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得知二審的辯護詞及這案例被錄用爲教學教材。在當時不僅是認定正當防衛案本身的一個難度,同時還來自外界司法干擾的一個更大的障礙,如果這起案子在97年新修訂的刑法之後,明文規定了無限防衛的較寬政策,那麼,幾位律師代理起來會更容易認定這起歷時了三年未決的正當防衛案。
朱佩金看後說:“這個辯護詞可以成爲刑辯中的精典之作。”老焦說:“在中國法學界,田老師算是頂尖的人物,。你瞧着吧,再過十年八載的,他的弟子都會進入到全國各司法機關執法。到那時,加上他本人的威望,要是還能請到他當律師,那可更不容易了。”
朱佩金說:“我也想請田律師當辯護人,不知田老師能不能幫忙?”
我說:“你想請田律師,先把你的事兒寫詳細了。人家得看有沒有出庭辯護的價值。我可以附封信,讓我弟弟和你家人上北京找田律師去。”
朱佩金隨即便求老焦幫助與寫材料。這對老焦來說並不難,老焦在部隊是宣傳幹事,連指導員出身,退伍後一直當記者。幾天時間,就完成了一份兩萬字的《一個承包經營者的遭遇》的控拆材料。
朱佩金看後覺得不感人,說寫得越可憐越能引起人的同情。於是,他纏着我讓我幫助給修改一下。幫助別人整理兩萬字的材料,我此時的心境根本就寫不下去。所以,我始終推脫並沒有上心。
正月十五早晨看守員交班後,王潁濤管教值班,他一進走廊走到我呆的監房門前停下來說:“宋振嶺,昨天省高法來人找治安隊出手續了。”
我爲之一陣問:“治安隊給出了嗎?”
王疑濤管教點點頭說:“給出了。”
“太好了。”我簡直興奮地要蹦起來。
朱佩金問出什麼手續。我說:“我投案自首,在往公安局來的路上,治安隊去抓我,正好碰上了。”
王管教說:“看來省高院挺上心這個案子。”
“畢竟人命關天。”朱佩金說。
看來是要結案了。朱佩金也開始着急,幾天來一再求我幫助寫他的材料。他的想法很明顯,我官司贏了,就會被送監獄服刑;如果贏不了就得執行了。朱佩金是想在有限的時間裡幫助把他材料整理完。另一方面,我幫寫是能知道從什麼角度寫無罪。因爲這起案子怎麼打法,是我幫助策劃的。
當時,朱佩金正躺在鋪上,我在便器旁剛解完手,順口說了一句:“大哥,如果這個案子,我幫你整成無罪了,你怎麼回報我?”
朱佩金一聽忙坐起來,顯得有些激動地說:“兄弟,你如果能幫大哥把官司整贏,現在他們不是扣我一百多萬元錢嗎?這錢要回來都是你的,別說是錢了,連人都是你的。因爲這命是你救出來的。”
我說:“咱們就死馬按活馬醫吧,希望是有的。這麼的,材料我先整出來。再給田律師寫封信,弄出去。讓你父親和我弟弟去找田律師。如果我到監獄的話,王連財已被判無期徒刑去監獄了。我能見到他,工作我給你做通。怎麼樣?官司你就按事先咱倆研究的打。”
朱佩金說:“行,等大哥官司贏了,到監獄看你先給你扔個三萬、五萬元錢,你先花着。這面我和振庫幫助再打你的官司。”
我說那就這麼定了。因爲材料有現成的,質量很高,只是加工一下即可。兩天時間,兩萬字的“一個承包經營者的遭遇”和一封寫給田律師的求助信便寫完了。朱佩金挺滿意。把材料和信縫到了他的棉褲腿裡。四月份家裡來接見時,我才順利地轉出去。讓振庫交給朱佩金父親的手裡。
在等待二審裁決期間,儘管各方面的跡象來看要比想象的情況理想。但是腳上帶着鐐子,一審有判處死刑的判決壓在頭上,每天生活的特別緊張,時常也被惡夢驚醒。醒來時大口大口地抽着煙。朱佩金不吸菸,經常被煙味嗆醒,他了解我此時煎熬的心。我們倆嘮嗑兒嘮到天亮是常事兒。
“大哥,你說人死了,有沒有靈魂?”我問。
朱佩金說:“有啥靈魂,人活着一口氣,死了是一攤死肉。”
我說:“根據物質不變定律,人死了物質還在,會還原成各種原素飄浮在這個世上,只是沒有了感知。這個道理是科學的。但世間會經常發生鬧鬼現象,有些現象好像科學至今也解釋不了。我總認爲,所爲有鬼的話,那就是一個人的靈魂也沒有滅。你說那小孩嚇着了,說是魂離身了。晚上待小孩睡覺了,用黃紙拉拉,在門後燒了,第二天小孩就好了,你說怪不怪?”
朱佩金說:“你怕死嗎?”
我說:“其實人想開了,早死晚死都是死。但我覺得哪怕活一天,應當活出個質量,活個價值。我這二十幾年的人生剛剛開始,卻走上了絕路。對老人沒有盡孝;對孩子沒有盡到撫養的責任。如果真的這麼去了,留下太多太多的遺憾!”
朱佩金說:“有時人的生死不是你個人能左右的。”
“是,他媽的。關鍵是我死的屈啊!如果有來生,我不當帝王,也得成富豪,省着任人宰割。人哪,想活的有質量必須得有控制和掌握事物的權力。否則,你的生存都保證不了。還談什麼質量,像現在這個人生角色,活的多可憐。”
“是啊,做人就得做人上人。”朱佩金說。
“其實,人活着一生當中能不能成事兒,能成多大的事兒,與後天環境也有關。就拿我來說吧:生活在郊區菜社,小的時候看到最多的都是有人連初中沒畢業,就參加生產隊勞動了,掙工分,養家餬口。家裡父母、鄰里大人嘮嗑兒都離不開這些話題。所以,把我的思緒,眼界都鎖定在這塊小天地裡。當大了,才知道原來世界這麼地大,而且先輩生養我們的地方,我們這羣人,在地球上,都是那樣的貧苦、低微。只有通過求學去走出這個圈子。而且那個年代如果人有份工作就不錯了。所以,農民是泥飯碗,工人是鐵飯碗,人們的想法就想當工人,“吃皇糧。”這就是當時大部分人奮鬥目標。這還是我17、18歲才認識到的,想變成城鎮戶口。通過求學這條路,我已經失去了。包括在體校打球來走一條捷徑相繼失敗。後來瀋陽軍區體工隊破格招我入伍,是父母不同意我去。無奈之下,又通過找對象來把戶口帶出去。然後再解決工作問題。結果風風火火闖了四、五年,弄到這種地方。”
朱佩金說:“這都是命運啊。”
我說:“所以說人生的起點,也就是定位和設立的目標往往有很大的關係。當農民的想跳出地攏溝成爲工人。假如說,我的父親是位將軍,他的人際關係會鎖定在這個層次,那麼我的目標,可能也會是將軍或比父輩還強一層;如果我出生在侯寶林、郭啓如、馬三立的家庭,我可能也會在藝術界有所表現;如果說,我的父親是在政界發展,那對我的影響也會不小。”
朱佩金說:“你的想法很有道理,這就是薰陶吧!”
“你像我和圖強林業局局長莊學義接觸幾個月,耳濡目染,我懂得了很多。如果我要是一步步鍛鍊上去,也一定很出色。正像我在體校訓練期間,經常看古書,歷史瞭解多了,難免會產生帝王之心,嗨!就是做平民難啊!”
朱佩金說:“其實,說一千道一萬,環境可以改變人。”
“哎,兄弟,你有初戀嗎?”朱佩金突然話鋒一轉,閒聊了一句個人情感方面的事兒。
“有。”我說。
“是你的同學嗎?”他問。
我說:“不是。因爲我不敢想。我讀中學的時候,稍有點感觸我認爲不錯的,都處對象了。,而上小學時,又太小不懂情愛。”
“那大了怎麼不追呢?”朱佩金說。
我說:“這是生存條件所促成的矛盾,也是當時這個時代所促成的矛盾。我們從小到大的女生優秀的很多,可以說是兩小無猜。問題是考上學的畢業都有一份工作,我去追人家,首先人家父母就通不過。子女升學目的就是跳出農村,找份好工作。將來找個理想的家庭,我的身份還在郊區徘徊,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沒考上學的女生也有,可又不能找。因爲我想跳出農村再帶上一個,恐怕把自己的路都給堵死了。”
朱佩金說:“你喜歡什麼樣的老婆?”
“當然是那種賢妻良母類型的,即賢惠又體貼,溫柔的那種。漂不漂亮並不重要。容顏亦失。只要她能用心和你快快樂樂過一生就可以。這些年回過頭來,仔細想一想有一個女孩,給我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經常想起她。其實只是一面之緣。記得十三、四歲那年,我在副食品商店排除買腐乳,當時腐乳塊大,二角錢一塊,如果六角錢能給四塊。我拿着四角錢準備買二塊,突然我右後側衣角被人拽了一下,回頭一看。一位年齡相仿,長的很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在看着我笑,見我回頭,她甜甜地說:“大哥,和你商量點事唄。”
我說:“什麼事兒啊?”
她說:“你是不是買兩塊腐乳?”我點點頭。
“我這有兩角錢,咱倆一起買六角錢能買四塊,你看可以嗎?哥!”她說。
我說:“可以。”她見我同意,便給了我兩角錢。四塊腐乳,我讓服務員分兩份。可以看出來,我腐乳給她時,她很高興。我出來取自行車準備回家時,她讓我等她一會兒。不大一會兒她從百貨商店出來,送給我一塊8分錢的橡皮。她說買了兩塊倆人一人一塊。原來她也想買兩塊腐乳,但是這個女孩把消費價值計算到了極限。我騎着自行車往回走的時候,有些後悔,忘記問她是那個學校的,叫什麼名字了?”許多年之後,我還經常想起她,要是成年後我真能遇上她,非追她給我當老婆不可。
一個人在死亡的邊緣上,沒人陪你嘮嗑兒時,挺難熬。有人陪着嘮嗑兒吧,覺得時間過的挺快。但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更會胡思亂想。攪得直鬧心。有的時候自己用拳頭打牆或用頭撞牆。真是生不如死的感覺。崔振東法官和律師都點撥我要善始善終,別出現過激行爲。否則,多少次,我真想拼了。
臨近4月下旬時,心情感到特別沉重。有時脾氣也顯得特別暴躁。根據經驗分析,每逢節日前都會判一批。複覈案件也能迴文結案一批。我的案子四個月了,不排除“五一勞動節”之前結案。現在是4個死刑複覈,一個死緩複覈案件,都是年前一審宣判的。一天晚飯後,幾個死刑犯扒在鐵欄杆上,隔着號喊話嘮嗑兒。王江說:“大宋,快回文了,你的案子能不能贏?”我說:“不好說,既然一審能下這麼大的力度,想改回來肯定很困難,再說被害人家的勢力在大興安嶺是有目共睹的。”之後,我反問:“王江,你的案子怎麼樣?”
王江說:“一點兒戲都沒有.。”
我問:“王金成怎麼樣?”
王金成說:“差不多能改過來。我打的是從犯,再有,我叔也不會看我笑話。”
“你叔是幹什麼的?”我問。
“是公安部部長助理。”他說。
我又問陳小平二審能不能給留口氣?小平說差不多,他老叔和家裡也都在找人。
從4月下旬到4月末,我每天都顯得煩躁不安,帶着鐐子在地下整天“譁、譁”地走。直到“五一勞動節”法院方面沒有消息,才平穩了下來。但心裡有一種矛盾的想法。既盼着快點回結果,又擔心回結果仍維持原判。這種感受能把人給逼瘋了。我能買進酒來,大部分時間就是用酒精麻醉神經,耗時間。
6月26日,拘留的犯人傳過口信說:“明天要開公審大會。”當天下午,走廊裡就加了崗哨。看來,明天有執行死刑的了。加崗哨就意味着第二天有上刑場的了。
關鍵的時刻到了,如果挺過明天,我的案子就算贏,不管改多少。我心裡想。但這一夜我怎麼熬啊!乾脆,一醉方休。我從進看守所後,給各個監房買菸,剩了幾千元錢。這半年的等待與煎熬中,基本上都買酒喝了。晚上,天剛黑下來,正趕上洮南兵單班長值班。
“單班長,明天開公審大會吧。”我試探着問。
“是!”他點點頭。
我問:“我白天聽武警說四個死刑的,明天執行三個?”
單班長說:“小點聲,你自己心裡有底還擔心別人幹什麼?”
“心裡多少也有些發毛。“我又探話。
他說:“多此一舉。”單班長接着說:“一會領導肯定得來查崗。”臨走時告訴我別聲張。我點點頭。
朱佩金心裡挺沉重地問我:“有沒有你?”
我說:“聽他說話的意思,好像是和我沒關係。4個死刑,回來三個執行。陳小平也有希望。王金成如果他叔管他,也許能留口氣。他自己挺有把握的。這麼一整,我心裡到沒底了。”
朱佩金說:“他們誰也沒你希望大,把心放到肚子裡吧。”
這時,王江喊我:“大宋,明天咱們就上路了,唱幾首歌吧!”
我說:“唱吧。”於是,大家你一首我一首地唱了起來。幾個死刑犯傷感的歌聲,把整個看守所裡的押犯心情搞得非常沉重。沒有一句插嘴的。走廊裡前所未有的寂靜。幾個死刑犯唱了兩個小時才停下來。我實在唱不下去了,腦袋特亂。我不敢保證明天留下的那個真的就是我。
看守所裡恢復了平靜。我自己開始一個人喝悶酒。朱佩金不喝酒,突然想起,也要陪我喝幾口。他的心情我能理解。哥們之間處一場,也許明天就看不見了。但他這麼一整,把我的心到整得更毛了。沒想到這個時候,這麼敏感,已經變成了神經志。心裡一個勁地安慰自己:“他也不知道誰能留下,沒出監號知道誰死誰活,把心放到肚裡。即使死的話,也要死得瀟灑、風光,男子漢嘛!”
兩瓶酒,朱佩金一共喝掉也不到四兩酒。剩下的酒我不知道自己都喝到哪兒去了,沒感覺到醉。“也許口太急了”我心裡想。喝完後,我矇頭大睡,明天再說明天的。臨死也不能用不睡覺來折磨自己啊!
早晨,我是被說話聲吵醒的。先是看守所大鐵門打開的聲音,接着院子裡進來不少帶白手套的刑警。這時陳小平的母親和妹妹進院了,王江喊陳小平。 小平說:“是來看我宋哥的。”我沒有吱聲。
十分鐘左右,值班管教張喚進道子裡提人,我在鋪上正躺着。張喚走到我號門前喊:“宋振嶺,趕緊穿衣服,下地。”說完從裡面號往外提人。
我急忙下地,讓號里人等我走後,把我的衣服和書給我家拿出去就行。我也沒換衣服,心想:如果家裡來,一定會給我另拿衣服,等劈開鐐子再穿吧。”“我真後悔,等來等去,沒往外衝,現在晚了。”我心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