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變幻無常,總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看着威遠候府那硃紅色的八扇開大門,還有門前那張牙舞爪的石獅子,李清感嘆不已。自己的記憶深處,原先的那個他留在這裡的幾乎沒有什麼歡樂,有的都是屈辱,委屈與傷心。當初從這裡毅然決然地走出,奔向嚮往的廣闊天地,雖然被人騙過,打過,餓過,也哭過,在短短的時間裡,便嚐遍了人世前的苦難,但卻從來沒有後悔過。而是一路走了下去。
從這一點看,原先的他也是一個心志極爲堅強之輩,不爲外物奪其志,後來從軍,也是存了以軍功謀出身的念頭。未嘗沒有衣錦還鄉的想法,不過命運終究不可測,到今天,已時過整整六年,重返洛陽候府,卻已是物是人非。
候府外早已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大批的候府家丁排成兩行,躬身而立,歡迎這位強勢歸來的候府棄子,請來的鼓樂班子賣力地吹起歡快的樂曲,聲勢喧天,也有着向洛陽諸多豪族宣告示威的意思,李清終究還是李氏族人,無論他與候府有着怎樣的恩怨情仇,但終是要認祖歸宗。
李清怔怔地站在大門口,目不轉睛地盯着御筆親書的威遠候府四個大字,嘴角牽動,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
站在他身側的清風擔心地看了他一眼,生怕這位對候府怨念甚深的傢伙當場發作,悄悄地向他靠近了一點,不着痕跡地扯扯他的衣襟,李華也瞅了一眼走到大門前忽地停下的少候爺,微微躬下身體,“少候爺,候爺還在裡面等着呢!”
李清眉頭輕輕地跳動了一下,“六年了,還真是有些陌生了,當年我從這裡走出去的時候,還是一個任事不懂的小子,如今,我長大了,李管家,可你也如此顯老了。只是不知,這候府裡還有幾人我認得,又有幾人認得我啊?”
聽出這話裡暗藏的意思,李華只覺得背心裡涼嗖嗖的,都這個時候了,這位當年便任性桀驁的小候爺可別出什麼妖蛾子,看看桔香街兩邊那些各家跑出來的家丁們吧,他們就是來打探消息,真要有什麼事,保管從那些掩緊的大門裡走出的就都是高官顯貴了,看李家的笑話啊!是啊,有誰知道當年那個出奔而去的小子如今已有了這麼大的前程呢?連李氏如今也要巴結着他了。當年便是李華,也認爲李清離開李家,就算不死也必將潦倒,終究會忍不住貧寒而回來,但如今,人是回來了,卻是以這種方式,讓所有人做夢都想不到的方式。
李清人到大門,卻久久不願進去,想必這個時候門內的候爺已是怒火萬丈,卻又無法發作出來,李華能想到候爺那張憤怒的臉龐此時有多麼可怕。
“是啊,小候爺,如今您長大了,可不再是當年那個任性的小孩了,您看看,這周圍不知有多少人羨慕我們李氏又出佳子啊!小候爺,我們進去吧,要是再呆一會兒,我怕那些人會耐不住日頭的。”
李清呵呵一笑,李華還真是人老成精,這話說得賊機靈啊!笑聲中,李清大步向那硃紅色的大門走去,李華悄悄地吁了一口氣,抹抹額頭上的冷汗,這位小候爺不好侍候啊!看到李清平靜地直入大門,外面看熱鬧的人羣頓時散去一小半。
穿過門前的照壁,寬敞的院子出現在李清的面前,在大廳的正門中,威武候爺正一身正服,兩手背在身後,筆直地立於大廳門前,看到李清出現在眼前,臉上的怒意慢慢消散,但卻仍是看不到一絲笑容。
李清再一次站定,這個人,便是他的父親了。雖沒有刻意地想表示什麼,但站在那裡,卻仍保持着長久以來形成的軍人風氣,腰挺得筆直,國字形的臉堂不怒自威,兩道鋒銳的眼光在李清的身上掃來掃去,精心修飾的八字鬍隨着嘴角的牽動而微微搖擺。
李牧之也在看着面前的這個有了大出息的兒子,二十一歲了,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仔細地端詳他,在以前的十五年裡,自己沒有給他一個父親應有的關愛,而是由他自生自滅,甚至在夫人的要脅下,連祖譜也沒有讓他入,他知道夫人的那一點小心思,如果讓李清入了祖譜,那未來襲承爵位的將是面前的這個長子,大楚向來有立長不立嫡,立賢不立嫡,以長爲尊,以賢爲貴,這也是長久以來大楚世家豪門崛起的最重要的因素,所有世家家主,基本都沒有廢柴。但現在,他似乎已不再需要了,他才二十一歲,已官至定州軍大帥,再有了李氏做後盾,以後的前程將不可限量。或許,李氏將會出現第二位公爺,那將是大楚有史以來最爲輝煌的盛事,一門二公三候,除開他們李氏,還有那個家族有可能做到這一點,想到這裡,他不由驕傲起來,這是我的種。
兩人就這樣隔着數丈的距離對視,誰也沒有先開口的意思。
看到如此詭異的父子重逢場景,一邊的李華又開始擦汗,而緊隨着李清而入的楊一刀與唐虎則目不斜視,眼光只是盯着李清,在他們的眼中,也只有李清,至於怎麼對待候爺,當然要看將軍的意思,楊一刀還好一些,但唐虎的獨眼中卻不時閃過兇光,此時他的腦子卻在想,要是將軍和候爺打起來,自己鐵定是要幫將軍的。
清風默默地立於李清後側一步,緊盯着李清,生怕他當場發作。
院子裡安靜到令人窒息。
作爲父親,李牧之萬萬沒有先開口的道理,那怕是他之前有萬般的對不起李清,他也不會說一句抱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是萬古不移的鐵規紀,而李清,似乎也有不開口的道理,我以前在生死線上掙扎的時候,你何曾理過我的死活,可曾想過我是生是死,吃得飽穿得暖嗎?現在我打下了一片江山,你們便巴巴地想要我回來了,要知道,如果還是以前的李清,說不定會很驕傲地向李牧之說一聲,爹,我回來了。但現在的他卻毫無這種感覺。
兩人對峙片刻,時間並不長,但院子裡的衆人都覺得似乎過了一個世紀,終於,李清的嘴角再一次牽動了一下,露出一個讓清風熟悉的笑容,清風知道,一旦李清露出這個表情,便代表他想通了什麼,清風舒了一口氣。
果然,李清大踏步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李牧之面前,雙膝跪下,兩手撐地,叩了一個頭:“父親,我回來了!”
李牧之終於難得地露出了笑容,“嗯!起來吧,這一路奔波,辛苦了,又再皇宮裡待了半天,想必也累得緊,屋裡說話吧!”說完這幾句話,轉身便向屋內走去,李清爬了起來,緊跟着走進了大廳,院子裡衆人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獨眼龍唐虎眼裡的兇光終於消失。楊一刀卻橫了他一眼,別人不知道這傢伙,他們兩人在一起搭夥太久了,獨眼龍屁股一厥,楊一刀就知道他想拉什麼屎。
李華也終於放下心來,擔心的衝突沒有發生,只要兩父子坐到一起,坦承地談上一次,父子之間有什麼不能解決得呢,更何況就候爺而言,並沒有什麼太多對不起李清的地方,主要還是主母當年太過份,想起主母裘氏,李華又不由嘆起氣來,這位出身高貴的主母,也應當是今主角之一的人今天卻不在候府裡,她賭氣回孃家了。
這位主母,還真是沒有眼光啊,難道看不見李清那遠大的前程嗎?她的嫡子李鋒完完全全就是一個紈絝子弟,就算將來繼承了爵位,也不可能撐起威遠候府,而有這麼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當靠山,那就又完全不同,爲什麼就不能向李清服軟呢,那怕是象徵性地做出一個姿態,李清也不會錙銖必較,李華相信,像李清這樣能白手起家做出如此大事業的人,就絕對不可能是心胸狹礙之輩。
大廳裡,李清在說,李牧之在聽,兩人神色都很平靜,不像是久別重逢的父子,倒更像是一對普普通通的上下級。
“這幾次作戰都可圈可點,你的戰術都運作的很恰當,只是當時出雞鳴澤偷襲安骨太過於行險,你那千多殘兵,一旦失敗,就是萬劫不復的命運,你知道嗎?”李牧之道。
“我知道,但當時的情形,不如此,我們很難撐過那個冬天。置之死地而後生,如是而已。”李清回答道。
“可當時你二伯給了你十萬兩銀子,用這些錢買糧足以支撐。”
李清沉默片刻,“我習慣於靠自己,而不將未來寄託在別人的身上,萬一買不來糧食呢?或是又有什麼別的意外發生呢?”
李牧之沉默,雖然李清只是脫口而出說出這句話,也許他並沒有別的什麼意思,但這一句話卻的的確確戳到了他的心病,臉色不由一變。
兩人再一次沉默。
片刻之後,卻是李牧之先打破了僵局,“我想問你一件事。”
李清欠身,“父親請講。”
“我想知道,如果最後策反呂大臨不成功的話,你會怎麼做?你是放棄,還是依託撫遠要塞,與蕭遠山來一次大火併?”
“我會讓蕭遠山在撫遠要塞下流盡最後一滴血。”李清冷冷地道。
“可如此,你們必會兩敗俱傷,而草原蠻族必會趁此機會,再次入襲,那定州經此一劫,精銳盡失,必然不保,你沒想過這個後果麼?定州可有百萬百姓啊!”
李清站了起來,在廳裡來回走了幾步,“蕭遠山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可曾考慮過定州還有百萬百姓?”
停頓片刻,他高昂起手,一字一頓地道:“我死之後,管他洪水滔天!”
李牧之震驚地看着李清,似乎此時纔看到一個真真正正地他。
我死之後,管他洪水滔天。如驚雷一般敲打着他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