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娘回到她的春深苑,纔剛坐下,白爪就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然後大大咧咧地往她膝上一跳,拱着她的手撒嬌似地“喵”了一聲,一副求撫摸的大爺模樣。
珊娘不禁一陣驚奇,“今兒這是怎麼了?平常對誰都愛搭不理的,怎麼突然倒撒起嬌來了?”說着,到底還是在它的腦門上摸了兩把。
要說袁長卿給的這隻貓,平常就跟個貓大爺似的,不管誰哄着逗着,它都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一點兒都沒有其他同齡小貓該有的活潑。有時候珊娘都忍不住在心裡吐槽,真是什麼人送什麼貓,袁長卿送的貓,竟跟他一個德性,盡愛在人前裝個高冷範兒!
六安給珊娘沏了碗茶,端過來笑道:“許是因爲平常家裡都有人逗着它玩兒,偏今兒我們都不在家,它這是覺得自己受了冷落吧。”
賤的!珊娘默默在心裡又吐槽了一句,伸着手指頭戳了一下白爪的腦門兒。
白爪以爲她在逗着它玩,便伸出那唯一一隻白色的爪子去拍珊孃的手。珊娘看着有趣,就逗着小貓玩了起來。因此她都沒注意到,從剛纔起,五福就拉着三和在後面一陣嘀嘀咕咕,直到這會兒都還沒有進門。
最後還是六安說,“五福姐姐跟三和姐姐在說什麼呢?這都半會兒了竟都還不進來。”
珊娘擡頭往門外看了看,就只見那被月光照得如水洗過一般的庭院中央,五福正拉着三和連說帶比劃着,不用猜都能知道,定是說着今晚的那一出出鬧劇。
“還能有什麼,”珊娘笑道,“定是跟三和說今晚的事呢。”又問六安,“可是你去叫的老爺?”
六安不安地一縮脖子,悄悄回頭瞥了一眼五福,訥訥道:“總不好看着姑娘和太太吃虧的……”
五福在外面聽到了,便撇下三和,氣鼓鼓地進了堂屋,對珊娘道:“是我叫六安去的!”又憤憤不平道,“老太太這是老糊……明眼人誰看不出來,這是有人在算計姑娘呢!偏老太太竟只說姑娘和太太的不是,都不問一聲兒誰指使的四喜!還有那十四姑娘也是,真夠不要臉的,黑燈瞎火的,跟我們姑爺在竹林子裡做什麼?!”
她這麼說時,三和忙不迭地衝着她一陣瞪眼,偏五福沒瞧見,仍憤憤不平道:“姑爺也是,身正纔不怕影子斜,瓜田李下的,他在那裡做什麼……”
“咳咳!”三和沒法子了,只好冒着珊孃的眼,衝着五福一陣假咳。五福這纔回過味兒來,不禁看着珊娘一陣訕訕的,又道:“姑娘別生氣,既然整件事都是有人有心算計的,恐怕姑爺也是上了什麼人的當……”
“他?”珊娘彎眼一笑,“他不叫人上當就好了……”
說實話,便是她當時大事化小地化解了這件事,事後又裝着個不在意的模樣,其實心裡多少還是存了些疙瘩的。不爲別的,好歹袁長卿的名字還跟她連在一起呢!被人以那種似同情又似看熱鬧的眼瞅着,便是她不在意袁長卿,爲了自己多少也要感覺彆扭的!
何況,她一直認爲,袁長卿肚子裡有着七拐十八彎,向來只有他耍着人玩兒的,怎麼可能會被人那麼容易算計上!偏他就這麼上了當……
若要她來解釋,除非袁長卿是別有盤算,不然就是他關心則亂!
至於說他是爲了什麼“關心則亂”……若不是他叫着她“十三兒”時,那語氣慌亂中帶着釋然,她差點就跟別人一樣,以爲他跟十四之間果然有點什麼了……
唔,許那個設計了這一套算計的人,原就是打算讓她這麼認爲的吧……
“姑娘別聽五福瞎說,我猜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麼誤會,”見珊娘笑得古怪,三和立時回頭狠狠瞪了五福一眼,勸慰着珊娘道:“姑娘便是不信別人,也該信着姑爺纔是。以我們姑爺那種沉穩的性情,定然不可能做出什麼會惹人非議的事來,其中定然有什麼緣故。老爺這會兒正在前面問着姑爺呢,便是今兒晚了不方便再說什麼,明兒姑爺那裡也一定會給姑娘一個解釋的。”
珊娘忍不住一撇嘴,“解不解釋的,我倒無所謂……”她就是覺得有點心煩。便如五老爺所說,不過一個袁長卿而已,一個個的跟狗羣裡扔了根骨頭似的搶着做什麼?!
偏前世時,她也是搶着這根骨頭的人……
而她再想不到的是,明明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了,竟還有人念着這根“肉骨頭”……這是前世沒有過的事。她不知道是因爲前世時她沖人擺出一副“護食”的架式,才叫人不敢算計,還是因爲這一世時她對那根“骨頭”可有可無的態度叫人鑽了空子……
“真煩人!”
她嘀咕了一句,抱着白爪上了樓,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道:“給我備水。”
等外面傳進話來,說是老爺答應讓姑爺進來跟姑娘說句話時,珊娘正泡在她的大浴桶裡。她懶待再重新穿戴見客,便問了一句來通報的婆子,知道太太那裡留了袁長卿在客院裡住下,便答道:“既這樣,也不急在今天,有話明兒再說也一樣。”
說這句話時,珊娘心裡曾閃過那麼一瞬的念頭,想着不知道那傢伙會不會又一次半夜跑來做賊……所以,當她半夜睜開眼,看到一臉嚴肅的袁長卿坐在她的牀邊上看着她時,她只翻了個身,拿手臂蓋住眼,咕噥了一句:“你倒越來越放肆了。”
袁長卿差點衝口而出,“你越來越不把我當一回事了!”
他吞了吞聲,鬱悶道:“你居然還睡得着。”
“我爲什麼睡不着?”珊娘將手臂擱在眼睛上,帶着三分睡意咕噥道。
袁長卿看着她,下巴忍不住收了收,到底沒忍住,過去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的手從她的眼睛上拉了下來,帶着隱忍的怒氣道:“你就沒話要問我?”
珊娘被迫睜開眼,看着他那雙在暗處顯得更加黑白分明的眼,想了想,道:“沒有。”
於是,她看到袁長卿的下巴又動了一動。
這一回,便是他沒有笑,下巴上的淺溝竟仍然出來了。
珊娘眨了眨眼,仍半迷糊着的睡意終於清醒了大半。她看着他道:“你可不能養成這樣的習慣,大半夜的,往我這裡跑做什麼?被人瞧見……”
“被人瞧見又如何?!”袁長卿壓低聲音道,“反正我要娶你的。”
珊娘一窒,無語了片刻,掙扎着轉了轉仍被他握着的手腕,道:“那你退開些。到底眼下我還沒嫁給你呢,這大半夜的,你坐在我牀邊上,不合適。”
忽然間,袁長卿的眼眸一閃,他驀地將另一隻手撐在她的枕側,彎腰湊到她的鼻尖前,壓着聲音故意威脅她道:“這就不合適了?我能想到一堆更不合適的事……”
他那麼說着時,呼吸隱隱拂過珊孃的脣間。
而珊娘卻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小姑娘,前世她可是真真正正嫁過人的,從他閃亮的眼眸間,以及他落在她脣上的呼吸,她讀出一種屬於男人的危險……
她的臉驀地一紅,從被子裡抽出另一隻手,就這麼蓋在袁長卿的臉上,嗔道:“你要做甚?!”
她是有經驗的,袁長卿卻是沒經驗的,他壓過去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而當她的手蓋在他的臉上,當她的掌心觸到他的脣時,他心裡忽地就升起一陣麻癢,他忍不住壓低頭顱,往她的面前又靠近了一些,在她掌心裡說道:“你說呢?”
他的脣在她掌心裡的蠕動,叫珊娘心頭又是一跳。她縮回手,想想覺得不妥,又改而推着他壓下來的胸膛,低喝道:“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
袁長卿頓了頓,仍維持着他壓迫着她的那個姿態,低聲道:“可我現在就在生氣。”
“你氣什麼?”珊娘奇了,“衝着今兒發生的事,該生氣的人是我纔是……”
“可你沒生氣。”袁長卿道。
“對,我沒生氣。”
“所以我生氣了。”
珊娘一默。她隱約有點明白他爲什麼生氣,可又覺得這不可能……
“因爲你不生氣。”袁長卿挑明瞭說道,“虧我擔心你會生氣,會睡不着,好不容易說服了你父親讓我大晚上的來見你,你卻不肯見我。我以爲你是生氣纔不肯見我,結果我來看你,你睡得竟跟只死豬似的……”
“你纔是死豬呢!”珊娘怒道。
“不,”袁長卿帶着種奇怪的冷淡道,“我是骨頭。以你父親的話,我是扔進狗羣裡的骨頭。”
珊娘一陣沉默。五老爺這麼說時,雖然是在罵侯家人,可也是在罵袁長卿……且,以五老爺的脾氣,估計沒少給袁長卿氣受……
袁長卿盯着她的眼看了一會兒,緩緩直起身,看着她道:“你不在乎,是嗎?”
珊娘眨了眨眼,一時沒能跟得上他的思緒。
袁長卿又道:“雖然你不在乎,可我還是要解釋給你聽,我爲什麼會出現在那裡。因爲有個丫鬟給我帶了個口信,你的,說是你邀我去竹林那邊賞月。”
許是看到珊娘張嘴要說話,他搖了搖頭,堵着她的話道:“你別問我爲什麼會上這種當,反正我當時信了。”後來他也仔細想過,他覺得他之所以會信,是因爲他迫切地想要那麼相信……
“總之,我過去了。”他又道,“可我沒能等到你,卻等到了十四。”
“啊……”
珊娘“啊”了一聲,還沒來及發表評論,又叫袁長卿堵了話頭。
“她跟我說,你的心裡沒有我,你並不想嫁給我……”
他這般說着時,仍扣在珊娘手腕上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勒得珊娘不舒服地轉了轉手腕,嘀咕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袁長卿一默。他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手中略鬆了一點手勁,然後又再次一點點收緊手勁,圈緊她的手腕,雖不至於捏痛她,卻也令她不能再掙扎,
“我知道。”他的口吻,平靜中帶着些許蕭索,“我不知道的是,她那麼說時,我……”
他頓了頓,又道:“之後你就和一大堆人冒了出來。聽到別人說你來了時,我擔心你會胡思亂想,我怕你會生氣,我也氣我竟蠢到會上這種當,然後我就聽到你跟人說,我們是在開玩笑……”
“是你說的……”珊娘道。
袁長卿一皺眉,驀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腕,繼續又道:“你那樣做,是爲了保全我們大家,我懂。可你竟真的一點兒都不生氣?!連從西園回來後,也不急着跟我要解釋。我對於你來說,真的就那麼無足輕重嗎?”
他瞪着珊娘,珊娘也在默默看着他。半晌,她疑惑地偏了偏頭,問着他道:“這大半夜的,你過來,就是要問我這個?問我爲什麼不生你的氣?!”
“是。”袁長卿皺着眉道。
“你不覺得你有點無聊嗎?”珊娘不禁一陣嗤之以鼻,“我不生氣,是因爲我信任你,我知道你不是那種沒有原則的人。而且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這是有人在有心算計我們。偏你竟因爲我相信你而生氣?!你腦袋是不是被門夾過了?!”
袁長卿被珊娘罵得一噎,看着珊娘張了張嘴,不禁一陣啞口無言。
珊娘又嗤笑一聲,掙着手腕道:“放開我!”
“我……”袁長卿理虧地放了手,頓了頓,強詞奪理道:“是你說,我若是心裡悶着什麼想法,要及時跟你說的。我不希望我們之間產生什麼誤會……”
珊娘都懶得回他了,衝他丟過去一個白眼兒,奪回手腕道:“你就強詞奪理吧你!”又喝道,“快滾,下次再這麼大半夜的溜進我房裡,我真拿刀剁了你!”說着,拉過被子就矇住了頭。
可袁長卿卻有點捨不得走,拍着她的被子道:“你覺得是誰做的手腳?”
珊娘忍了忍,到底沒忍住脾氣,忽地一掀被子,瞪着他道:“不過是無聊的人,值得你大半夜的跟我討論嗎?!再不走,我可喊啦!”
“好好好,”袁長卿好脾氣地舉着手笑道,“我這就走。”他頓了頓,看着她微一彎眼,笑道:“晚安。做個好夢。”
說着,趁着珊娘不備,彎腰飛快地在她額上啄了一下。不等她有所反應,他一轉身,如只燕子般從開着的南窗躥了出去,手一搭屋檐,便輕巧地翻上了屋頂。
半晌,珊娘才摸着腦門回過神來,她急忙跳下牀,光着腳跑到窗邊往外一陣探頭,竟什麼都沒看到。
而當她縮回頭來時,卻意外地看到,白爪竟一直蜷在窗臺上打着小呼嚕,一副天塌了都與它無關的模樣。
珊娘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捻了捻它的耳朵,恨聲道:“養你能做甚?!還不如養條狗呢!”
由一個“狗”字,她又想到袁長卿這根“骨頭”,由着“骨頭”,便叫她又想起腦門上的那一下。
她摸摸腦門,低聲抱怨道:“只當被狗舔了的……”
屋頂上,仍沒走開的某人忍不住一陣咬牙切齒。他正想着要不要跳回去再報復回來時,忽然聽到下面那個聲音低低問着那隻黑貓:“你那主子,不會跟你一樣,是來求撫摸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