涌的道理他還是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