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月夜。透過窗,看遼遠的星空那麼澄澈。蕭瑟的風習習吹來。盛夏一如逝去的雲,被季節帶走。明媚的夜晚,高懸星月,牀上,她一個人。一個人想着那個幾乎天天在出差的男人。

她睡在牀上,卻毫無倦意。獨自的那種期待,連同,刻意爲自己編織的那悽悽慘慘慼戚的情境。好像又回到了某個從前,她迷戀的那些往昔的歲月。她生婚姻的氣,一如生自己的氣。她不想打開電視,不想讀書。甚至不想思念不知身處何方的那個男人。

他開始孔雀開屏一般地炫耀他的愛意。他開始喜歡穿好看的襯衫名牌的T恤以至於男用的香水和鬚後水。他當然不是爲了自己,他並不着迷於自我的氣息,顯然那是給別人的,無論出差到怎樣偏遠的地區,他都會帶上他的迷人的香水和皮包。

曾幾何時,她幾乎不認識自己的男人了。那長吁短嘆布衣短衫就差長袍馬褂了,儘管他是研究外國文學的。又曾幾何時,遠離那再也喚不回的對家的牽念。家有糟糠,對他來說,已然無奈的現實。她睡下,又醒着,思緒紛繁。

她總是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是什麼呢,那絲絲縷縷牽扯。她開始遺忘那些她不喜歡的。但哪怕她喜歡的,也還是遺忘。她覺得她的顱骨正在和她的大腦慢慢剝離。那縫隙越來越大,僅僅是因爲,她的腦神經正在勢不可擋地萎縮。比起被遺棄她可能更害怕帕金森氏症。直到什麼都不記得了,直到在無知無覺中死去,又何嘗不是幸福?

那些被複印出來的恩怨情仇,她終於想起來到底是什麼在誘惑她了。她不知那密密麻麻的幾頁紙究竟是屬於誰的,亦不知這些殘稿斷章該怎樣完璧歸趙。或許是寫作者誠心要她看的也未可知,只是,那些文字到底想要說明什麼或暗示什麼?

於是,在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她終於看似漫不經心地將原稿丟在了辦公桌上。她以爲,想要找到這幾頁紙的那個人一定會回來。

在臺燈下捧讀秘聞的感覺真是快意極了。彷彿喝了咖啡般興致盎然,哪怕徹夜無眠也不會抱怨。《人約黃昏》的一章,還是從血緣的議論開始,塵歸塵,土歸土……

她坐在我面前滿眼是淚。她說她已經離不開他。她說他們並沒有那麼無恥,他們一直拒絕着直到第三個晚上。然後一發而不可收,既然有了第一次。她說是她給了他生命的力量,她爲什麼不能擁有他。她說這樣的情事,不是每日每夜每分每秒都在發生嗎,有什麼了不起。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哪怕他們並不相愛(但我們相愛),哪怕他們在一起只是爲了墜入深淵。她說她要她喜歡的這個男人,也要名正言順。她說,我要他是爲了自己,但也是爲了他。

最後的通牒?

她從不在意別人的感受,哪怕肝腸寸斷。在她的心目中只有“我”,從來如此。否則就不會有她的掠奪,她的無恥,乃至於日後無盡無休的歉疚感了。

她一直想問她的男人卻一直沒有問。男人和不同的女人到底有什麼差異?同樣的器官,上帝造人,卻爲什麼突然就不想沿用原先的器官了?是因爲千篇一律,還是厭倦了,乃至銷蝕了愛?在兩性關係中又怎麼可能沒有愛?的那一刻應當也是愛妓女的,哪怕只愛她的器官。一旦不再有,你便知道,愛,其實已經轉移了。不,那決不是簡單的物質的,而是被精神所操控。那麼,她寧可她的男人是爲了其他的什麼目的,某種利益的尋求?那樣,他就不是爲了自身的渴望了,而只是爲了滿足對方。於是他哪怕竭盡心力,僅僅是爲了報答。那是他不得不做的某種官能的配合。但到底他們還是實施了交配,哪怕敷衍。而她拼命想要知道的是,她的男人,在滿足他人的時候,是否也得到了自己的歡樂。

如果,他真是爲了某種他想要的東西?

唯有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沒有利益。他們只是深愛着對方,只是在愛中獲得各自的歡愉。如果非要有利益的話,那麼,他們的利益就是在中建立持久的相互關係。這是他們唯一的尋求了,而他們的家庭,就建築在這個基礎之上。於是他們之間沒有誰爲了什麼而滿足誰。他們都不可能爲對方帶來什麼世俗的好處。他們只是單純地相思,並,所以她永遠無法參透丈夫和那個女人之間的關係。或者那女人也像她一樣,從她丈夫那裡獲取的最大利益,就是他給她帶來的?

翻到下一頁,那男人說,不能像這樣再繼續下去了。但女人不管,她說,那一刻,她覺出了周身血管裡的血都在燃燒。窗外秋蟬,悲悼着夏末。是的,她感受到了血在燃燒,那是她從不曾經歷的一種感覺,哪怕曾經滄海,哪怕她眼前的這個男人很可能一文不值。她一件件脫掉自己的衣服,她說這一刻,覺得自己就像妓女。她還說她研究過了,幾乎所有傑出的男人都是高手,如果連的激情都沒有的男人他怎麼可能是精英呢。她還說不是想要男人的女人就是無恥的,否則女媧憑什麼造人,伊甸園又何以會生出迷惑夏娃的禁果?女人決意解開男人襯衣的鈕釦。動作有點蠻橫,或者她痛恨這種故作潔身自好的男人。如此綿密的鈕釦終於讓她失去了耐心,她乾脆撕扯開男人的襯衣,急不可耐地讓她的肌膚感受到男人的體溫。就這樣,男人被女人剝光,裸地任激情澎湃涌動。不再有任何遮掩,一覽無餘。於是他任憑女人,在他的身上耕耘,且身不由己地將他的也加入到了女人的瘋狂中。他喜歡這個女人嗎?他想要得到的到底是什麼?他知道如果真的加入進去那麼等待着他的,也許不是身敗名裂,就是家破人亡。他知道愛情力量的摧枯拉朽,****的勢不可擋,而罪惡,通常就發軔於這種邪惡的關係。但是此刻,他已無處可躲無路可逃,他已被綁在戰車上。在如此充滿誘惑的身體面前,他已經不能不隨之起舞了,哪怕他只是用感官去親近那迷人的所在。他不能眼看着晃動的****而不去親吻,亦不能在誘人的撩撥中毫無作爲。是的他不能,但那一刻,就在那一刻,他確實想到了妻子。這說明他是有着道德底線也能感知到罪惡的。但女人就在他的身上,用絲綢一般柔軟的身體揉搓着他。於是他不得不抱住女人在她的耳邊輕聲說,是她讓他有了向上的,也是她將他從墳墓般的潦倒中拯救出來,讓死灰復燃。當然,還是她,無償地給了他所有功成名就的機會,讓他成爲學界翹楚,名聲遠播……

於是,來報答吧,女人沒有什麼可歉疚的。她眼看着男人的身體怎樣一寸寸地膨脹起來,又怎樣讓道德的城牆在中轟然崩塌。是的,她有什麼可歉疚的?是他欠了她。他頭頂那些星辰般的頭銜和榮譽,是她所付出的努力。於是,來報答吧,哪怕徹夜,哪怕一夜接着一夜……

她突然醒來,眼角有淚。這才知道,是一場空夢。夢總是空的,停留在意識中,然後夢醒,緊接着破碎,被遺忘。她說過她不想成爲丈夫的羈絆,更不願丈夫因她而無情無義。她不喜歡波伏娃鄙夷的那種被男人塑造的女人,只循規蹈矩地生活在世俗的節奏中。知恩圖報,當然是一種美德。你想要的東西,既然人家給你了。然而沒有不付費的晚餐,那是必須付出的代價。要償還,要禮尚往來。於是她終於看清了,他們這個家庭末日一般的未來。

慢慢地她開始原諒自己的丈夫。她覺得這個偶人一般的男人其實很可憐,被各種女人控制在她們各自的繩線中。他不是沒有自己的追求,而是,沒有足夠意志力。要麼沉淪要麼崛起,沉沉浮浮,竟全要仰仗於繩線的力量?

從此她恨那繩線,那入侵者,哪怕她並不知道那些女人是誰。她只是恨那些無形的存在,非物質的,觀念中的,卻能夠感覺到的。那恨,綿長而熱烈,經久不息。她恨她們勝於恨自己的丈夫。

但伴隨着時日,慢慢地,她的想法發生了變化。她開始恨自己的男人勝過恨那些虛無的女人。她問自己,一旦親人受到傷害,她是抱怨對方呢,還是斥責自己的親屬。後來她發現大凡遇此情境,她下意識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和親人一致槍口對外,而是,抱怨自己的親人。於是她開始反詰自己,爲什麼總是指責別人?自己的男人就沒有責任麼?進而,她作爲妻子就完全是無辜的?如果她能給予丈夫想要的那些,如果她能將他拴在自己的愛意中,如果,她的男人能始終不渝……

但是,他沒有。

最後,她終於將自己的男人認作了難逃其咎的第一罪犯。如此翻然悔悟,讓她驀然覺得平靜了許多。柳暗花明一般地,她不再煩惱,也不再跟自己較勁。她知道這是自己的一次優雅的昇華,鳳凰涅槃一般地,她終於超越了她自己。這轉變讓她無比欣慰,尤其在這個不眠的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