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來自帝都的皇帝心腹訕訕閉嘴,將目光轉向別處,不敢忤視炎將軍的眼睛。當年炎將軍剛成名時,他不過一個還抹鼻涕的愣頭青,好容易爬到現在這位置上,以爲就算還差年過六旬的老將軍一截,可怎麼都應該能在他身邊插上話。更何況他這趟來的職位的督軍校尉,監察軍紀督察戰況,就像懸在這些將軍頭上的尚方寶劍,掣肘這些被打壓了二十年的武將,以免他們重新掌權生出禍心。
可滿帳將軍們硬是沒一個人把他放在眼裡,就憑御殿炎將軍剛纔那句話,足以啓奏陛下參他一本,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陛下鞭長莫及。而且,就算陛下真的知罪下來,將這幾個將軍交給刑部,那這二十萬梵陽軍隊怎麼辦?虎視眈眈的夢陽人怎麼辦?與其說是這些老傢伙有恃無恐膽大包天,倒不如說帝國對這些將軍們已經到了殺不得動不得,甚至還要多加依仗的地步。
梵陽軍系後繼無人,現在這看似鼎盛一片的軍隊不過是枯木逢春的迴光返照而已。亂世出名將,盛世出賢相,梵陽倒好,二十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名將凋零,賢相也無。
御殿炎將軍收回目光,他瞎掉的那隻眼睛裡總是霧濛濛的,像蒙着厚厚的蜘蛛網,完好的那隻眼睛盯着人時,瞎了的眼也空洞洞的轉過來,愈發毛骨悚然。
“雖然陛下至今還放不下臉面,不願給咱一個解釋,咱也不稀罕,再解釋人命也解釋不回來,再解釋陛下還是陛下,臣子還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雖然是屁話,但道理就擺在那裡呢。各位若是心裡還有結,不妨這麼想想,這些跟在馬後的武士不要命的來戰場爲的是什麼?丟下父母妻兒爲的是什麼?安穩日子不過跑來戰場上打打殺殺又是爲了什麼?爲了自家親人不受戰火塗炭啊!我們武士賣命,不是賣給皇族,我們和御林禁軍不一樣,不爲梵陽社稷,只爲梵陽百姓!”御殿炎將軍低沉嘶啞的說道,他本就是貧民出身,剛踏進廟堂官場時,人人都說他是窮山惡水來的刁民。可出身貧寒的炎將軍就算已經加封御殿頭銜,依舊不忘本心,從沒忘記看似富庶的梵陽,最底層的百姓日子有多苦。
太平盛世,日子苦的是百姓,戰亂狼煙,死的最多的還是百姓,當真應了御殿月華候那句:“可憐可憐,可憐焦土,悲乎悲乎,悲乎浮屠。”
“炎將軍不必再說,這些我們心裡明白,都是二十年前跟隨您走出來的老行伍了,您說什麼我們就做什麼!”傲羽長射楊煜將軍仰起頭說道,神情肅穆堅決。
“誓死追隨炎將軍!”帳內幾名將軍齊聲單膝跪地行禮,聲音如雷。那名督軍校尉愣了一下,看着滿帳將軍齊齊跪地,就他一人傻愣愣的站着,仰頭看去,御殿炎將軍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嘴角扭起的笑容玩味。
這陰測測的笑容讓他心裡突然就涌起一陣不好的預感——這裡即將是戰場啊,打仗是要死人的,若是觸怒了炎將軍,丟了小命,給帝都說是命喪意外,他找誰哭去?
這位方纔還很硬氣的督軍校尉終究還是跪地行禮,極不情願的說:“誓死追隨將軍!”
炎將軍看着帳內這幾位將軍,半數都是年過五旬的老人了,可他們的決心,毅力,忠誠比之當年更加牢固。可他們這一帳篷老傢伙心裡使這麼大勁,帳外那羣從小到大二十年都沒見過血的兔崽子能懂嗎?他們知道什麼是打仗麼?他們見過死人嗎?他們相互談笑着要殺多少個敵人砍多少個腦袋掙多大軍功,可真的把他們丟到戰場上,刀光劍影馬嘶弓鳴,他們的膽氣還在嗎?
如此萎靡的梵陽軍隊,當真要能點石爲金化腐朽爲神奇的手段才能打贏這一仗。
“各位請起,幾十年的袍澤,各位的決心我清楚。”將軍沉聲說道,“說說看,該怎麼打這一仗。”
這纔是正題啊!
“夢陽兵力強盛,尤其是風雷騎,推進速度極快,八天前拿下三座邊鎮燧子,當天晚上三萬騎兵就奔襲三百餘里強襲青河,屠城十萬,這等戰力,堪比傳聞中的極北重騎兵轟烈騎。要打贏夢陽軍,就得先拿下他們的騎兵,在騎兵方面我們是短板,切不可硬拼,青河郡盡是平原,極適合騎兵奔襲,所以這幾日我一直安排部下環繞青河城開挖溝壕,佈置鐵蒺藜,馬絆子,各種陷阱,只要他們騎兵一出城,就能困住!剩下的步旅對戰,就是我們的強項了。”滄海軍大都統李暹低聲笑着說道。
“好!李都統這一招用的好,現在已經談不上搶佔什麼先機,就看誰準備的充足,誰家兒郎氣勢足!”炎將軍讚揚道。
傲羽長射將軍楊煜說道:“帝都機括製造府新送來一批黃鬆連弩和魚鷹*,都是新趕出來的,御殿月華候親自監造。尤其是魚鷹*,射程到了七百步之遠,還有黃鬆連弩,十箭連發只消五息,四萬傲羽長射五息就能射出四十萬支箭,就是一張鐵幕壓下去,任他夢陽步卒強悍,也無處可躲。”
“炎字軍六萬步卒也準備好了,隨時可以上戰場。”炎字軍校尉周虎只是簡短說道,其中決心一眼明瞭。
“看來大家準備很足,也有必勝之心,好事,只是話雖這麼說,但兵者,詭道也,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夢陽軍會按着我們想法來麼?”炎將軍手按在桌上的兵權虎符上,撫着那象徵三軍大權的印璽,低聲說道:“這一路我都很奇怪,既然是夢陽人來打我們,他們不着急麼?供這麼多武士遠征千里,他們國內供給該承受多大壓力?這幾日我故意按兵不動,就看夢陽武士能耐多久,現在看這樣子,我們不動,他們也不動了!”
“還有,青河城有人口十一萬,一夜屠盡,且不說這殺人速度,問題是屍體呢?有誰看到屍體怎麼處理的?就堆在城裡任其腐爛?十萬人的屍體啊,這都堆放了七八天,也該變臭了,夢陽軍就不怕生出瘟疫傳染全軍麼?疫病一出來,這還怎麼打仗?”
“這兩個問題,相互矛盾,一直困擾我,總覺得這一仗沒這麼簡單!”炎將軍殘缺的鼻子微微張動,深深嘆了口氣。
聽了這話,衆將軍相互看了彼此一眼,剎那覺得背後惡寒。這恐怕就是炎將軍的過人之處,他總能看到大家看不到的地方,思維不會順着大部分人的想法走,總能考慮到最微秒的線索。
的確,這幾日梵陽也有諜子游弋,城內確實是飯點便有炊煙升起,晨起就有操練之聲,夜時城頭火把通明,看樣子確是要在青河城常駐下去。也沒人見到他們是怎麼處理屍體,十萬人,當真就那麼堆在城裡,任其腐爛?不怕瘟病流行麼?在戰場上瘟病可比敵人更可怕啊,得了病,該使上勁的時候使不上,被人追着打,憋屈死,甚至還不等上戰場,瘟病就先要了武士的命。
突然就覺得,城頭上那些拄着軍旗的夢陽武士身子筆挺,動也不動,就像一具行屍走肉。武士向來不信鬼神,只信手中刀,可真要往那方面像,心中還是覺得不寒而慄。
事有反常必有妖!愈發覺得這座現在還沉靜的城鬼氣森森,想想裡面還有十萬正在腐爛的屍體,那滔天怨念就令人不願接近半步。
“各位也不必困擾,我也就隨便說說。打仗這事,再怎麼計劃也沒用,無非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拆招,大家跟我這麼多年,可見過我哪次寫過長篇大論的作戰計劃?向來都是說打就打說跑就跑,打贏打不贏看各自本事。”炎將軍呵呵笑了笑,說了兩句寬慰的話。
“將軍,我軍斥候諜報現在是弱勢啊,沒了鬼部,軍隊就像瞎子,昨天夢陽斥候離我們營地只有不到一箭之遙,我們拿他們毫無辦法,有幾個兒郎沒忍住,射了幾支箭過去,連影子都沒射中,倒被人家射翻了……我把滄海軍的鷹犬諜子都派出去了,每天都有折損,還打探不到有用的消息!”李暹說道。
“這個滄海軍不用操心,我兒尹哲能擔當斥候之位,斥候諜子襲殺打探情報以後由尹哲負責。”
李暹突然想起前段日子回西南三郡時,那個一身詭譎身法的年輕人,咧嘴笑了笑,既然炎將軍都這麼說了,他自然能放心。尹哲的身手出自鳳闕刺客,鳳闕當年作爲傳承了上百年的組織,的確了得,只是在陛下當年打壓江湖時,被無情抹殺。而且尹哲是炎將軍僅剩的兒子了,兩年前孤身一人在極北蠻族作爲質子,膽氣過人,心智謀略更得炎將軍真傳,有那年輕人負責斥候諜子,他放心。
“諸位秣兵厲馬,莫要放鬆警惕,隨時準備戰事,越是平靜越是不能鬆懈,這是在梵陽的國土上,我們只能贏,不能輸!記住了麼?”炎將軍低聲咆哮道。
“是,將軍!”諸位將軍齊聲應答,神情肅穆堅決。
一帳老將,成爲撐起梵陽最後的頂樑柱,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興許只是身披堅甲心不由己而已。本該是頤養天年兒孫繞膝之時,卻滿頭白髮奔赴戰場,何其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