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陽皇甫家,茗禪皇帝坐鎮朝堂,俯覽天下;大皇子皇甫文愷輔佐皇帝處理政事,撫卹民情;二皇子皇甫澤宇執掌鬼部武士,負責全國情報蒐集和偵查暗殺等見不得光的任務;三皇子皇甫武賁常年隨軍駐紮邊境,戰功勳卓,深得帝國甲士敬仰;公主皇甫寧正無憂無慮,伶俐慧德,無形中緩解了幾位皇子間相互敵視的緊張氛圍。
難得在年關前,帝都皇甫家能坐在一桌平平和和吃頓飯,由於三皇子武賁常年在外,皇甫家人極少團圓,像這般平和安詳吃頓飯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
皇帝身着金縷絲袍,卸下平天冠冕後,鬢角白髮隱約可見,他端坐主位,輕聲說道:“武賁,這次回來,在皇宮多住些時日,邊境軍事暫且放下。”
“回稟父皇,帝國此戰慘勝,可見我梵陽軍備仍是不足,兒臣不敢妄自懈怠,需親自督軍完備邊防軍事,且不能讓青河城慘劇再現,因此兒臣近期擇日便返回邊境,望父皇恩准。”皇甫武賁氣度崢嶸,常年在邊境的磨練讓他成爲三位皇子中意志最堅定的一個,儘管他年齡最小,不過剛滿二十歲。
“好,武賁有心了,朕甚欣慰!”皇帝夾過桌上一盤珍饈,隔桌放入最小兒子的碗中。
旁邊的皇甫文愷有意無意瞥了弟弟一眼,以微不可查的幅度點了點頭。
他對面的皇甫澤宇無聲冷笑,“父皇,皇弟難得回來一次,不妨讓他多住一個月?去年過年武賁就因軍務纏身沒能回返團聚,拖至今日一家人才難得團圓。從帝都前往邊境,至少都要半旬,路遠馬艱,既然回來了,來之安之,不妨放下軍務,與父皇共敘親情,兒臣也好一盡手足之情!”
“呵呵,澤宇啊,武賁是三兄弟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他都懂得皇族應以國家爲重,以公事爲己任,不敢貪戀親情,你這個當兄長的,連弟弟的覺悟都沒有?這該如何成事?”皇甫文愷冷笑道。
“那總比皇兄一心癡迷權政,連手足之情父子之情都不顧的強,要是人情寡淡至皇兄這等地步,又該如何稱作‘人’?七情六慾手足親情,本是人之常情,天道使然,爲何皇兄要逆天行事背離人之常情?哦,皇兄能捨得讓最小的弟弟去邊境飽受苦難吹盡風沙,估計青河城此戰死傷十萬百姓,對皇兄來說也不過痛癢小事,何必惺惺作態?”二皇子毫不避諱皇帝就在身邊,言辭鋒利針鋒相對。
一直垂眼夾菜的皇帝輕輕放下筷子,潔白象牙筷與景泰彩繪碗上的釉質輕輕碰撞,聲音清脆,卻引得在座幾人頃刻啞然,不敢妄自出聲。
大皇子與二皇子同時垂下頭,輕聲念道:“父皇息怒!”
皇帝輕哼一聲:“你們兩兄弟,何時才能學會相親相愛?一個太子之位,讓你們連手足情誼都顧不上?”
直言不避地捅破了大皇子和二皇子間的違和表象。
太子之位,是歷來皇族最爲棘手的事,牽一髮而動全身,輕則朝野震動,重則手足相殘王朝更迭。
茗禪皇帝沉聲說道:“你們看清楚,朕還活着呢!”聲音冷酷,飽含恨意。
大皇子與二皇子萬沒想到會惹得皇帝怒生此話,忙起身離開桌椅,翻身跪下,額頭貼地,五體投地。
世人皆以爲茗禪皇帝仁政治國,不妄加施政,梵陽這二十年鼎盛有目共睹,然極少有人知道當年茗禪元年之亂時的凝腥。可作兒子的,豈會不知道父親的手腕?
正坐皇帝對面的武賁與寧正公主也感受到了父皇的怒氣與恨意,武賁自幼寡言,常年邊塞歷練,性格愈加沉默,看到這般情形,更說不出話來,只得低下頭,攥緊了象牙筷,手腕顫抖。
一直沒說話的寧正公主站起來,繞過桌子站在皇帝身邊,附身輕拍皇帝脊背,笑如風鈴,“父皇切莫動怒,咱一家人難得團聚,和和睦睦豈不好?皇兄都想向父皇證明自己能力,這麼些年才互不承讓,難免有些過火,其實兩位皇兄只願梵陽鼎盛昌隆……父皇別生氣了嘛,你看武賁哥哥難得回來一趟,您一生氣,他連飯都不敢吃,兩個哥哥也知道錯了,您就原諒他們吧!”
皇帝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神情隱忍。
“文愷,澤瑞,太子之位的定奪,朕心中有數,你們切莫私下裡動用心思,以免弄巧成拙。手足相殘,朕最不願看到,當年朕爭奪皇位時,便與幾位皇兄恩斷義絕,梵陽皇族慘遭重創,枝葉凋零,到你們這一輩,朕不願再看到皇甫家的男人有所損失!”皇帝站起身沉聲說道,一甩袍袖大步離開。
原本好好的一桌團圓飯,頃刻間變得不是滋味。
仍跪伏在地的皇甫文愷與皇甫澤宇相視一眼,神情複雜。他們看到彼此眼中的震驚,他們以爲自己手段已經很隱秘,萬不會出差池,但父皇對他們所謀劃之事瞭然於心,且不動聲色。
皇甫澤宇冷笑:“怕了麼?要是怕了就別動十五萬滄海軍的心思,免得父皇更生氣!”
“是你怕了!”皇甫文愷淡淡說道。
“我有何害怕?怕你攥住了滄海軍,和李輕裘那等貨色沆瀣一氣,坐穩了太子之位?笑話,大不了我安安分分當我的藩王,逍遙自在,你披上龍袍,如坐鍼氈!太子之位,我可要可不要,但是你啊,皇甫文愷,你把太子之位看的太重,我稍稍一插手你就緊張焦躁,怕我搶了你的太子之位,與小時候的情形一模一樣,生怕我搶了本該屬於你的東西!剛纔武賁對父皇說的話,是你教他說的吧?武賁怎會不想多在皇宮住幾天,多放鬆幾天?你就這麼急迫想趕他去邊境,還不是怕父皇年末立太子,武賁會過多吸引父皇注意,削弱了你在父皇心中的地位……這麼多年,我隨着你長大,你的心思,我會不知?”
皇甫文愷整理好袍服,身子站的筆直,像一棵頂天立地的白楊,面無表情地凝視弟弟,“既然你這麼懂我,爲何還要忤逆我的意志?爲何還要派遣新加封的北辰將軍率領一百輕騎截殺李輕裘?正如你所言,我當我的太子坐我的龍椅,你和武賁當一方藩王,逍遙自在,寧正加封一地郡主,嫁一帝國俊彥,咱這一輩皇甫家年輕人,各得安樂,你爲何要苦苦阻撓?澤宇,兄妹四人中,最不懂事的,是你啊!”
皇甫澤宇隱在袍服中的手攥成了拳頭。
“既然你不服我,那我就讓你心服口服!李輕裘已經在來帝都接封賞的路上,你派遣截殺的騎兵業已出發,箭已發出,不得回頭,這是一環套一環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看誰的後手更多,看誰在帝國的經營更深厚,能動用的人脈力量更強,看最後活着回來的,是誰的人!”皇甫文愷負手而立,轉身背對其他兄妹,淡漠說道:“但我可以給你個承諾,不管何時,你們三個都是我的手足,只要我當上太子坐上皇位,即將帝國最豐饒的土地封賞給你們,我們手足四人永不殘戮!”
說完,皇甫文愷離開大殿,袍服鼓盪出一股冷風。
看着他離去背影,皇甫澤宇冷笑一聲:“聖人一般的皇甫文愷施捨給我們個承諾,你們信麼?”
“不信!”皇甫武賁嘶聲說道。邊境常年風沙,供水不足,他的嗓子在早年一場風寒中咳壞了,“我沒忘當年他用了什麼手段逼着剛十五歲的我離開皇宮,隻身一人遣送至邊境……”
“我也不信!世人皆以爲執掌鬼部的我是個陰沉狠辣之徒,殊不知看似光明正大的大皇子將父皇性子中的陰翳冷酷學了十成。以他的性情,當上太子坐上皇位,死的第一個就是我!”二皇子輕笑一聲。
“然正如他所言,這就是一手接一手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苦心經營了這麼些年,難道我就是好吃好喝等死的麼?比起人脈,我不輸他!武賁,若是你能幫我,我有把握讓皇甫文愷這麼多年的籌劃變成一個笑話,你敢否?”
“敢!”皇甫武賁的聲音像邊境常年不散裹挾沙石的冷風。
“父皇早些年曾下令,皇子不得干預軍事,不得掌軍權,否則當放棄皇位繼承權處置。武賁,你就是被皇甫文愷借這條律令抹去了繼承權,但也成了一個變數,你雖然軍權比不得御殿炎將軍尹蒼炎和車騎將軍王鍾離,但你的皇族血統是個金字招牌,你親自下令,地方軍伍莫敢不從,我在需用之時,你只要手寫一道動兵手諭即可,有難處?”
“皇兄儘管吩咐!”
“好!”二皇子轉身看向一直沒說話的寧正公主,“寧正,這些話沒有避着你說,就是不想瞞你,畢竟你已經長大了,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我不要你捲進來,你是我們最小的妹妹,沒理由讓你趟渾水,但爲兄只求一點,你切莫插手,切莫在父皇面前多言,中立即可,好麼?”
說完這些話,他有些心生不忍,宮廷爭鬥對寧正這樣心思單純的姑娘來說,太過沉重殘忍。在小妹心中,兄妹手足一家親和,哪裡要得這般你死我活?可生在帝王家,不得不如此!縱觀大陸歷史王朝更替,圍繞皇權王政的爭鬥,雖不見硝煙戰火,但所流鮮血絕不會少,且每一滴血都珍貴至極。
你姓皇甫,擁有這個帝國最至高無上的姓氏,受人傾仰,背後艱辛又有何人知?他竭盡全力不讓寧正捲進來,竭力保護她,就是心疼這個心思單純善良的妹妹,願她永遠安詳安康。
可寧正看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陌生,明媚的眸子睜得大大的,難以置信道:“你把星辰派出去了?你讓星辰去殺李輕裘?”
她聲音尖利,像一隻被網糾纏住的夜鶯。
“是!帝國年輕一代的翹楚留一個就夠了,畢竟父皇的恩賜就那麼多,多一個人分享,另一個人所得便會少幾分!新晉滄海軍都統與新封北辰將軍,只能留存一個,其實這也是父皇的意思,他明知夜星辰和李輕裘要廝殺,卻不阻攔,就是想讓他們拼死一人,獨留一個委以重用!”二皇子耐心解釋。
但寧正不等他說完便憤然離去,柔美的臉上滿是鋒利的怒怨。
沉默寡言的三皇子皇甫武賁也起身離開,再無享用佳餚的心情。
方纔一家人團聚,其樂融融的大殿轉瞬間人走茶涼,只餘下二皇子空對一桌珍饈佳餚。
他一聲輕嘆,不禁拉緊了袍服,低聲說道:“生來皇族,真是大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