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玠眼睜睜看着沈瓔珞墜樓,唬得三魂不見了七魄。他還不敢去窗邊看,生怕看見沈瓔珞頭破血出的慘象。不知過了多久,方纔鼓足了勇氣,一步一步扶着窗框蹭到窗邊,伸出頭去往外一望。
只見窗外地上一片潔淨,什麼都沒有,沈瓔珞一個大活人,竟然就這樣不見了!
“鬼啊!”衛玠大叫着跑出了房間,也顧不得找沈瓔珞。可憐晴嵐,也不知被那些狗腿子弄到哪裡去了。不過短短一時之間,一對如花似玉的主僕,竟就這樣雙雙人間蒸發了。
暫且按下衛府知道此事後如何忙亂、沈璇璣又是幾次昏厥,卻說身居皇城“壽安殿”裡的太后,也在這個格外寒冷的冬日,迎來了她人生中的最後時分。
到底是親生母親,皇帝接到了宮人來報,不顧病體支離,強撐着來到了太后榻前。
麗貴妃趁着他撲在太后身前,轉過身去死死地盯了那來報信的宮人一眼。那宮人嚇得膝蓋一軟,“噗通”跪地,“貴妃娘娘,貴妃娘娘,奴婢知錯了,求貴妃娘娘開恩啊!”
麗貴妃和藹道,“你靈醒忠心,何須開恩呢?來人,將她帶下去,本宮要重重地賞她!”
麗貴妃身邊的人早就和她心意相通,登時明白了她的用意,二話不說就將那宮人拉了下去。
那宮人還要喊,已經被身邊兩個身強力壯的嬤嬤堵住了嘴巴。
太后見麗貴妃囂張至此,而皇帝已經是一臉的憔悴病容,只有精神顯得不正常的亢奮,恨得指着麗貴妃抖得說不出話來。
麗貴妃垂首站着,斂去眼眸中的得意,看上去就是個端莊知禮、風韻猶存的皇室寵妃的模樣。
皇帝此時已經注意不到這對一生都彼此怨懟的婆媳打得什麼眉眼官司了,他的心痛和歉疚是真的。他抱着太后的手臂,哭道,“母后,您不能丟下兒子啊!”
太后此時已經說不出什麼話來,也拉着皇帝的手眼淚汪汪的,母子二人嫌隙數年,竟是在這個時候,才漸漸消弭了怨恨。
“阿九……”太后從嗓子眼兒裡艱辛地吐出兩個字。
皇帝臉上微微一僵,回頭求助般地望向了麗貴妃。
自從他軟禁了薛縝、杖責了沈璇璣,這些日子以來,那二人都再沒有進過宮來了。
麗貴妃是恨太后到死的人,怎麼會讓她滿足了遺願再死去?當下也裝出一副爲難狀,望着皇帝,輕輕地搖了搖頭。
皇帝轉過頭去,“母后莫急,已經派人去傳了。”
太后雖是病危,可腦子還是清楚的,眼看着皇帝在騙她,只有無奈苦笑。
皇帝心裡愧疚,拉着太后的手哀哀痛哭。到了這個時候,他的記憶一幀幀跳了出來,走馬燈一般在腦海裡旋轉:從他幼時羸弱、不愛說話,向來不討父皇喜歡,到他少年時父皇病重,都是母后用盡了計謀,使得他被封爲太子,名正言順地繼承了大寶之位。他還記得,太后似乎是一夜之間就老去了,雖然還是一樣的花容月貌、端莊得體,可是那眸子裡,卻是死灰一片,只有在涉及他的時候,纔會忽地爆個火星兒出來。
“母后,是兒子不孝,對不起您啊!”年老的皇帝伏在奄奄一息的太后身前,哭得真心實意。
太后費力地擡起手,去摸摸皇帝的鬢髮,只見他頭頂的白髮也多得耀眼。她心裡一陣深深的悲傷涌了上來,一時間鼻酸喉哽,一口氣上不來,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了。
皇帝見狀大急,“太醫!太醫去哪兒了?還不來替太后娘娘診治?”
麗貴妃輕移蓮步,裙襬微微搖曳地走了上來,冷靜地按住皇帝的雙手,“皇上,太后娘娘已經薨逝了。”
皇帝惶然地望向太后,只見她憋得臉色鐵青,可是依舊大睜着雙眼,恨恨地望着麗貴妃。麗貴妃絲毫不躲,也回望着太后。
外頭風聲呼呼,似乎在加速太后生命的流逝。突見太后的身子一沉,眼睛裡的光緩緩地熄滅了。
皇帝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母后!母后!”
麗貴妃看着那對臨死都還是仇恨自己的眼睛,也跟着皇帝嗚嗚地啼哭了起來,只是她那絕美的臉孔上,掛着一絲又詭異又涼薄的微笑。……
太后薨逝的消息和皇上的聖旨是同時到達九王府的,命九王爺薛縝並王妃,待太后葬禮結束,就去往九王爺遠在萼邑的封地。
雖然薛縝生平頭一次知曉自己不知何時有了封地,可他現在的心情也不足以支撐他再去誰跟前理論。
薛縝撩袍跪地,“兒臣,接旨……”
沈璇璣這幾日被紛至沓來的打擊擺弄得已經瘦脫了形,她自從嫁給薛縝,從沒有經歷過這樣艱難的一段時期。她這段日子對誰都是冷冷淡淡的,薛縝依然對她百般呵護,她也沒有什麼回報。可如今,看着薛縝跪在雪地上的竹青色身影,她的心痛起來。
她走到他身後,也不敢替他披上手裡一直抱着的黑狐大氅,“王爺,宮裡的人已經去了,起來吧。”
薛縝不動,沈璇璣伸手去攙扶他,彎下身子纔看到,他的熱淚將面前的積雪都打出了一個一個的小窩。
沈璇璣心裡一酸,也流下淚來,不發一語地替他拭乾淚水。
薛縝忽地擡起頭來,眼睛通紅的,“璇璣,祖母她死了,她怎麼會死呢?”
沈璇璣無話可說,再想起慘死的春綽、生死未卜的沈瓔珞和晴嵐,還有依舊身陷囹圄只有靠衛邗和齊家不斷拿出錢財打點方能保命的衛玢,只覺得心裡的哀慟如水波一樣,一點一點悄無聲息地漫上來,似乎要將她溺死那樣,沒有餘地。
待到太后葬儀一切事情處理完畢,已經到了初春。薛縝和沈璇璣離開瓊江那日,依然是春寒料峭,城外栽着楊柳,枝條也不見綠色。而遠處山巒更是一片蒼茫,被掩映在春日的風沙裡,黯淡的沒有什麼顏色。
薛縝和沈璇璣還是替太后服着重孝,來城外送行的除了霍祁鉞,也只有衛珏夫婦。
繼沈瓔珞之事後,衛邗對沈璇璣十分抱歉內疚,沈璇璣雖然不遷怒於舅舅,可也表示想要親自帶着玉郎。葉老夫人和衛邗自然是答應的,便讓衛珏夫婦將玉郎親自送來。
雲先生是玉郎的先生,自然隨行。青荇見他要走,卻是十分難爲。她對雲先生早已情根深種,可整個衛府,除了墨菡稍稍知道些,她自覺再也沒人知曉。而云先生現在要走,她心裡捨不得,可要讓她拋下葉老夫人,不說她自己過不過意的去,就說雲先生,他爲人內斂,青荇雖然知道他的心意,可也不能十分肯定他就願意帶着自己走。
她心裡有了事,自然是魂不守舍。待到雲先生要走的前幾日,更是恍然若失。是夜,葉老夫人將她留在自己房中,不知道對她說了什麼,只知道她出來的時候雙目通紅,而今日她也揹着包袱,滿面通紅地站在雲先生身後,就也沒什麼奇怪的了。
霍祁鉞見沈璇璣不過數日沒見,居然瘦得皮包骨一般,哪兒還能看出是素日那個光鮮俏麗的九王妃。他心裡知道她爲何傷心頹喪,欲要說些什麼,還是忍住,只拍了拍薛縝的肩膀道,“你要保重,也要好好照顧九王妃。”
薛縝因他這句話起疑,不解地望了他一眼。霍祁鉞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薛縝和他自幼一起長大,情分比親生兄弟還要親,剎時腦海裡閃過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想法。
他也不明說,只是看着霍祁鉞問道,“真的?”
霍祁鉞鄭重地點了點頭,“嗯。”
薛縝鬆了口氣,雖然還是心裡傷痛,到底是知道了一件好事,也拍拍他,“好好替王妃照顧着。”
“還用你吩咐?”霍祁鉞眼眉一挑,薛縝也笑,臉色還是不怎麼好,可也不如前幾日的陰沉了。
一邊喝葉冬毓正拉着沈璇璣的手抹眼淚,衛珏拍拍她的手,“好了,你這樣王妃更要難過了。”
葉冬毓不理他,“王妃來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好不容易過了好日子,又要走了。”
沈璇璣如今已經將這些瞧得淡了,反而安慰葉冬毓,“外頭也有外頭的好處,聽說萼邑民風淳樸,大嫂子只當我是出遠門兒養病去了,咱們總有再聚的日子的。”
葉冬毓也不是個不懂道理的人,聽了這話也點點頭,“是,塞翁失馬而已。”
這時薛縝已經上了馬,沈璇璣對着衛珏和葉冬毓深深一福,“替我辭過老太太和舅舅吧,就說我不孝。”
葉冬毓連忙扶起她,“外頭到底不是家裡,你還是要好好保重,保養身子,趁早替王爺開枝散葉纔好。”
沈璇璣臉上一紅,好在衛珏機靈,已經走到一邊去了。她雖然想說沒有心情考慮此事,到底怕傷了葉冬毓一片好心,胡亂點頭應了,這才帶着玉郎、雲先生、青荇、蘭清和九王府的下人們上了車。
馬車搖搖晃晃地駛了出去,衛珏和葉冬毓直到連最後一點馬蹄蕩起的煙塵都看不到了,才攜手回府。
玉郎原本和沈璇璣坐在一輛車上,從車窗的紗簾望出去,只見薛縝騎在一匹四蹄烏黑渾身雪白的高頭大馬上,穿着銀色的披風,雖然身姿消瘦,可是依舊玉樹臨風。
玉郎眼紅,揪着沈璇璣的袖子求姐姐要下車騎馬。沈璇璣雖然心情不好,可是向來疼愛玉郎,便也就答應了。
玉郎喜滋滋地下了車,要去選馬,就見薛縝翻身下馬,“上去吧,我去和你姐姐坐車。”
玉郎早就羨慕此馬神駿,頓時喜出望外。沈璇璣這段日子都沒和薛縝怎麼親近,見他上了馬車,略有些不自然地往裡靠了靠。
薛縝心裡有些無奈,坐在馬車靠門的一角,也不動一下。沈璇璣看不過眼,“王爺,還是往裡坐坐吧。”
薛縝輕輕移了過來,“璇璣,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
沈璇璣心頭有千言萬語,最後還是輕聲嘆道,“也怪我任性,王爺,您說咱們以後,會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