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連綿幾日的陰雨之後,燥熱的天氣便突然變得清爽起來,青石板被雨水洗得乾乾淨淨,綠得發亮的樹葉上水珠點點,隨風起舞處,便將一枚枚珍珠樣的水珠灑得漫天都是,落在路人的衣上,鑽進他們的脖頸裡,將絲絲清涼直帶到心裡去。
狀元樓的生意這一段時間以來一直好得不得了,原因無他,小皇帝昭慶登位之後開恩科,從鄉試,縣試,府試,一路闖將上來,終於到了最後決定命運的時刻,而狀元樓在洛陽是相當出名的,據說他開業這數十年來,住在他們這裡的考生已出了好幾個狀元,探花郎。這在洛陽星落棋佈的酒樓之中,絕對是個中翹楚。
一襲青衣小帽,脣上沾了鬍鬚的清風在秋萍夏月的陪同下,坐在狀元樓的一個角落裡。樓內到處都是那些考生們留下的墨寶,有高中之後的慷概激昂,也有落第之後的哀嘆淒涼,總之,在這樓裡,你倒是可以看到一個書生十年寒窗苦讀的所有辛酸。
高懸在店中最爲顯眼之處的六塊匾額,便是當年居住在狀元樓的那幾位高中的狀元們留下的墨寶,自然是被店家作爲鎮店之寶小心呵護着。
“真有這麼神麼?住在這裡,便能讓中試的機會大增?”秋萍和夏月都是自小習武,對於讀書那是一竅不通的,此時聽到店小二品沫橫飛地向着店裡源源不絕的考生吹噓着本店的光輝歷史,不由懷疑地問道。
“他姑妄言之,你姑且聽之,權當聽天橋那邊的說書人講了一回演義也罷,當什麼真呢!”清風笑道。
“這位仁兄說得極佳,姑妄言之,姑且聽之而已,要說這狀元樓啊,能有今天,只能說是運氣極好,當年這裡本來是比較偏僻的所在,老闆將店子開在這裡,那絕對是賠得哭爹叫娘,幾乎關門大吉了。”鄰桌的一個書生忽地轉過頭來,笑着對三人道。
“那你怎麼還說他們運氣好?”夏雪反問道,秋萍卻警惕地看了對方一眼,手縮回袖中。
“我說他運氣好,是因爲在這家店就要關門的時候,他斜對門不遠處,喏,就是那家,林府!”書生指了指不遠處那豎着兩個石獅子的硃紅大門,“林大家搬到了這裡來,林大家那可是儒林一代宗師,當他住在這裡之後,前來求學的人絡繹不絕,林大家也不能讓這些人都住在府裡啊,便便宜了這狀元樓了。每日林大家開門授業,衆多學生爲了求取一個靠前的位置,那可是健步如飛啊!瀕臨關門的狀元樓的生意自然就好轉了,誰叫他是這裡離林府最近的一家酒樓呢!”
夏雪和秋萍兩人瞄了一眼清風,見她正出神地看着林府那一對石獅子,似乎沒有聽到他們說話。
“在這裡住得人多了,能入林大家法眼,長期在這裡聆聽教誨的,那一個不是人中之傑,出幾個狀元之材算什麼!”書生笑道,“這家老闆倒也知道沾了林大家的光,逢年過節,那都是整治幾桌最好的席面給林大家送去。”
“只是可惜了,數年以前,林大家突然不再授業了,聽聞說是年紀大了,體弱多病,準備著書立說,不再開講了!我們這些末學後進再也無法聽到大家授課了。”書生惋惜地道:“不過狀元樓的名氣已經打響,每逢大考,考生們還是絡繹不絕地到這裡來,不提前預定,根本就不可能找到住房的。”
秋萍看到清風眼簾低垂,雙眼微有紅意,心中不由一動,看着書生問道,“這位兄臺倒是知道得詳細,不知貴姓?”
“免貴姓安,安若素!”書生拱拱手,道:“要說我爲什麼這麼熟悉,那是因爲我已經來考過一次了,這是第二次!”
原來是一個落第秀才,秋萍不由失笑,轉頭問道:“那林老爺子身體當真不頂當年了麼?再說了,我聽說林大家的兒子也是學識淵博,爲什麼不子承父業,開館收徒呢?”
“這個嘛?”安若素遲疑了一下,“林大家年紀大了,體弱多病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過我倒也聽說了一些鄉村野史,我等小老百姓,不知是真是假。倒是不敢亂說,以免污了林大家清名。”
清風忽地擡起頭來,道:“姑妄言之,姑且聽之嘛!安兄請過來坐。這頓飯我請了!”
安若素笑道:“如此,便且之不恭,不瞞兄臺說,爲了在這裡搶一個房間,我已是傾其所有,每日只吃得起稀飯饅頭了,聞着你們桌上的酒肉香味,早就食指大動。”
“安兄請!”招呼小二過來添了一雙碗筷,清風端起酒杯。
“這位兄臺請,哦,不知兄臺貴姓?”
“林!”
“林兄,哈哈哈,多謝林兄相請,剛剛我說鄉村野史,是我偶爾從一個當了官的同年那裡聽來的,不知是真是假。隨便一說,大家聽過即忘可好?”安若素道。
“安兄請講!”清風呷了一口酒,道。
“這林大家唯一的兒子林海濤林大人曾在定州做過按察使,聽說事情便出現在那個時候。”安若素壓低聲音道。
清風手微微一顫,心砰地跳了一下。
“聽說當年蠻子入侵,林海濤大人的兩個女兒都失陷敵手,後來林大家宣稱這兩個孫女都已玉碎,但實際上,這兩個女子並沒有死!”安若素又喝了一杯酒,吃了一口菜,接着道:“而且福大命大,都成了現在定州王李清的女人。”擡起頭小心地看了周圍幾眼,“知道定州統計調查司嗎?”
安若素神神秘秘地道:“其中姐姐便是現在定州的特務頭子,聽說那是相當的厲害啊,朝廷吃了她的大虧,你想想,這事兒傳到朝廷耳中,那怕沒有實據呢,朝廷對林大家一家能好?”
“反正這些年林家是大不如前了。”安若素搖頭道:“定州李清那是鐵定要造朝廷的反的,如果林家兩個女兒真是李清的女人,那就是誅九族的罪名。林家家大業大,枝葉繁茂,那牽連的人可就海了去了。這也幸虧是林大家,在儒林之中德高望重,換一個人,早就被喀嚓了。即便如此,林家這些年也遭了不少罪,聽說他們出門都有人跟着的。”
清風怔怔不語,夏雪和秋萍兩人擔心地看了她一眼。
猛地仰頭喝下杯中之酒,清風澀聲道:“我倒也聽說過這個故事,不過我還聽說當年這家女兒曾想回家認親,並接走林家,但林大家卻不認他這個孫女,而是一口咬定自己的孫女早就死了。”
安若素搖搖頭,“事實怎樣,我倒不知道,不過林大家的心事我倒也能揣澤一二,兩個女兒落入蠻子之手,那怕是被救了回來呢,那也是白碧染暇了,林大家一生信奉忠孝節義,這算是什麼事呢,唉,算了算了,這事不說,林大家乃是我崇敬之人,我說這些,便已是大大不敬了!”
“這麼說,你也認爲這兩個女兒該死羅?”清風放下酒杯,冷冷地道。
安若素大搖其頭,“螻蟻尚且惜命,何況人乎?說實話,我倒是挺佩服這兩個女子的,死很簡單,活着才更難啊!不過這是林大家的私事,如果林大家真如你所說的那般,我倒是不以爲然,不過嘛,爲尊者諱,我們換個話題如何?”
清風默然不語半晌,點點頭,站了起來,轉身走了出去,清風一走,夏雪和秋萍兩人立即便站了起來,夏雪更是恨恨地瞪了對方一眼,“小二結帳!”啪地丟了一錠銀子在桌上,“不用找了!”這才緊跟着走了出去。
安若素奇怪地看了他們三人一眼,這滿桌子的酒菜都還沒怎麼動呢,咋就都走了呢,也罷,卻便宜了自己。
自己倒了一壺酒,一仰脖子便灌了下去,灌到一半之時,腦海之中突地掠過一個畫面,人頓時給僵在了那裡。酒順着嘴角流了下來,直直地灌進了脖領之中也恍然未覺。
安若素想起了先前對面那個姓李的書生仰頭喝酒之時,分明是沒有喉結的,那是一個女子。
心思電轉,剛剛的對話在腦海之中水一般地掠過,身上頓時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來,天氣已經很涼爽了,但瞬息之間,安若素已是汗透重衣。
對方是一個女子,到了狀元樓,對林家的事極其清楚,而且也姓林,還用,對方說話時的神態,表情,安若素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忽地站了起來,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走出狀元樓時,剛好看見對方從林府之前走過,轉入了另外一個街角。他立即跟了上去。
“小姐,剛剛那個人跟過來了!”秋萍小聲道。
“嗯,知道了!”清風點點頭,“找個機會做掉他,不要露痕跡。”
“明白!”夏雪應道,擡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境,這裡人流頗多,一時之間倒也不易下手,要除掉對手輕而易舉,但在大街上忽然死一個人,必然會引起騷亂,自己等人的行蹤便有給識破之虞。
“林兄,林兄請留步!”安若素忽地大叫起來。一邊叫一邊追來。
清風柳眉一豎,眼中閃過一絲殺意,慢慢地轉過頭來,“安兄,還有事嗎?”秋萍和夏雪兩人已經全神貫注地作好一切準備,一介隨時都會暴起殺人,另一個則會帶了清風先跑。
安若素苦笑一聲,長長一揖到地:“林兄,安某有一個非份之請,還請應允!”
“既是非分之請,不說也罷!”清風冷冷地道。
安若素連連擺頭,“不行,非得說。”看着清風看着他不作聲,當下道:“今日我一見林兄,便覺得林兄非同凡人,小弟我頓起追隨之心,我急急趕來,便是想請林兄收下我。”
清風訝然地看着他。
秋萍接過話頭,“就爲這事?明天再說吧!”
安若素緩緩地道:“明天恐怕我就會死了,是吧,林小姐!也許,還等不到明天,我隨時都會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