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她的對面,說對不起。我根本就沒想過這是在破壞別人的家庭。我並不愛你的丈夫,我們只是相互喜歡。超越了性別的那種很好的朋友。但無論女人怎麼解釋,那蒼白的妻子依舊冷冷地坐在斜陽裡,不經意擺出的那種很優雅的姿態。她就是那種很美的女人,美到悽迷。她說,我一直以爲,你是好人。她說的時候並不看對面的女人。
女人無以辯駁。
她又說。那冰一般的迴響。當初喜歡他,是因爲他爲我拍的那些勾魂攝魄的照片。於是我放棄了本可以成爲一個畫家的夢想。既然有了他那些照片,我的繪畫還有什麼意義?遇到他,是在一個攝影展上。看他拍攝的靜物,就如同,看我畫的靜物。他的光和我的光竟來自同一個時刻,黃昏中那最後的奢靡。然後在朋友的聚會上不期而遇。不期中請他爲我的油畫拍照。他來到我的畫室,這個我與我的夢想最接近的地方。我不曾想過從此我畢生的追求將破碎。他喜歡我的作品,尤其,我把自己和我的模特一道,畫進了木框裡。他着,而我,只一層蟬翼般薄薄的輕紗。當然他直言不諱,他說他看得出我和我模特之間的曖昧。在拍完我的畫作之後,他突然提出來要拍一幅和我的畫作一模一樣的照片。他說他要在繪畫和攝影中進行比較,他想知道究竟哪種藝術方式更有震撼力。
然後,他來了,我是說我的模特。我們按照他的要求,做出和畫中一模一樣的姿勢。他進而懇求我能否做得更多。更多是什麼?按照他的想法,剝去我蟬翼一般的薄紗,讓我一絲不掛地蜷縮在男模特的懷中。不同的姿勢不同的光線,我們也不知我們到底做了些什麼。不再是人體的描摹,而幾乎是在。只是不是生理的,而是在他的監視下表現,表現這門美妙的藝術。然後,他離開了,丟下我們在紫絨的幕布上。那晚,第一次,我拒絕了我們的親熱,從此那模特再沒有走進過我的畫室。
是的,那麼,然後呢?然後他當晚就帶來了那些照片。他彷彿知道那模特不會再來了,那晚,他就打碎了我一直鍥而不捨的夢。看到他那些照片後,我不再相信自己。是的,他的藝術衝擊力遠遠超過了我的預期。我從未看到過如此悽美的畫面,不知道自己在他的鏡頭中竟那麼完美。當晚,我就將全部畫作焚之一炬,他沒有阻攔。在刺鼻的油彩的味道中我們。從此,我就成爲了他的專業模特。我們拍了很多幅在國際上拿獎的作品,直到我們結婚,才終止了我的模特生涯。
不後悔?
爲什麼?任何的人生,無論好壞,都是要往前走的,朝着死亡。最熱烈的時刻我曾以爲今生今世將永不分離,但終究還是慢慢跌落了下來,從此墜入寂寥的深谷。
他的鏡頭不停,只是換了角色。那些年輕貌美的女模特們,你們的《霓裳》。我們便越來越淡。而慢慢地,他竟然對他鏡頭前的那些女模特們也沒了感覺。如果沒有你和他,是的,原本那麼清靜的淡漠。爲什麼?
是的,我們去了高原。那山頂的冰川。那是他一直的願望……
加上,你的被冷落。
他是那麼渴望離開這座奢靡的城市,那麼想要掙脫這香豔的牢籠,是的他就是這麼說的。
我曾經苦思冥想,包括決意姑息你們。可到底是爲什麼?
他說他厭倦了,甚至一看到女人的大腿就想吐。我或者是除你之外最瞭解他的人了,我們是朋友。長年在一起讓我們有了種莫名的默契,我們無話不說,尤其當我們共同面對這本雜誌時,或遇到這樣那樣的煩惱時。
那是理由嗎?
當然,我們不該那樣。我說那只是一次意外,你能相信嗎?我無意進入你的家庭,更無心佔有你的男人,我們的關係一直很明朗。在我們之間沒有性別,說了你也不會相信,沒有男人女人的概念,我們只是,心有靈犀……
但你已然成爲他的紅顏知己,就像當年的我。我們在一起拍攝很多照片,幾乎走遍了全世界,我們……
我知道你們依舊相愛,只是,誰都不願正視這個現實,而我們……
你只是想要洗刷自己?
不不,當然,我們確實做了,在他的工作室,你要我描繪嗎?好吧,如果傷害了你,也不是他的過錯。那時候,一種從未有過的絕望和悲涼一直纏繞着我。一個女人改變了他,我是說我丈夫,而我卻無從尋覓。他把那女人香水的味道帶回家,連同後那抑制不住的喜悅和歡愉。從此,我們的家庭被一個無形的女人籠罩着,包括那所有的喜怒哀樂。而她的存在是透過他的情緒傳遞進來的,於是,你哪怕什麼都看不到,也彷彿諳知了他們之間發生的那一切。恍若歷歷在目。
我想掙脫出來,找回自己,試着去連接那些斷了的鏈條。我回到朋友們經常出入的那些酒吧,試圖重新融入他們。但他們說,離開詩壇哪怕一個月你便銷聲匿跡,也就是說,你已經死了。如今各行各業莫不如此,即是說我出局了,不存在了,沒人記得你了,除非,你能製造出一個比詩人的死還要震撼的新聞來。悽慘的結局,有點像一個人出洋數年回到故鄉,卻無論他鄉還是故鄉都沒有家了。那種被所有人拋棄的悲涼。
於是你抓住他那根稻草,爲你療傷。
他打來電話,問我,願不願跟他去高原?
都是些歇斯底里的想法,就彷彿即將被淹沒。
我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
那蒼白的女人越發蒼白。連嘴脣都沒有了血色。沒有血色的那種美,泛着被凝固的血的藍光。她望着對面的女人,她說,你就跟他去了?
是的,高原,還有幽蘭的冰川。
女人搖頭。泛出來淚光。她說她什麼都不知道。你們,你和他,在雲端,?
你是說,海拔四千米的地方,那冰川之上?不不,那怎麼可能?沒有氧氣,只有瀕死的感覺。他只是看護着我,給我體溫,讓血管中凝固的血液流動起來。是的我們曾預定了兩個房間,那個晚上卻只能相依爲命地擠在一張窄牀上。我徹夜靠在他的懷中,我覺得我就要死了。那命若弦絲的氣息,他緊緊地摟着我說,或許我不該帶你來,不該讓你在如此危險中。而我在那一刻卻彷彿參透了什麼,莫若就這樣死去,死在高高的冰川上。於是看到了那麼晶瑩剔透的死亡的顏色,那幽幽的藍……
而我丈夫,卻離開了家,從此越走越遠不知所終。
女人沉默。
是你在慫恿他,讓他迷失險境。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傳來噩耗。就等着這噩耗吧,全都是因爲你。而你,又不是真的愛他。可爲什麼,你要破壞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