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皇宮。
寧正一路跑回自己宮殿中,遇上施禮問好的奴僕婢女也不搭理,姣好的臉上氤氳憤怨,與平日輕靈明快的鮮活性子截然不同。
她怨皇兄擅自將夜星辰當作奪權奪勢的棋碼,怨他將好不容易在帝都站穩腳跟的星辰推到九死一生的險境,怨一向寵溺她的兄長竟連她感受絲毫不顧!他可知自己期盼星辰能來帝都相伴,盼得有多熬心?
她怨,但她不恨,畢竟他們生來皇族,姓氏皇甫,就萬不可以常人之心度之。
此時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必須做點什麼幫幫星辰!
在尚吉城時,她就見識過李輕裘的手段,絲毫不顧忌她公主身份,逼的她和星辰跳入甲秀湖中才得逃脫。既然已經跋扈到敢對皇族人下死手,那等待星辰的該是何等兇險的危境?
兩位皇兄相互博弈,盡數催動麾下可驅使的力量相互絞殺,一環套一環,環環殺機,她又有什麼辦法?她連十個能征善戰的武士都湊不出來,怎麼保護星辰?難道去求父皇派兵?這個想法剛一生出,便剎那打消——父皇已經默許了兩位皇兄私底下的交鋒,他只等結果而已,絕不會出手干預。方纔二皇兄已經警告過她,保持中立即可,切莫在父皇面前諫言,皇女不得干政,這是皇甫氏建立梵陽帝國以來,三百年未變過的老宗法。
她心神不寧地跑回自己寢宮,老太監郭阿蒙雙手互插在袖中,闔眼打盹,聽聞門扇響動,眼皮立刻睜開,迎面卻看到公主寫滿焦急與悲憤的面容。
他忙從座椅上起身,小步快趨迎上,皺紋密佈的臉上綻放慈祥笑容,“公主殿下可有什麼煩心事?大可說與老奴聽……”
他纏着女孩的纖細胳膊,扶她坐下,轉身從地龍青銅火爐上架着的鶴嘴銅壺中倒了一杯暖花茶,遞到寧正手中,“老奴剛煮開的蜂蜜茉莉茶,竄鼻兒香!這快臘月了,冷,殿下喝着暖暖身子!殿裡感覺如何?地龍溫度合適否?要是稍覺溼寒就要與老奴講,老奴再給地龍裡加些柴煤。女娃娃這身子啊,萬不可受風寒……當年寧慧娘娘生產您時受了老大罪,就是年輕時不注意防着風寒,身子陰虛,結果連殿下長大成人都來不及看着就歸西極樂……所以殿下也別嫌老奴羅嗦,應點心,可好?”
御前總管大太監,前掌印大貂鐺,帝都五千宦官之首,梵陽第一高手……剝去這些駭人的頭銜名號,郭阿蒙與那慈眉善目熱乎心腸的老頭有何異處?皇帝忠犬,茗禪元年之亂第一兇手,梵陽江湖二十年來第一人,隻身一人屠得梵陽江湖英才凋零,各路宗派紛紛入籍官府不敢造次……誰又能將此時柔聲細語慈祥微笑的老人,與那一襲大紅蟒袍的陰蜇大宦官聯繫在一起?
寧正低垂下頭,雙手捧着老太監塞進她手裡的杯盞,暖意順着掌心淌進身體,沁人的蜜糖茶香讓腑臟都馥郁起來,可她心裡還是堵得慌,就像拼命想做點什麼,卻什麼也做不了的焦急熬心感覺。她一言不發地坐着,像化成了石頭,老太監的柔聲細語反倒聽得她愈加心酸煩亂。
在皇宮深院活了快七十載的老太監早就活成了人精,女孩的這點心思怎會逃出他的揣度?想都不用想,便是與那新封的北辰將軍夜星辰有關。自尚吉城回來後,這丫頭時常會捧着臉坐在宮門口仰頭看天,嘴角泛笑,像有人在一汪碧水裡投下了一顆石子兒,盪漾出千層瀲灩。也是從尚吉城回來後,古靈精怪的寧正公主變得安靜了,安靜又寧靜,像懷揣着一個只有她一人知曉的秘密。
可這秘密啊,心眼稍微活絡點的,都能看出來。
年輕真好啊,一丁點的情愫,都能潛滋蔓長出整個春天的詩意。
他垂手而立,佝僂着腰,“殿下啊,別煩惱,啥事都有解決的辦法!老奴過的橋比您走的路都長,來給老奴說說,只要老奴力所能及的,一定盡全力去做,若力所不逮,老奴就用上十二分心思想法子……”
有那麼一瞬,寧正覺得這個老宦官比起父皇和皇兄們,更像親人。從小到大,幾乎大事小事開心事煩心事總是先說給郭爺爺聽,而幾位皇兄,他們若不問,她不會主動開口,至於父皇,她更是極少用自己的煩心事去叨擾。
其實方纔回宮時,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求郭爺爺幫忙,可想着老宦官年歲這麼大了,快到臘月天漸寒,不忍老太監再四處奔波。可此時能安靜聽她傾訴的,只有侍奉了皇甫家一輩子的郭爺爺。
“大哥和二哥要星辰跟李輕裘廝殺,他們現在都在路上,我擔心星辰……”寧正啜飲了口蜂蜜茉莉茶,緩釋焦急心情,“他們不在乎星辰死活,父皇默許他們這麼做,三哥也會插手,甚至要動兵……”
老太監乾癟嘴脣抿緊,雙手插在袖中,“陛下年末要定出太子人選,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急了,現在廟堂上也人人自危,形勢所迫,由不得他們再袖手旁觀。聽說瀘州王氏都站到二皇子這邊了,瀘州王家那老太傅,昨天在朝堂上帶着棺材進死諫,把已經死了的李暹刨出來又狠批了一頓,上樑不正下樑歪,連帶着李輕裘好一頓口誅筆伐!聽說前幾天那年輕人縱馬塔破了瀘州王氏的府宅,還用馬拖死了幾個下人,這李輕裘把他爹的跋扈囂張繼承了十分!”
“咱梵陽啥都好,就是軍界青黃不接,要不是車騎將軍王鍾離臨危受命,折損了李暹,偌大梵陽萬里疆土,就只有御殿炎將軍苦苦支撐。因此陛下才破例李輕裘繼承其父的滄海軍都統之位,夜星辰能一步跨過六品四品兩道門檻,直升從四品北辰將軍,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但陛下心思不可捉摸,當真會讓兩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掌控軍權?陛下默許這兩人拼殺,至少得死一個,另一個不死也褪層皮,要讓他記住給皇甫家當差,沒那麼輕鬆容易,就是要磨煞他們的銳氣!但若是活下來,那才真是踏上青雲路,二十出頭,年輕得很,只要肯耐心鑽營,繼續往上走是鐵板釘釘的事兒!大殿下押得李輕裘,二殿下押了夜星辰,一個滄海軍都統,一個北辰將軍,互不逞讓,這後手啊,就是圍繞殺誰保誰!殿下啊,您儘管放心,二皇子不會看着夜星辰死,要是折了夜星辰這個籌碼,他就徹徹底底輸給大皇子了!憑老奴對二皇子殿下的瞭解,他絕不做虧本買賣!”
他自以爲說了這番話,寧正就能放下心來,可女孩眼眸裡情意更亂。老太監暗惱,壞事了!寧正此時不需要這些基於現實的分析,凡事都有個一萬萬一,他分析得頭頭是道,這近乎戰場拼殺的險境,誰又能預言得準確?儘管他竭力設身處地爲寧正殿下着想,還是觸及不到女孩心底最根本的恐懼和擔憂。
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兒,怎麼能和他這把活了八十載的老不死相提並論?他活的歲數太久了,生死攸關的境況遇上多少回?自己都數不清!活得久看得開,有的人越老越怕死,而有的人越活越自在,他便是後者。
這一刻,他明瞭寧正殿下需要的是什麼!
“殿下,夜星辰會平安無事!”老太監平平淡淡地說道,像月亮每晚都會爬上夜空般平常淡漠。
可就是這平淡的一句話,讓寧正的眸子裡有了光彩。
“郭爺爺,你確定?你能保證星辰能活着回來?”她眼裡裝滿期待。
這一刻,郭阿蒙猶豫了。
世人都以爲他是陰狠乖戾的魔頭,一手造就茗禪元年的血案,一人屠戮得梵陽江湖二十年擡不起頭,人人談之色變,卻極少有人知道他是個言出必踐的人。
郭阿蒙最念情分,輔佐皇甫茗禪坐上皇位,殺了一衆先帝老臣,又殺了一匹江湖英才,一襲大紅蟒袍好似鮮血染就,隻身一人揹負滔天罵名,只爲還皇甫茗禪當年的恩情。對寧正公主近乎縱容的寵愛,也是爲了報她一直以來的尊敬之情,一聲郭爺爺,有幾個後輩會這麼叫一個太監?同樣,他對那叫夜星辰的年輕人懷有好感,不就是因爲當初在尚吉城時,那一鞠躬,那一聲先生?
最念人好的郭阿蒙,輕易不許諾,許下了,一定會踐行。
近乎執念。
老太監眼角魚尾紋深深嵌進皮膚中,渾濁的眼睛直視寧正滿是期待的眸子,鬢角白髮勝雪,雙手枯槁糾纏。
“好,老奴保證夜星辰平安無事。”郭阿蒙輕語。
寧正突然起身,緊緊抱住了他,雙臂環繞如鶴翼,純潔美好。
郭阿蒙受寵若驚,“使不得,殿下,尊卑有別,萬萬使不得啊!”
女孩將他抱得更緊了些。
老太監無奈輕笑,眼角噙出淚花,“好了,殿下,現在不是小孩子了,老奴這一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呦!
他輕輕拍了拍女孩的腦袋,笑得開懷,像個頤養天年兒孫滿堂的幸福老人,每一道皺紋的曲線都透着欣慰和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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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大太監郭阿蒙藉着夜色出宮,黑麾白馬,紅袍白髮,一人一馬飛馳而去。
當初陛下恩賜他三次死罪而不死,爲尋找寧正殿下擅自出宮是一罪,在尚吉城肆意出手又是一罪,雖然陛下並未責罰,仍是剝去了他掌印大貂鐺的職務。
這一次,他要出手干預的是陛下默許的一場廝殺,李輕裘與夜星辰,背後牽涉大皇子與二皇子的太子之爭,牽連到廟堂大皇子黨與二皇子黨兩大派系的糾葛,涉及西南滄海軍都統與新晉北辰將軍的核心權利。看似無聲無息無人知曉,其實夜星辰所帶的一百輕騎自出城後,整個梵陽廟堂權貴都將目光投向了那一片戰場,其中一雙眼睛正屬當今梵陽皇帝。
這次他出手攪了這麼大的局,陛下還會視之不理麼?
老太監已經決意,大不了就用去第三次死罪不死的恩賜,再不行,將御前總管大太監的職位交出,將這身大紅蟒袍剝去還給陛下,又有何妨?
他這一輩子殺孽太重,老了老了湊成這麼一對年輕人的良緣,也算攢些陰德。
那就讓天下人再見識見識,當年他郭阿蒙如何只身一人屠得整座梵陽江湖枝葉凋零。
然後,就安然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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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殿。
新任掌印大貂鐺白洪連躬身上前,低聲道:“陛下,郭阿蒙剛剛出宮,朝西邊去了。”
皇帝五指扣緊了皇座,面色平靜如死水,良久沉默。
白洪連恭謹小心,不敢擅言。
皇帝從身旁案几拿過杯盞,高舉過頭。
“一杯鳩酒賜你,不算過分!”
他仰頭將杯盞中的佳釀一飲而盡,低下頭,闔眼自語:“侍奉皇甫家忠心耿耿七十載,郭阿蒙,朕敬你一杯。”
“鳩酒賜良臣,白綾賞美人!罷了,罷了!”皇帝將杯盞信手擲出,拋過一道弧線墜地,咚咚咚,滾落出殿。
彷彿將幾十年的香火情也這般丟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