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毓皺着眉,眼神迷惑。似是在遙想當初的夜晚,沉吟了好久,他終於想了起來似的。漆黑的眸子往臺下的諸人都掃了一遍,眼光所過之處,所有人的頭都埋了下去,厚臉皮的則是別過臉去,繼續觥籌交錯。
宇文毓脣角浮起一抹笑意,冰涼徹骨,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一整夜他都保持這樣的姿勢,灌了不知道多少酒水下肚,整張臉已經是瀕臨崩潰的鐵青。
人情如飲水,冷暖自知。想必這裡頭有不少人也向宇文毓表露過忠心吧,只是一旦出事,還不都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我舉着杯子舉了好久,深吸了一口氣,直視着他道:“我祝皇上保重龍體,健康長壽。”眼見這句話就要換來宇文毓的嗤笑,我不禁補充道:“我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個故事。小蝸牛和毛毛蟲、蚯蚓賽跑,毛毛蟲和蚯蚓走了老遠。小蝸牛還在慢慢地爬。他一下子就哭了,他問蝸牛媽媽,爲什麼他要揹負着又重又硬的殼,不能像毛毛蟲一樣那麼輕鬆。蝸牛媽媽告訴他,因爲毛毛蟲長大以後會變成蝴蝶,天空會保護它;小蝸牛又問,那爲什麼蚯蚓不能變成蝴蝶,也可以沒有這樣厚重的殼,蝸牛媽媽說,因爲蚯蚓會鑽土,它有大地保護。於是,小蝸牛哇地一聲就哭了,那我不是很可憐,天空也不保護,大地也不保護。蝸牛媽媽安慰他,可是我們有殼啊。我們不靠天,也不靠地,我們靠自己。如果毛毛蟲還沒有變成蝴蝶,蚯蚓沒來得及鑽進土,還是會被鳥兒、田鼠吃了的。但是隻要我們還活着,我們的殼還在,就有着天生的保障,你一定能走到終點。”
我也不知道爲何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這個故事,不過是信口胡編,可我還是忍不住想要告訴宇文毓,既然別人是靠不住的。還是堅持自己好好活着。人只要活着,或許就有希望。
可是在我說完之後,我卻看見宇文毓的眼眶已經變得猩紅。他喃喃自嘲道:“殼?若那蝸牛已經被拔了殼呢?”
我一怔,旋即明白,此時的他,所有的親信都被剪除,就連他自己的武功都廢了。除了這樣特殊的日子,他就得一個人待在牢籠裡,又如何算是一個揹着殼的蝸牛呢?
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又把酒杯緊握幾分道:“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這是我的真心祝福,好好活着。我先幹了。”
多說無益,我也是一時間頭腦發昏纔會轉了性子跟宇文毓說這麼半天的廢話,我正準備喝酒時,宇文毓忽然大聲說了句“等等!”
之所以說大聲,是因爲他之前的說話都沒有了往常的氣勢,頹敗地連只鬥敗的母雞都不如。只有這一句“等等”,倒是又回覆了幾分天子之氣。
雁貴嬪也一起愕然地望着他,不知道宇文毓要做什麼。
宇文毓端起酒杯,忽而走至我面前,面色凝重道:“今兒也算是一個圓滿的日子。難得大家都這樣高興歡聚一堂,朕也高興得緊,不若就與阮貴嬪喝個交杯酒吧?”
他突如其來地要求着實令我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我用眼角的餘光瞥了宇文護一眼,他就像是一個胸有成竹的獵人,眯着眼任由這邊的獵物們做着無謂的交流。我又瞟了雁貴嬪一眼,她似乎有些侷促難安。
我於是推辭道:“交杯酒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喝的。皇上心中既有所屬,還是好好陪伴伊人吧。”我相信這個時候的宇文毓,再不用怕會傷害雁貴嬪而故意遠離她了。而我,從來不曾把宇文毓當做夫君,這交杯酒還是留給他們兩吧。
宇文毓的臉上掛着淡淡的失意,“佳禽不屑一顧,只因我非良木,果然是我所認識的阮貴嬪。”
我不知道他念叨着什麼,只想快點喝完了事,於是傾斜酒杯,正欲把酒往口裡頭倒,手中忽然一失重,酒杯已經到了宇文毓的手中,他急急地說了一聲,“別喝!”
我正茫然不懂,宇文毓突然對我笑了起來,“活着就有希望,那是因爲阮貴嬪並非蝸牛。阮貴嬪難道不知,蝸牛若是沒了殼,它就活不成了。”
他說完,就把我杯中的酒盡數往他的口中倒去,“毓郎!”雁貴嬪一聲尖叫,像一隻發瘋的蝴蝶撲向他,不由分說就把他手中的杯子打落。杯子叮噹落地,只有杯底一點點殘酒灑了出來。
我不禁目瞪口呆,下意識地就往後退了兩步,對於這突發的狀況還有些接受不過來。
“毓郎!毓郎!”雁貴嬪哭喊着,身子亂顫,她很想要做些什麼,但她頹然地發現,她什麼也做不了,“你這是爲什麼?你知道酒有毒,對不對?”
她嗚嗚地哭了起來,整個人都已經有些失控了,我驀地反應過來,下意識地看向地上還在左右晃動的酒杯,我的酒裡頭有毒嗎?是雁貴嬪下的?是她剛纔拿起我酒杯的時候,趁我不備,往水中下毒的?
我道了一聲好險,若非宇文毓奪走,我就再度着了雁貴嬪的道了?可是,宇文毓他……?
“雁歸,朕和你在一起這麼久,你做什麼事,朕會不知道呢?”宇文毓的話聽到雁貴嬪的耳中,簡直比剜她的心還要難受。
“那你爲何……爲何……”她哽咽着說不出一句話來。
宇文毓到此時反倒一臉平靜。他淡淡地掃視了一遍羣臣,全場一片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臺上,就連禮樂聲都識趣地停止了。
宇文毓的臉上掛着嘲諷的笑,那笑容好像在說,怎麼,你們都不再僞裝了麼?不再假裝歌舞昇平,一派和睦了?他別過臉,伸出手去摸了摸雁貴嬪的臉龐,“朕原本只想好好護你,卻不曾想反欠你太多。朕是活不成了,與其死在其他人的手上,還不如由雁歸你來送朕去見先帝。”
他說着,一把推開雁貴嬪,站直身體,朗聲道:“人生天地之間,稟五常之氣,天地有窮已,五常有推移,人安得長在。是以生而有死者,物理之必然。處必然之理,修短之間,何足多恨。朕雖不德,性好典墳,披覽聖賢餘論,未嘗不以此自曉。今乃命也,夫復何言。諸公及在朝卿大夫士,軍中大小督將、軍人等,並立勳效,積有年載,輔翼太祖,成我周家。今朕纘承大業,處萬乘之上,此乃上不負太祖,下不負朕躬。朕得啓手啓足,從先帝於地下,實無恨於心矣。
所可恨者,國有豺狼,包藏禍心,窺竊神器。虺蜴爲心,殘害忠良,弒君屠龍,殺兄鴆親。人神之所同疾,天地之所不容。公等事太祖,輔朕躬,奈何視而不見?
太祖薨時,公等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託?
朕期限將至,大位虛曠,社稷無主。朕兒幼稚,未堪當國。顧此懷歸,目用不瞑。唯冀公等,勿忘太祖遺志,提挈後人,朕今忍死,謹此懷抱,雖沒九泉,形體不朽。”
他這一番肺腑之言,隨着夜風款款送出,原來他並沒有打算苟且偷生,他只是在猶豫,在選擇,在等待着最好的時機。
沒有人會料到今晚的壓軸好戲居然是這樣的一出。宇文毓他要當着滿朝文武的面,用他的死來控訴宇文護。
他發自肺腑地將大周過往的歷史回顧一遍,是還期望着這些人裡頭會有人顧及君主舊情,還期望着自己的死能夠喚醒這些人的良知。
他沒有點名道姓的指出國中的“豺狼”是誰,是期望着宇文護在聽了他當着這麼多人面的申述後會有所忌憚,就算宇文毓今天死了,他也不敢真的就直接篡位登基。
宇文毓本是一個自高自大,受不得半點屈辱的人,可因爲心裡頭想着大周的江山,所以他還是說服了他自己,強忍着他最不能忍受的屈辱,明明是一隻脆弱的沒有了殼的蝸牛,卻還是甘願如同行屍走肉一樣出現在衆臣面前。
大周的江山無論如何都不能旁落宇文護之手,他必須當着羣臣的面,用他最後的力量來喚醒還沒有徹底黑心的良將。
我的心底好像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不停地把我的意識往那黑洞裡頭拉,我的腦袋空空的,宇文毓他真的就要死了嗎?可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臺下的衆臣在聽了宇文毓的遺詔後,終於不再麻木不仁,他們已經亂成了一團,這情形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而雁貴嬪的哭聲讓我心煩意亂,我忍不住伸手去拉她,“解藥呢?你的解藥呢?”
雁貴嬪嗚咽着居然笑了起來,“解藥?這是我柔然最毒的毒藥!服毒的人,在一個時辰後,所有的骨頭都會裂成碎片,無藥可救。”
我頓時傻了眼,雁貴嬪竟然要餵我吃最毒的毒藥,她原本設計的就是要我在宇文毓的面前飲鴆赴死。想要我在宇文毓面前肝腸寸斷而死?我實在不解爲何她這樣恨我。只是,她對我的這份恨意卻最終轉嫁到她心愛的男人身上了。
雁貴嬪眼中的哀慼忽然間化作最大的憤恨,她臉上可怖的笑容變得更加猙獰,“阮陌,你該陪夫君一起死的!”
我不禁大駭,腦子裡頭第一反應是宇文護離我還有一段距離,雁貴嬪的雙指已經毫不留情地戳向我的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