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多造單字,後世則單音語漸變爲複音,所增非復單音的字,而是複音的辭。大抵春秋戰國之時,爲增造新字最多的時代。《論語·衛靈公篇》: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今亡已夫”!這就是說:從前寫字的人,遇見寫不出的字,還空著去請教人,現在卻沒有了,都杜造一個字寫進去。
依我推想起來,孔子這種見解,實未免失之於舊。因爲前此所用的文字少,寫來寫去,總是這幾個字。自己不知道,自然可問之他人。現在所用的字多了,口中的語言,向來沒有文字代表他的,亦要寫在紙上。既向無此字,問之於人何益?自然不得不杜造了。
(一)此等新造的字,既彼此各不相謀。(二)就舊字也有(甲)訛,(乙)變。一時文字,遂頗呈紛歧之觀。《說文解字·序》說七國之世,“文字異形”,即由於此。然(子)其字雖異,其造字之法仍同;(醜)而舊有習熟的字,亦決不會有改變;大體還是統一的。所以《中庸》又說:“今天下,”“書同文。”《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六年,“書同文字”。此即許《序》所說:“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此項法令,並無效驗。
《漢書·藝文志》說:閭里書師,合《蒼頡》,《爰歷》,《博學》三篇,斷六十四字以爲一章,凡五十五章,併爲《蒼頡篇》。這似乎是把三書合而爲一,大體上把重複之字除去。假定其全無復字,則秦時通行的字,共得3300。然此三書都是韻文,除盡復字,實際上怕不易辦到,則尚不及此數。
而《說文》成於後漢時,所載之字,共得9913。其中固有籀文及古文、奇字,然其數實不多,而音義相同之字,則不勝枚舉。可見李斯所奏罷的字,實未曾罷,如此下去,文字勢必日形紛歧。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幸得語言從單音變爲複音,把這種禍患,自然救止了。
用一個字代表一個音,實在是最爲簡易之法。因爲複音辭可以日增,單音字則只有此數。識字是最難的事,過時即不能學的。單音無甚變遷,單字即無甚增加,亦無甚改變。讀古書的,研究高深文學的,所通曉的辭類及文法,雖較常人爲多,所識的單字,則根本無甚相異。認識了幾千個字,就能讀自古至今的書,也就能通並時的各種文學,即由於此。所以以一字代表一音,實在是中國文字的一個進化。至此,文字才真正成了語言的代表。這亦是文字進化到相當程度,然後實現的。
最初並非如此。《說文》:犙,三歲牛。駁,馬八歲。犙從參聲,從八聲,筆之於書,則有牛馬旁,出之於口,與“三八”何異?聽的人焉知道是什麼話?然則犙決非讀作參,決非讀作八;犙兩字,決非代表參八兩個音,而系代表三歲牛,馬八歲兩句話。兩句話只要寫兩個字,似乎簡便了,然以一字代表一音純一之例破壞,總是弊餘於利的。所以寧忍書寫之煩,而把此等字淘汰去。
這可見自然的進化,總是合理的。新造的氱氮等字,若讀一音,則人聞之而不能解,徒使語言與文字分離,若讀兩音,則把一字代表一音的條例破壞,得不償失。這實在是退化的舉動。所以私智穿鑿,總是無益有損的。
語言可由分歧而至統一,亦可由統一而至分歧。
由分歧而至統一,系由各分立的部族,互相同化。由統一而至分歧,則由交通不便,語音逐漸訛變;新發生的事物,各自創造新名;舊事物也有改用新名的。所以(一)語音,(二)詞類,都可以逐漸分歧。只有語法,是不容易變化的。中國語言,即在此等狀況下統一,亦即在此等狀況下分歧。所以語音、詞類,各地方互有不同,語法則無問題。
在崇古的時代,古訓是不能不研究的。研究古訓,須讀古書。古書自無所謂不統一。古書讀得多的人,下筆的時候,自然可即寫古語。雖然古語不能盡達現代人的意思。然(一)大體用古語,而又依照古語的法則,增加一二俗語;(二)或者依據古語的法則,創造筆下有而口中無的語言;自亦不至爲人所不能解。遂成文字統一,語言分歧的現象。論者多以此自豪。這在中國民族統一上,亦確曾收到相當的效果。
然但能統一於紙上,而不能統一於口中,總是不夠用的。因爲(一)有些地方,到底不能以筆代口。(二)文字的進化,較語言爲遲,總感覺其不夠用。(三)文字總只有一部分人能通。於是發生(一)語言統一,(二)文言合一的兩個問題。
語言統一,是隨著交通的進步而進步的。即(一)各地方的往來頻繁。(二)(甲)大都會,(乙)大集團的逐漸發生。用學校教授的方法,收效必小。因爲語言是實用之物,要天天在使用,才能夠學得成功,成功了不致於忘掉。
假使有一個人,生在窮鄉僻壤,和非本地的人永無交接,單用學校教授的形式,教他學國語,是斷不會學得好,學好了,亦終於要忘掉的。所以這一個問題,斷不能用人爲的方法,希望其在短時間之內,有很大的成功。至於言文合一,則乾脆的只要把口中的語言寫在紙上就夠了。這在一千年以來,語體文的逐漸流行,逐漸擴大,早已走上了這一條路。但還覺得其不夠。而在近來,又發生一個文字難於認識的問題,於是有主張改用拼音字的。而其議論,遂搖動及於中國文字的本身。
拼音字是將口中的語言,分析之而求其音素,將音素製成字母,再將字母拼成文字的。這種文字,只要識得字母,懂得拼法,識字是極容易的,自然覺得簡便。但文字非自己發生,而學自先進民族的,可以用此法造字。文字由自己創造的民族,是決不會用此法的。因爲當其有文字之初,尚非以之代表語言,安能分析語言而求其音素?到後來進化了,知道此理,而文字是前後相銜的,不能捨舊而從新,拼音文字,就無從在此等民族中使用了。
印度是使用拼音文字的,中國和印度交通後,只採用其法於切音,而卒不能改造文字,即由於此。使用拼音文字於中國,最早的,當推基督教徒。他們鑑於中國字的不易認識,用拉丁字母拼成中國語,以教貧民,頗有相當的效果。
中國人自己提倡的,起於清末的勞乃宣。後來主張此項議論的,亦不乏人。以傳統觀念論,自不易廢棄舊文字。於是由改用拼音字,變爲用注音字注舊文字的讀音。遂有教育部所頒佈的注音符號。然其成效殊鮮。這是由於統一讀音和統一語音,根本是兩件事。因語音統一,而影響到讀音,至少是語體文的讀音,收效或者快些。想靠讀音的統一,以影響到語音,其事的可能性怕極少。因爲語言是活物,只能用之於口中。寫在紙上再去讀,無論其文字如何通俗,總是讀不成語調的。而語言之所以不同,並非語音規定語調,倒是語調規定語音。
申言之:各地方人的語調不同,並非由其所發的一個個音不同,以至積而成句,積而成篇,成爲不同的語調。倒是因其語調不同,一個個音,排在一篇一句之內,而其發音不得不如此。所以用教學的方法傳授一種語言,是可能的。用教學的方法,傳授讀音,希望其積漸而至於統一語言,則根本不會有這回事。
果真要用人爲的方法,促進語言的統一,只有將一地方的言語,定爲標準語,即以這地方的人作爲教授的人,散佈於各地方去教授;纔可以有相當的效果。教授之時,宜專於語言,不必涉及讀書。語言學會了,自會矯正讀音,至於某程度。即使用教學的方法,矯正讀音,其影響亦不過如是而止,決不會超過的。甚或兩個問題,互相牽制,收效轉難。注音符號,意欲據全國人所能發的音,製造成一種語言。這在現在,實際上是無此語言的。所以無論什麼地方的話,總不能與國語密合。
想靠注音符號等工具,及教學的方法,造成一種新語言,是不容易的。所以現在所謂能說國語的人,百分之九十九,總還夾雜土話。既然總不密合,何不揀一種最近於國語的言語,定爲標準語,來得痛快些呢?
至於把中國文字,改成拼音文字,則我以爲在現在狀況之下,聽憑兩種文字同時並行,是最合理的。舊日的人視新造的拼音文字爲洪水猛獸,以爲將要破壞中國的舊文化,因而使中國人喪失其民族性;新的人,以爲舊文字是阻礙中國進化的,也視其爲洪水猛獸;都是一偏之見。
認識單字,與年齡有極大的關係。超過一定年齡,普通的人,都極難學習。即使勉強學習,其程度也很難相當的。所以中國的舊文字,決不能施之成人。即年齡未長,而受教育時間很短的人,也是難學的。因爲幾千個單字,到底不能於短時間之內認識。如平民千字識字課等,硬把文字之數減少,也是不適於用的。懷抱舊見解的人,以爲新文字一行,即將把舊文化破壞淨盡。且將使中國民族喪失其統一性。殊不知舊文字本只有少數人通曉。兼用拼音字,這少數通曉舊文字的人,總還是有的。
使用新文字的人,則本來都是不通舊文字的,他們所濡染的中國文化,本非從文字中得來,何至因此而破壞中國的舊文化,及民族的統一性?就實際情形平心而論,中國舊文化,或反因此而得新工具,更容易推廣,因之使中國的民族性,更易於統一呢?吳敬恆說:“中國的讀書人,每拘於下筆千秋的思想,以爲一張紙寫出字來,即可以傳之永久。”於是設想:用新文字寫成的東西,亦將像現在的舊書一般,汗牛充棟,留待後人的研究,而中國的文化,就因之喪失統一性了。
殊不知這種用新文字寫成的東西,都和現在的傳單報紙一般,閱過即棄,至於有永久性的著作,則必是受教育程度稍深的人然後能爲,而此種人,大都能識得舊文字。
所以依我推想,即使聽新舊文字同時並行,也決不會有多少書籍堆積起來。而且只能學新文字的人,其生活和文字本來是無緣的。現在雖然勉強教他以幾個文字,他亦算勉強學會了幾個文字,對於文字的關係,總還是很淺的。怕連供一時之用的宣傳品等,還不會有多少呢。何能因此而破壞中國的文化和民族統一性?
准此以談,則知有等人說:中國現在語言雖不統一,文字卻是統一的。若拼音字不限於拼寫國語,而許其拼寫各地方的方言,將會有礙於中國語言的統一,也是一樣的繆見。因爲(一)現在文字雖然統一,決不能以此爲工具,進而統一語言的。(二)而只能拼寫方言的人,亦即不通國語的人,其語言,亦本來不曾統一。至於說一改用拼音文字,識字即會遠較今日爲易,因之文化即會突飛猛進,也是癡話。
生活是最大的教育。除少數學者外,讀書對於其人格的關係,是很少的。即使全國的人,都能讀相當的書,亦未必其人的見解,就會有多大改變。何況識得幾個字的人,還未必都會去讀書呢?
拼音文字,認識較舊文字爲易是事實,其習熟則並無難易之分。習熟者的讀書,是一眼望去便知道的,並不是一個個字拼著音去認識,且識且讀的。且識且讀,拼音文字是便利得多了。然這隻可偶一爲之,豈能常常如此?若常常如此,則其煩苦莫甚,還有什麼人肯讀書?若一望而知,試問Book與書有何區別?所以拼音文字在現在,只是供一時一地之用的。其最大的作用,亦即在此。
既然如此,注音符號、羅馬字母等等雜用,也是無妨的。並不值得爭論。主張採用羅馬字母的人,說如此我們就可以採用世界各國的語言,擴大我國的語言,這也是癡話。採用外國的語言,與改變中國的文字何涉?中國和印度交通以來,佛教的語言輸入中國的何限?又何嘗改用梵文呢?
語言和中國不同,而採用中國文字的,共有三法:即(一)徑用中國文,如朝鮮是。(二)用中國文字的偏旁,自行造字,如遼是。(三)用中國字而別造音符,如日本是。三法中,自以第三法爲最便。第二法最爲無謂。所以遼人又別有小字,出於回鶻,以便應用。大抵文字非出於自造,而取自他族的,自以用拼音之法爲便。所以如遼人造大字之法,畢竟不能通行。
又文字所以代表語言,必不能強語言以就文字。所以如朝鮮人,所做華文,雖極純粹,仍必另造諺文以應用(契丹文字,系用隸書之半,增損爲之,見《五代史》。此係指契丹大字而言,據《遼史·太祖本紀》,事在神冊五年。小字出於回鶻,爲迭刺所造,見《皇子表》)。
滿、蒙、回、藏四族,都是使用拼音文字的。迴文或說出於猶太,或說出於天主教徒,或說出於大食,未知孰是(見《元史·譯文證補》)。藏文出於印度。是唐初吐蕃英主棄宗弄贊,派人到印度去留學,歸國後所創制的(見《蒙古源流考》)。蒙古人初用迴文,見《元史·塔塔統阿傳》。《脫卜察安》(《元秘史》。元朝人最早自己所寫的歷史)即系用迴文所寫。後來世祖命八思巴造字,則是根據藏文的。滿文系太祖時額爾德尼所造。太宗時,達海又加以圈點(一種符號),又以蒙文爲根據。西南諸族,惟倮儸有文字,卻是本於象形字的。於此,可見文字由於自造者,必始象形,借自他族者,必取拼音之理。
文字的流傳,必資印刷。所以文字的爲用,必有印刷而後弘,正和語言之爲用,必得文字而後大一樣。古人文字,要保存永久的,則刻諸金石。此乃以其物之本身供衆覽,而非用以印刷,只能認爲印刷的前身,不能即認爲印刷事業。漢代的石經,還系如此。後來就此等金石刻,加以摹拓。摹拓既廣,覺得所摹拓之物,不必以之供衆覽,只須用摹拓出來的東西供覽即可。於是其雕刻,專爲供印刷起見,就成爲印刷術了。既如此,自然不必刻金石,而只要刻木。
刻板之事,現在可考的起於隋。陸深《河汾燕閒錄》說,隋文帝開皇十三年,勅廢像遺經,悉令雕版。其時爲民國紀元前一千三百十九年,西曆593年。《敦煌石室書錄》有《大隋永陀羅尼本經》,足見陸說之確。唐代雕本,宋人已沒有著錄的,惟江陵楊氏,藏有《開元雜報》七葉。日本亦有永徽六年(唐高宗年號。民國紀元前一千二百五十七年,西曆655年)《阿毗達磨大毗婆裟論》。後唐明宗長興三年(民國紀元前九百八十年,西曆932年),宰相馮道、李愚,請令判國子監田敏,校正九經,刻板印賣,是爲官刻書之始。歷27年始成(周太祖廣順三年)。宋代又續刻義疏及諸史。書賈因牟利,私人因愛好文藝而刻的亦日多。仁宗慶曆中(民國紀元前八百七十一至八百六十四年,西曆1041至1048年),畢昇又造活字(系用泥制。元王禎始刻木爲之。明無錫華氏始用銅。清武英殿活字亦用銅製)。於是印刷事業,突飛猛進,宋以後書籍,傳於後世的,其數量,就遠非唐以前所可比了(此節據孫毓修《中國雕板源流考》,其詳可參考元書。商務印書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