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接下來就是了斷了,那男人,他說他不想要那個孩子,你媽媽也不想。她正在上大學,她不想放棄,她還想擁有她的未來。這時候我們已經能平靜地坐下來,面對那些骯髒的關係了。我們心平氣和地討論着,就像在討論別人的事情。我甚至開玩笑,說,如果回到萬惡的舊社會就好了,就天經地義了。他也笑了,看着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我們談笑風生的時候。只是你媽媽蜷縮在角落裡,不時地跑出去嘔吐。這便提醒着,罪惡,彷彿敲擊在腦袋上的喪鐘,彷彿末日。最終是我自作主張,爲她申請休學一年,回鄉下養病,便擁有了把你生下來的機會。事實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而墮胎在某種意義上就意味着,這個家庭將永無寧日,而所有的當事者也都將被捲入永恆的黑暗中。

如果這樣,年輕女人憤恨地說,我寧可不被生下來。

是我想要你來到世間的,因爲你是他的女兒。

那麼,那個姨父,就是我父親了?

但不久後他就死了,他的死……

死於非命?

他的死讓我更加需要你,因爲,我愛他,而唯有你的身上,流着他的血。我不管這個孩子是不是我自己所生,只要你是他的骨肉,而那時候你媽媽根本就沒有能力撫養你,更不能因此背上未婚而孕的罪名,於是,我就能名正言順地領養你了。

簡直讓人不可思議。

我讓你享受陽光享受愛撫享受那個時代所能擁有的一切。所有你想要的,哪怕天上的星月。可惜你全都不記得了。你的小牀,就在屏風的後面,你媽媽的行軍牀旁邊。還有,你半夜響起的哭聲,天籟一般,那是我人生中最溫暖的時光。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不要家庭不要男人甚至不要親情,只要有你睡在搖籃裡……

我媽媽呢?她真的放棄了我?

美好總是短暫的,總是,去日苦多。沒有多久,你母親就來興師問罪,並且不顧一切地奪走了你。爲此她不惜承受名譽的損毀,甚至不惜把你隨便放在一個偏遠的人家很多年。而我,卻從此再沒有看到過你。看不到你的笑臉,也聽不到你的歌謠,難以想象我是怎樣度過的那段艱難歲月。從此我們手足反目,不再往來,她還惡毒地揚言,她絕不會再讓我從你的臉上感受到他。

什麼意思?

她知道我愛你,是因爲你是他的骨肉。她不能忍受我在你身上看到他的影子,更不能容許我在親愛着你的同時,也感受到他。她說我觸摸你就等於是在觸摸着他,這也是她不能容忍的。而他,那個死去的男人,是她一生的摯愛。

你們都瘋了。就爲了那男人?他值得你們如此反目成仇麼?

所以,爲什麼監獄裡的女殺人犯大都是因爲愛?

那麼,是您殺了那個男人?

那是他咎由自取,也是他的命。

什麼意思?

一些愛情的結局就是這麼不了了之。驚心動魄之後,歸於沉寂。於是被忘卻了,或者深藏在心靈的某個角落,被塵封。除非有你這樣的女孩走過來,叩擊這慘痛的往昔。總之,他死了,這就是結局,很簡單。那男人,或可稱做浪漫詩人,或者,野獸一般地寡廉鮮恥,總之,最終風流散盡。總之,他死了,就這麼簡單。死於車禍?服毒?抑或精神失常,跳樓自殺?總之各種各樣的死法,隨便什麼,女人的懷戀卻綿延着。能留下如此人生痕跡,他或者死得其所了。就這些,陳年往事,早已被掀過的篇章。

一個扭曲的故事。

是的,幾乎沒有愛。

如果沒有他,您和媽媽之間,會是另一番境地。

我和你媽媽本來彼此深愛,是他改變了我們人生的走向,連同你的。於是,他遭了報應。

那麼兇手就是您啦?

不,不會有比我更愛他的人了,哪怕你母親。沒有人能如我這般長久而又深沉地愛着他。幾十年來,爲了這愛,我不曾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的怠惰。每個夜晚,我都會覺得他就在這個房間裡,我甚至能聽到他的嘆息,能看到他就躺在這張牀上就在我身邊。儘管是無形的但我知道,他就在那兒,不離不棄。知道什麼叫信仰麼?就是,你堅信的東西永遠都在你的心裡。所以,這天下最能讀懂《獻給艾米莉的一朵玫瑰花》的唯有我。我甚至不記得作者的名字,但那故事卻成了我的永恆。

福克納。這是他的小說。威廉·福克納。美國作家。

不管他叫什麼,哪個國家,都不重要。對我來說,重要的是,他在寫着艾米莉的時候,就等於是在寫我。他彷彿能看到我的內心,能深入我的骨髓,能瞭然我周身的每一個細胞。他知道我的所思所想,所愛所恨,就如同他的艾米莉。是的艾米莉爲什麼要用砒霜毒死那個她愛的男人?小說並沒有告訴我們艾米莉的男人會不會留下,但艾米莉卻知道這個浪跡天涯的男人遲早會離開。於是很多年後,這個失蹤的男人被發現死在了艾米莉樓上的木牀上,並且依舊保持着那個擁抱的姿勢。而屍體旁的枕頭上是艾米莉那長長的鐵灰色的髮絲。那男人顯然早已朽爛,只維繫着某種虛空。但有時候,對某些人來說,虛空就是現實,哪怕被厚厚的塵埃所覆蓋。

老女人蕩氣迴腸的講述,讓年輕女人不禁毛骨悚然。儘管她早就熟稔了福克納,早已將艾米莉的玫瑰花領悟到靈魂裡,卻彷彿從來不曾聽到過這個長歌當哭的故事,這個,被姨媽講述的,讓人一唱三嘆的文本。

和艾米莉不同的是姨媽溫暖的目光。我們看不到那具幾十年後衰朽的身軀,而愛,在姨媽的心中,是無須停留在物質上的。

是的,那男人,他永遠生活在我的身邊,如影隨形,哪怕你看不到那完美的虛空。於是在虛空中堅守關於他的永恆的信念,便成了我所有的人生。

然後是堅定的目光。某種自豪的期許。那是她自己創造的,她和她愛的男人的故事。

年輕女人想要離開,既然,她已經諳知了那曾經的一切。在這個晦暗的瀰漫着死亡氣息的大房子裡,她已經覺出了某種墳墓一般的窒息。窗外的明媚被遮蓋。而黑暗中,她幾乎看不到姨媽的所在。於是她摸索着,想要找到一條走出迷茫的路。卻不知姨媽忽然從哪個黑暗的角落衝過來,截住了她。

我不過是說出了我對小說的感受,對艾米莉那種執著於愛的女人的理解。我或者理解得不對?爲什麼非要守着那具形同虛設的屍體呢?愛也可以是無形的,只要在心裡,在靈魂中,堅守着那意念。這或者就是我和艾米莉的不同之處。只要有了意念,就沒有什麼不可以實現的,哪怕。

年輕女人瞠目結舌。在昏暗中她只能看到對面那雙閃着咄咄光芒的姨媽的眼睛。於是她退着,朝着門的方向。她說她恐怕真的要走了。她退卻着直到門口,然後停在那裡,沉默良久,才終於說出,我,我能看看他的照片嗎?我想,姨媽這裡可能會有……

爲什麼?你還是沒懂姨媽的意思。意念,懂嗎?也許外國人不在乎這些,但有時候,意念也會形成圖像的,所以,我爲什麼要保留他的照片呢?他已經刻在我的心上,融化在我的血肉中,他就是我,我也就是他,這你能懂嗎?

姨媽,您說的太玄了,沒人會懂。

如果你真的想看,老女人沉吟片刻,那麼,請跟我來……

越來越重的昏暗。年輕女人跟在姨媽身後。她有點心慌意亂,不知道是驚恐,還是對父親影像的期待。她在黑暗中前行。任憑姨媽牽住她的手。那麼冰冷而僵硬的牽引,卻有滲透骨髓的溫暖。她想要看到那個男人,卻又怕那是姨媽的陷阱。她不知自己將被帶到何方,亦不知這個陰森淒冷的大房子裡,到底還藏着什麼不堪的秘密。

就這樣在黑暗中,被那隻枯瘦的冷手劫持。然後一扇門被推開,一個看不見的房間。一股來蘇水的氣味。手被抓得更緊。她想要掙脫姨媽的控制,逃離這恐懼的深淵。她寧可不知道父親的長相,將佈滿傷痛和污穢的身世徹底埋葬。

伴隨着“啪”的一聲。衛生間亮如白晝。被刺痛的眼睛迷濛一片,卻被蠻力拉到鏡前。姨媽說,睜開眼睛看吧。又說,看到了嗎?既然,你那麼想要看到他。年輕女人疑惑不解。還不明白?這就是他。鏡中的五官容顏,活脫脫他的翻版。簡直惟妙惟肖,彷彿他就在眼前。你是那麼像他,你媽媽沒對你說起過?

面對着鏡中影像,年輕女人捂住自己的臉。她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也就是她想要看到的男人。她害怕極了,不知該怎樣面對。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那不是自己,而是,被母親和姨媽爭搶着愛得死去活來的那個男人。

想到這些她不禁周身寒戰,像萬箭穿心般疼痛難忍。她不由得吼叫起來,困獸般地絕望。你們,爲什麼要生下我?我是什麼?無非是一個人質,任你們宰割。你們都不愛我,從沒有愛過,就因爲我長得像他,那個被你們殺死的男人……

不是那樣的,孩子,你就是你自己。姨媽從身後抱住年輕女人,溫柔地說,我們愛你,並不僅僅是爲了他。他早就消失在物質的世界中了,早就灰飛煙滅了,而你,卻是我們的希望,我們唯一的愛……

爲什麼要將你們的恩怨,延續在我身上?

不不,我們早就盡釋前嫌了,你都看到了,否則,你媽媽怎麼會讓你認我這個姨媽呢?

姨媽讓年輕女人再度朝向鏡子,說,擡起頭,看吧,你自己到底有多美?姨媽早就知道,那時你還在襁褓中,我就看到了,你是我和你父親最完美的結合。你不像你媽媽,是因爲你遺傳了我的基因。有時候就是這樣的,所以你纔會這麼漂亮。而你母親,她只要愛你,進而愛你的容貌,也就必然地會愛我……

年輕女人奮力掙脫。她知道這個被稱做姨媽的老女人將永遠是邪惡的。她能殺了她的男人,就也能傷害她和她的母親。她於是退着,她說不要,你不要再接近我們,你離我遠點兒離我媽媽遠點兒,我知道你恨她,你會報復她,我不允許你……

哼,你以爲是我要和她在一起?她回國後無依無靠纔來懇求我。她說她誰都不相信,甚至那個和她有着肌膚之親的作家。是的,除了我,她不再有可以放心依賴的人。我們是親人,血脈相連,唯有我才能保護她,包括你。

然後那女人打開房門。臉上的表情又恢復了往日的冷漠。她說,走吧,小紅帽。記住,姨媽不是狼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