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縝一行人到達封地萼邑的時候,已經是四月了。此時南地早已是鶯飛燕舞,瓊江也是春日盛景,而萼邑地處北境,楊柳風吹面還是微寒的。
遠遠地看到城門樓上古體的“萼邑”二字,玉郎很是興奮,“姐姐,姐夫,咱們到啦!”
雙池伸長了脖子看了看,“怪事,怎麼也沒個人出來迎接王爺和王妃?”
薛縝伸手掀開車簾,“在乎那些虛禮做什麼?你先去將聖旨拿給那守城的人看。”
雙池領命而去,過了一會兒就苦着臉回來,“王爺,您還是過去瞧瞧吧!”
薛縝奇道,“你越發長進了?這點小事也做不好?”
雙池低着頭用腳尖蹭着地上的黃土不說話。
沈璇璣也奇怪,不好直接伸頭去看,也勸薛縝,“雙池平日不是這樣,王爺還是自己下車親自去看看吧!”
薛縝全賴着路上車中的兩個月,整天和沈璇璣朝夕相對,倒比在瓊江之時還要相處得多些。
他不敢直說霍祁鉞知曉沈瓔珞的下落,只是找着時機微微露些口風出來。在衛玢的牢獄之事上,他當日雖是處處掣肘,可也總有幾支力量。再加上衛邗和齊湛的一些舊人情,衛玢雖然不能回家,可到底也能保全性命了。說的是秋後處斬,可沒說是哪個秋後啊!
薛縝知道沈璇璣最放不下的就是這兩樁事,他實在不想她一路、乃至以後的日子都寒着一張臉,便細細將這些事情都對妻子講透徹了。
沈璇璣也不是個蠢人,聽了薛縝的話,心裡的大石放下了一半。至於葉老夫人和衛家以及珊瑚的現狀,卻不是她管得了的了。她不是個菩薩的性子,折了春綽之後,更是心裡燃起了進取抑或報復的火焰。這些人雖然日子過的差,到底衣食無憂,沈璇璣心裡惦記,可是短時期內也不可能替他們做些什麼了。
也許唯今之上策,就是按兵不動、臥薪嚐膽,也只有這樣,還有一線生機,不僅是對她和薛縝,也是對所有她愛的、在乎的人們。
這樣想開了,她的心情就開朗了些,對這塊未知狀況的所謂封地,也就有了幾分期待。
薛縝離開瓊江的時候,心裡也是有着傷痛的。他從小生母早逝,又不得皇帝青眼,皇宮雖說人聲鼎沸,可真正打從心底裡愛他疼他的,只有太后一人。他蒙太后親自教養,祖孫感情深厚,太后薨逝之時正是多事之秋,他心裡難過,可想而知。
這一對小夫妻,明面兒上看是天之驕子、高門貴女,可身處權~力~中心,天天經歷着不見兵刃的戰爭。看起來一對兒赫赫揚揚,可夜深人靜之時,只有彼此安慰,纔有勇氣撐下去,再撐多一日。
沈璇璣因爲春綽之死,冷落了薛縝一段日子,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何那樣做。有時候她捫心自問,難道她是在怨恨他嗎?怨恨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他沒有第一時間,出現在自己身邊,拉住她的手,說一句“別怕,我在這兒”嗎?
她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對現在的沈璇璣來說,這個問題,更是無謂去想。
這個世上男女之愛的事情,原本就不是那麼簡單的。愛情裡總會有些缺憾,有時候他不能陪着你,不代表他不想,而只是他不能。
想通了這一點,沈璇璣倒對薛縝有些抱歉,這一路上,幾乎對他百依百順。
薛縝和她心意相通,也不是尋常庸俗的市井男子,還要和自己妻子裝腔作勢、硬充大丈夫,也就就着臺階下來了。
總而言之,這段日子雖然以動盪不安開始以血色悲涼結束,可沈璇璣和薛縝卻雙雙從中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夫妻之間有愛情,那麼很多的苦難,尚且值得、也有很大機率忍耐過去。
薛縝聽沈璇璣的話,整了整衣衫,正正紫晶頭冠,邁步下了車。
雙池自然跟着他,玉郎年少,正是對萬物萬事都好奇的歲數。他雖然躍躍欲試的,可還是看了沈璇璣一眼。
沈璇璣心情還好,就笑着對他道,“你也跟着去看看,不許淘氣。”
玉郎喜滋滋地翻身下馬,小跑着追上了薛縝。
薛縝三人向着城門走去,還未走近就皺起了眉頭。那城門雖然大開着,可絲毫沒有瓊江東南西北四個城門成日人來車往的熙攘景象。這倒也很正常,瓊江是皇城所在,而萼邑不過北陲小城。只是那兩扇城門上,竟然烏漆麻黑的,黃銅的門釘都看不出本色了。再往城裡隨便張一張,就見一城只有黑灰一片,死氣沉沉的,也看不見什麼商鋪行人。
薛縝冷冷一笑,“這封地好,果然是有人替我費盡心機擇的一處寶地!”
玉郎見一向笑容可掬的姐夫露出凌厲神色,便不敢說話。雙池更是低下頭扮鵪鶉。
薛縝又向前走了兩步,只見城門洞開,卻看不見守城的兵士,不覺大怒,“這是怎麼回事?守城的人都在哪兒?”
“吵什麼?”薛縝三人都被一個忽然響起的粗嘎蒼老的聲音嚇了一跳,細細一看,纔看到在門洞的陰影處,躺着個鬚髮皆白、滿臉癤瘡的老兵,見他們看他,才搖搖晃晃地爬起來。
雙池見他身上實在腌臢,忍着不伸手去掩住口鼻,只是擋在玉郎和薛縝身前,“你是此處守城士兵?怎麼不見你的長官?”
那老兵“呸”了一聲,“什麼長官?都是狗~娘養的!你要想找他們啊,天上下了紅雨,怕是才能見呢!”
“哦?”薛縝上前一步,“這話怎麼說的?”
那老兵聽他聲音清朗,才擡起眼細細打量他,只見薛縝這段日子雖然清瘦了不少,可是廿幾年皇子的尊榮風姿卻沒有減少半分,而一邊的玉郎,也是錦繡衣衫。他轉了轉眼珠,知道此人必是來頭不小,卻還是裝作老眼昏花、憤世嫉俗的模樣,“太守上個月跑啦!薊將軍也老啦,快死啦!那幾個狗~娘養的副將,都在長樂巷養了唱的,你現在去啊,保管一抓一個準兒!”
這種地方還有唱的?薛縝頓時啼笑皆非,可見茫茫世間,處處都有怨男曠女啊!
雙池看了薛縝的臉色,很聰明地沒有將他身份剖白。薛縝向那老兵打探了薊將軍的住處,準備上門又苦於無處安置沈璇璣等人。
“王爺不如先去找那位薊將軍,我有家人們陪着,不會有事的。”沈璇璣不知何時來到薛縝身後款款言道。
那老兵此時正在裝懵懂,見了沈璇璣也大喇喇地不避諱,下死勁兒瞅了幾眼。
薛縝橫了他一眼,將沈璇璣推回到車裡,帶着雲先生和玉郎、雙池幾人,進城去尋那位薊將軍了。
他去了一個時辰,沈璇璣就在車裡坐着,時不時將窗簾拉開往外看看,見到的景物倒和自小生長的宛平差不多。
一時雙池出得城來,來到沈璇璣車前,“王妃,王爺派奴才來迎王妃進城!”
沈璇璣放下窗簾,“那位薊將軍可尋到了?”
雙池苦笑,“尋是尋到了,不過他家正在辦喪事。”
“可憐,”沈璇璣嘆道,“不知是他的何人駕鶴?”
雙池快哭出來了,“就是薊老將軍,他自己。”
沈璇璣臉上也寫着個“苦”字,她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咱們,進城吧。”
一隊馬車進了城,跟着雙池一直走,也沒走多遠,不過一炷香的工夫,就來到了一處宅子門口。
薛縝揹着手站在臺階下,身邊還站着個年輕人,一身戎裝,頭上卻扎着孝巾,想必是那薊將軍的家人。
沈璇璣扶着蘭清的手下了車,薛縝見她來了,走過來道,“你先帶着嬤嬤他們安置,我還要過薊府去。”
沈璇璣點點頭,看着薛縝和那年輕人去了,才擡頭打量這座宅子。
比起瓊江金碧輝煌的九王府,這座宅子不僅老、破、小,連門匾上的字都已經模糊了,只能隱約瞧出似乎以前也是個什麼王府。
沈璇璣提步上階,自己伸手推開了大門。
那大門發出“咯吱吱”的響聲,下人裡膽子小的,伸頭一看,只見裡頭也是一片黑沉沉,就有些害怕。
沈璇璣卻完全不怕,還很有興味地摸了摸那門的轉軸處,“太久了,澀得很,回頭記得刷點油。”
她拍拍手上的蛛網,轉過來看着呆呆站在臺階下的衆人,“你們還傻站着幹什麼?快進來啊,咱們到家了!”
雲先生和雙池隨着薛縝去薊府弔喪了,在場諸人由玉郎以下,花嬤嬤、蘭清、青荇、梅清,連着甩不掉的狗皮膏藥——蘭蓁、碧螺、玉萄等,都不知道她爲什麼不僅沒有一點的失望,反倒看上去還高興得很。
“青荇姐姐,你說王妃是不是太受刺激了?”蘭清小小聲地問道。
“鬼丫頭!”沈璇璣耳力不錯,“你才瘋了!”
“我只是覺得,終於到了一個新的地方,而這裡,是完全靠我們的心意,就能建立的。你不明白,能夠重頭開始,對我,對王爺,有多重要。”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