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烏雲,雖已鑲滿了半個天空。遠處的星星,依然眨巴着明亮的眼睛。昏暗的壕溝裡,有四盞清冷的燈,像幽靈般地閃來晃去。
祥子近前仔細一看,竟然是兩隻惡狗,瞪着滲血的眼睛,正在撕扯着自己的身體。他急喊一聲,但卻沒有聽到聲音。慌忙伸手朝狗揮去,但狗卻沒有一絲反應。
他焦急地俯身,朝自己的身體撲去。竟和身體,瞬間融在了一起,再也不能隨意出來。同時,渾身感到一陣,抽筋剔骨般的疼痛。
祥子被一陣巨疼壓迫得,慢慢睜開了眼睛。天空灰濛濛的一片,正落着清涼的雨滴。順着撕心般疼痛的方向看去,只見兩眼忽閃着藍光的狗,正在爭先恐後地,撕扯着自己的大腿。
情急之下,祥子使出全部的力氣,像頭髮怒的公獅般,大吼一聲。嚇得兩狗,“吱嚀”一聲,夾着尾巴狂奔而去。
祥子試着動了動身子,渾身發出一陣,令他暈厥般的疼痛。他艱難地轉動脖頸,藉着微弱的夜色,觀察了一眼周圍的環境。一股刺鼻的惡臭,讓自己徹底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強忍着撕心裂肺般的感覺,慢慢地扭身坐起。
雨點漸漸地稠了起來,冰涼的雨水,洗滌着他身上的污臭。也給渾身火辣辣的灼痛,帶來了清涼的舒緩。
他試了幾次,想要站起來,都沒成功。最後,他確認了方向,索性藉助雙手的力量,慢慢往前爬。
當他艱難緩慢得,像只蚯蚓似的移到坡頂。頭頂的烏雲,已被西來的清風,撕成一團一團的灰絮,慌亂而又有序地朝東飄去。 無際的蒼穹,隱隱露出黎明的跡象。
祥子靠坐在一棵榆樹下,急促而又無力地喘息了一陣,便被一陣暈厥般的疲乏,壓迫得閉上了眼睛。
在灰暗恐怖的夢境中,祥子被一束強勁耀眼的光明刺醒。火紅的太陽,已勤快地爬上了遠處的山頂。金色的光芒,讓大地萬物,都變得明亮光鮮了起來。
祥子的一隻眼睛,已被腫脹的皮肉給完全閉合了起來。他用一隻眼,茫然地掃視了自己一番,破爛污濁的衣服,一條褲腿,被從大腿根部扯開。 裸露的大腿上,被狗撕去一塊肉的坑窪處,還流淌着鮮紅的血。
他試着動了動另條腿,一陣刺心的疼痛,從小腿處傳遍了全身。他艱難地俯身摸了摸,確認已經骨折。一陣悲蒼和絕望的情緒,像陰霾一樣,掠過了他的心頭。
腫脹的腦袋,像是要爆炸似的劇烈疼痛。以至於,令他再次陷入了暈厥。但是,內心僅存的一絲,想要活下去的慾望。支撐着他,最終沒有昏迷倒下。
爲了娟子,爲了父母,也要頑強地活下去。他強提起一絲僅有的精神,朝四下裡瞅了瞅。確認自己是在城南的亂雜崗。而且,往西不遠,便是通往南山寺的大道。
想到南山寺,祥子渾身騰起一股莫名的力量。於是,他強忍着錐心的疼痛,連爬帶滾地朝西移動。因爲他心裡清楚,只有到了南山寺,纔有活下去的希望。
經過一番痛苦掙扎,祥子終於來到了通往南山寺的路旁。他將身子,艱難地斜靠在一塊大石頭上。將全部的精神,都貫注在那隻,依然散發着光芒的眼睛,靜靜地瞅着路的盡頭。
此時,六月的驕陽,像個熾熱的火盆,垂直地烘烤着大地的萬物。就連祥子身後的大青石,也由淡淡的清涼,變得漸漸滾熱起來。
被污泥和雨水浸透的衣服,已被熱情的太陽帶走了水分。只留下滿身的各色泥土,依然頑固地留在四處露肉的衣褲上。
被狗撕扯過的地方,原本新鮮的血跡,已被太陽烘烤成了黑褐色,宛如一朵悽美的絹花。兩隻機敏的蒼蠅,正沿着花瓣歡快跳躍着,肆無忌憚地,將陣陣難耐的瘙癢,融進了灼熱的傷痛中。
就在祥子恍惚得快要撐不住時,從路的遠處,悠哉悠哉地走來一輛毛驢車。
祥子頓時來了一股殘弱的精神,將身子努力朝路中挪了挪,斜坐在滾燙的石子路上,充滿渴望地瞅着驢車漸漸走近。
趕車的是個中年婦女。看到祥子,先是一驚。繼而,迅速跳下車,神情有些惶恐地說:“阿彌託佛!咋整成這樣咧?”
祥子衝她慘然一笑,說:“大姐,能帶我到南山寺麼?”
婦女滿口應承道:“行!行!我正好去寺裡進香哩。”祥子在婦女的幫助下,艱難地爬上了小驢車。身心一陣輕鬆後,便失去了知覺。
娟子失魂落魄般地,在南門外亂雜崗的溝溝槽槽,盲目地轉悠着。垃圾的腐味和一些動物腐屍的惡臭,瀰漫着荒涼的土崗。一陣微風吹過,娟子勉強嚐到了一縷,新鮮的空氣。
快到響午,太陽還被陰晦的雲層,厚厚的埋在裡面,連一絲兒光明都沒投射過來。幾隻不知疲倦的烏鴉,散發着嘴裡的腥臭,此起彼伏地“呱呱”叫着。
突然,兩隻受驚的野狗,猛地從離娟子不遠的土溝,倉惶地竄了出來。還不時回頭,衝娟子狂吠着,像是娟子攪了它們的好事似的。
娟子疑惑地瞅了瞅,驚恐但又不肯真正離去的狗。便心生好奇,朝着狗竄出的地方走去。越過幾簇蓬亂的芨芨草,眼前的情景,讓娟子悲蒼噁心得差點兒背過氣。
娟子的身子,暈眩般地晃了幾下。手捂着嘴巴,努力將一股翻騰而上的東西壓了回去。 她讓自己稍稍平靜了一會,將悲慟而又惶恐的目光,怯生生地投向了一處慘不忍睹的場面。
兩具不明身份的屍體,已被野狗和烏鴉,爭食得沒留下一點柔軟的東西。滲白的骨架上,殘存着一些烏紅的印記,勉強展示着他們的鮮活。
娟子強壓着內心的恐懼悲蒼,試探着將身子挪近了白骨。他要確認,其中的一具是不是祥子。
兩具骨架,幾乎一模一樣,沒留下絲毫具有識別性的東西。從大小不等的衣服碎片來看,兩人都是當兵的。不遠處的草叢裡,沉睡着的一頂舊軍帽,更加證實了娟子的判斷。
她在一陣欣慰和輕鬆後,又陷入了更加痛苦恐懼的深淵--祥子會不會也像他們一樣,正躺在哪個土溝,等着自己給他收屍呢。
一股悲蒼焦急的情緒,給了娟子繼續找下去的力量。她朝四下裡茫然地瞅了一會,像是有了頭緒似的,朝着一棵大榆樹蹣跚而去。
不知從啥時起,倔強的太陽,硬是頑強地撕開了疲憊的烏雲。在西邊的天際,露出了一道色彩斑斕的缺口。將縷縷強勁的光芒,毫不吝嗇地噴射在蒼茫的大地上。給萬物,都均勻地染上了一層鮮活的顏色。
娟子拖着疲憊的身子,斜倚在被熱情的晚霞,抹成金色的老榆樹上。心中的悲傷惆悵和茫然絕望,在充滿着暖意和希望色彩的光束照耀下,像是漸漸地淡了下去。
一種爲了祥子,也要頑強活下去的慾望,充盈着她的身心。
娟子深深地吸了口,被陽光沐浴過的空氣,迎着七彩的霞光,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