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之外風起雲涌,鬧得天翻地覆,詔獄之內,卻是靜悄悄的沒有絲毫聲音,天字號大牢的利用率一向便是超低,這一段時間,只關了兩個人,一個是前兵部侍郎,西秦間諜劉震,一個便是秦風了,現在劉震被閔若兮帶來的人直接提走,天字號牢房便完全成了閔若兮與秦風的二人世界。
長長的甬道之中,瑛姑盤膝坐在正中間,大紅的燈籠將光線投諸在一身黑紗的她,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臨時佈置的新房之內,正是翻雲覆雨,顛龍倒鳳之時,以瑛姑之耳力,裡面的動靜,自然是瞞不過她的,可愈是如此,她便愈是傷心難過。
秦風是必死之人,詔華公主閔若兮此舉,等於是給自己今後的一生套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鎖,只怕永世也難以解開。她憐惜,她痛恨,她無可奈何。
閔若兮一旦作出決定,便決不會再改變,對於這一點,瑛姑心知肚明。她恨朝廷,恨皇帝,恨秦風。
昭華公主早前秘密出京,那時的她與霍光正在外面尋找一樣極重要的物事,並不在上京,如果他們當時在上京,便可以隨着公主一齊赴西境,就算西部邊軍覆滅一事仍然不可避免,但有他們兩個在,至少不會讓公主受傷,遇險,更不會讓秦風出現在公主身邊,從而俘虜了公主的芳心,讓公主就此跌進了火坑。
那個秦風,自己今天才見到他第一面,雖然看起來談不上英俊,但卻另有一股難言的氣質在言談舉止之間浮現,也難怪公主見之心喜,與上京那些油滑紉絝,自有着天壤之別。
詔獄之中不見天日,但瑛姑估摸着時間,大半天只怕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這便是昭華公主與秦風相聚的日子,新婚夜即是分別時,成婚日就是守寡時,這殘酷的現實,如何不讓瑛姑黯然神傷。
她站了起來,垂頭向詔獄之外走去,她不想再聽到內裡的恩愛,也不想看到兩人的歡顏,因爲對於他們來說,歡喜太過於短暫,而痛苦則永恆長久。
隨着她緩緩走過長長的甬道,先前掛上去的那一盞盞喜慶的大紅燈籠,一個接着一個的被震碎,碎片如雨點一般紛紛飄落,所過之處,逐漸陷入黑暗。
這個世界是黑暗的。即便再點綴得富麗堂皇,在人的心中,仍然漆黑一片。
上京西城門,一個不大的孩子,揹着一個小小的包袱,向着城門走來,夜色已經慢慢降臨,城門口,衛護城門的士兵正在收隊,沉重的大門開始緩緩關閉。
“等一等,等一等!”孩子操着一口西境方言,大聲叫喊着,撒開步子,向着城門飛奔而來,在大門合攏的那一瞬間,他一個側身,擠了進去。面對着士兵們的斥喝之聲,孩子只是向着他們笑一笑,“不好意思,麻煩諸位大哥了。”
他深深的向着士兵們鞠了一躬。看着這個半大孩子臉上的笑容,士兵們倒是不好意思再說什麼,畢竟還只是一個孩子而已。帶隊的哨官揮了揮手,示意孩子趕緊離開,難得的發了一次好心,連入城稅也懶得收,包袱皮也不檢查了。
一個孩子而已!
這個孩子叫馬猴,來自大楚西境。如果城門口的這個哨官,知道這個半大的孩子已經在戰場之上熬戰了二年,手刃了數十名西秦邊軍的話,不知道還會不會認爲他是一個孩子。
馬猴是秦風的貼身侍衛,在敢死營中,是年紀最小的,但地位卻較爲特殊的一個。不僅僅是因爲他是秦風的侍衛,更因爲他小小年紀,在敢死營中,已經得到了那些傢伙的承認,承認他有資格與他們在一起。
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破爛爛,身上更是散發出一股閒人勿近的酸臭氣,惹得街道之上路人紛紛走避。馬猴卻是毫不在意,昂首闊步行走在上京的大道之上。
他沒有錢。在小貓帶着他們拼死殺出安陽郡之後,敢死營已是不名一文,窮得叮噹作響。馬猴決定來上京尋找秦風,他不相信他的大哥哥真得要死了。從西境到上京,一路千里迢迢,馬猴很快便用完了身上那一點點可憐的銀錢,身無分文的他,有零工打便打零工,實在沒轍,便去乞討,哪怕最艱難的時候,馬猴也沒有去偷,去搶,雖然以他現在的本領,想要去做點沒本錢的買賣,實在是太容易不過了。但他牢牢地記着秦風對他的教誨。對馬猴,秦風從來都是另眼相看,因爲他將馬猴招進敢死營的時候,他還當真只是一個孩子。敢死營的其它人,秦風是絕對懶得去教他們做人的道理的,因爲他們的觀念早已成形,早已經有了自己的認知,而馬猴不一樣。秦風希望,有朝一日,馬猴能真正成爲一個正常人,所以,對於馬猴的教育,他從來都沒有放鬆過。
馬猴一絲不苟地按照秦風的希望在做着,歷時月餘,他終於抵達了上京城。
馬猴以前只是西部一個小縣城的孩子,上京對於他來說,完全是一個遙遠的陌生的同時又嚮往的世界,踏足在上街寬闊的大街之上,腳下踩着光溜溜的石板,馬猴好奇的一路東張西望。
與西部相比,真是大不一樣啊!
就像鄉巴佬進城,所有的一切,都讓他感到新奇,感到振奮,原來京城裡的人,日子是這麼過的。
熱鬧的街市自然不會屬於這個不名一文的人,哪怕是街頭之上拉客的小二,看到馬猴,也都是嫌棄地瞥一眼,揮揮手恨不得趕蒼蠅一般將他遠遠的趕開,免得這樣一個邋遢的傢伙站在自己店面前,影響了自己的生意。
不管是側目而視的,還是嫌棄厭惡的,馬猴對所有人都抱以熱情的笑容,秦風告訴過馬猴,伸手不打笑臉人,所以任何時候,都要笑臉面對任何人,哪怕你要拔刀子做了他的時候,也要笑着。馬猴一向是將秦風的所有話都奉若圭寶的,哪怕他很是疑惑,秦風自己爲什麼從來不這樣做。
所以馬猴一向都是笑着的,笑着面對敢死營的所有人,笑着面對西秦邊軍,笑着殺死他面前的敵人。
現在,他仍然笑着面對上京人,哪怕他的眼裡根本就沒有這些人。
肚子餓得咕咕作響,雙腿也有些發軟,馬猴知道,那是餓得,今天一整天他已經沒有吃過東西了,到了上京,好像便連討飯也變得不容易了些。那些鄉村裡的人,同情心更多一些。這裡的人,顯得很冷漠,但他仍然大步向前,這是長久在軍中養成的習慣。
馬猴有一個地址,這是小貓給他的,而小貓的這個地址卻是舒大夫給的。梧桐邑,小意菜館。
在身上被吐了好幾口唾沫,大腿上捱了好幾腳之後,馬猴終於碰到了一個好心的老頭兒,雖然老頭也離足足有數步之遠,好似生怕這傢伙身上的蝨子突然發現一個油水更厚的地方即興來一次搬家一般。但他還是告訴了馬猴怎麼去梧桐邑。至於小意菜館嘛,老人則搖頭表示不知。
馬猴道過謝,大步向着梧桐邑方向走去,有了梧桐邑,自然便有小意菜館,小貓不會騙人,舒大夫更不會騙人,要知道,在敢死營中,馬猴除了服秦風之外,便只服舒大夫一個人了。要不是舒大夫,馬猴現在的骨頭只怕早就爛了。
一個時辰之後,馬猴站在了梧桐邑那狹長的巷道之外,看着那長長的,但卻窄窄的幾乎只能容兩個人並肩走過的衚衕,馬猴終於明白爲什麼那老人不知道有小意菜館了,將一家菜館開在這樣一個地方,要是有客人上門,那纔是怪事了。
被馬猴一刀宰了的繼父,就是縣城裡一家酒店的大廚,馬猴自然知道一家飯館要想生意興隆,地段位置可是極其重要的。
“可別倒閉了纔好,除了這兒,我還真不知道去哪裡找舒大夫呢!”馬猴自言自語地道:“這上京如此之大,要想找一個人,可就如同大海撈針一樣了。”
緊緊了腰上的帶子,將肚皮勒得更緊了一些,馬猴大步走進了這窄窄的巷道。同時瞪大眼睛,藉着天上的月光,仔細地看着兩邊那些房子的門楣,既然是菜館,那總歸還是有個招牌幌子的。
功夫不負不心人,他終於在一扇小小的木門之上,看到了小意菜館幾個字,即便是隻藉着天上的月光,馬猴也能看出這幾個字也不知在那門楣之上存在了多少歲月了,一塊牌子之上,居然滿是蟲蝕鼠咬的痕跡。
搖搖頭,馬猴覺得這小意菜館可真是處處都着與衆不同,想想倒也不意外,如果不與衆不同,怎麼會與舒大夫有關係呢,舒大夫不就是與衆不同嗎?
他伸手敲門,門卻應聲而開,大黑天的,居然連門都沒有拴,馬猴遲疑了一下,大步走了進去。
屋子裡擺着幾張小小的桌子,最角落裡的一張,有一盞孤燈,一個人。
“舒大夫!”看着那熟悉的身影,馬猴激動的叫了起來:“我終於找到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