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正如伊安桑說的一樣,在她離開之後的第二天,薩米都傳令辛莫藍伽進宮……赴宴。

傳令的只是一位普通的官員,沒有多說一句話,恭敬禮貌的將王令傳達後,便匆匆的離開了。

看着放在桌上的一紙王令,所有人都安靜的說不出一句話,神色凝重的將秋天宜人的空氣都變得沉重灰暗,窗外明媚張揚的陽光,自顧自的耀眼奪目,無法融進這冰冷死寂的氣氛裡。

幾個最親信的屬下,已經從辛莫藍伽那裡聽說了伊安桑帶來的消息,除了初聽這件事後的震驚外,隨之而來的就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氣憤和深入骨髓的失望。

誰都無法想像自己發誓效忠的王,竟然在子烏虛有的擔心中,決定除掉亞述聲名最顯赫的將軍,以及她身邊的所有親信。

良久的沉默後,在衆人因爲那張決定了自己命運的羊皮紙而死一般的沉寂時,辛莫藍伽輕輕的揚起一個調侃的笑容。

“怎麼了,將軍們,幹嘛這幅表情?我只是去赴宴,又不是去刑場,有什麼可擔心的。”

“那裡和刑場有什麼分別,就是一個華麗的刑場罷了,王就是要你進宮去送死。”說話的是那坎,他坐在庫侖塔的下方,掃了一眼對面坐着的幾人,憤憤然的說。

“就是。將軍,你不能去。”多那柏站起來,看着辛莫藍伽說,年輕氣盛的臉上有着與那坎一樣的氣憤。

一直冷淡的脣擒着一個雲捲雲舒的弧度,她只是笑着搖了搖頭,繼而輕聲道:“不去?那就是抗令,會給王一個抓我的藉口,那豈不是更糟。”

衆人又是一陣沉默。

“去或不去,都是一個死,那情願不去,讓王來抓,我們就反了!”那坎突然一拍桌子站起來,聲音裡透着狠冽的暴戾,惹來庫侖塔一個白眼。

“坐下,”瞪了激動的那坎一眼,始終一言不發的庫侖塔低聲斥道:“亂說什麼,這種時候說這樣的話,讓人聽到還得了!”

回瞪了一眼庫侖塔,那坎還是老實的坐下,他側過臉氣呼呼的盯着遊移在門邊的半片陽光,不語。

庫侖塔的視線在室內的幾人身上緩緩劃過,最後落在辛莫藍伽的身上,猶豫了片刻,開口。“將軍,不管你是否進宮,這次都難逃一劫,屬下請將軍先行離開尼尼微,由屬下進宮去見王,屬下會盡量爭取些時間給將軍。”

微怔,眼神輕閃,斷然拒絕。“不行。”

知道她會這麼說,庫侖塔早就想好了對策。“屬下知道將軍不會讓我們爲你冒險。但是,難道你不爲昏迷的大神官着想嗎?一旦你被擒,大神官必定會被王帶走,到時候誰又來保護她呢?”

一語中的,看着辛莫藍伽臉上一閃而逝的猶豫,庫侖塔明白此刻除了利用這個藉口,其他的理由都不可能說服固執的她先離開。

沉默地看着那些神情緊張焦慮的屬下,這些跟在自己身邊出生入死多年的人,到了如今這個危急的時刻,願意捨身保護她,辛莫藍伽已然覺得心裡除了感激,還有深深的欣慰。但是,她又怎麼能讓他們給自己當替死鬼呢?

斂眼,拿起桌上的杯子送到嘴邊,淺飲了一口,繼而在衆人焦急期盼的眼神中,她笑了笑,輕輕開口。“我不會讓任何一個人爲了我去送死,更不會讓艾希雅再出危險。”

幾人面面相覷,皺眉看着她起身,緩緩走到掛着家族旗幟的牆壁前,停下。

窗邊的陽光隨着微風輕輕的在屋內迴旋,一絲淺淡的花香盈滿呼吸間,撩亂平穩的呼吸,透着一絲彌淺的悲傷,身處此刻的幾人都已經感覺到了這絲隨着時間蔓延開來的悲傷情緒。

“庫侖塔,你馬上安排人手準備帶艾希雅出城,一刻也不停,將她送到邊境,在那裡等我。那坎和多那柏,你們和幾位將軍分散去不同的城市,一旦出事了,你們就離開亞述。軍隊不用擔心,王還不至於殺掉那麼多戰士,最多隻會解散金獅,讓他們分散編入其他的軍隊,不會傷到他們的性命。”反剪着雙手,她擡頭注視着繡着金色雄獅的旗幟,一口氣沉聲交待完。

“將軍----”

“行了,按照我說的去辦,立刻行動。”忽地打斷庫侖塔的話,轉身,陽光在她灰色的眼底悄悄凝聚,閃爍着堅定到無法置疑的光芒,讓衆人心裡一怔。

不語,幾人低下頭,似乎是在思忖,又像是在與心中的想法抗爭着,安靜到能聽見呼吸聲的房間中,只有無所顧及的風四下流動在寂靜到讓人心跳都開始壓抑的空間裡。

揮了揮手,她輕輕挑眉,在他們臉色隱隱漲紅時,轉過身,修長消瘦的背影,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毅。

還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庫侖塔深深望了一眼那個冰冷堅定的背影,頷首,悄聲退下。

看着庫侖塔離開,剩下的幾個人,搖頭嘆息着行禮,一同走到門口時,不約而同地回頭,又望了一眼旗幟下的背影,帶着隱忍的悲傷,陸續離開。

房間裡又變得出奇的安靜,甚至連風聲都變得響亮起來,擡頭專注地看着牆上的旗幟,她牽起嘴角笑了笑,淡然。

轉身,來到窗邊,單手扶着窗框輕輕一躍,輕巧地坐在寬大的窗臺上,擡眸。

爛漫的秋色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在庭院迤邐開來,連綿的綠色漸漸顯出一些蕭瑟的味道,花架下的陰影都帶着一絲秋意,斑駁的陽光投射在地面的青石上,點點惹眼的碎金。

一泓碧水,隱約可見一些魚影忽上忽下的嬉戲其間,一圈小小的漣漪在微風中逐漸擴大,直至消失。

一聲長嘆溢出口時,她眯了眯眼,望着眼前的一切,一抹釋然的笑在脣邊揚起。

她不會逃走,因爲她不能。

任何人都明白,一旦她逃走就意味着什麼……她,將會是一個背叛國家的罪人。

祖先們用生命換來的榮譽,將被她徹底的粉碎,這個家族的名字,將從神廟的牆壁上被無情的劃掉,他們世代爲之努力奮鬥的一切,就會如同牆壁上那些渺小的粉末一般,隨風流逝……

就算她死了,也無法面對祖先的質問。

她不能自私的將一個家族所有人的努力全部瓦解,她不能這樣做。

這是她的宿命吧……就像艾希雅曾經說過的,那是逃不開的命運。

心裡留着一絲僥倖,希望能說服薩米都讓她隱退,她願意放棄現在的一切,悄然地離開亞述,不會對他的王權造成一丁點的威脅。

真是可笑,她怎麼會對那個王座感興趣,與之相比,她覺得策馬奔馳在沙漠裡更適合她,也更讓她留戀。而那個萬人敬仰的王位,她卻避之不及。

不明白,薩米都爲何會擔心她的存在,毫無價值的擔心。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來自君王的猜測,卻足以毀滅一切,包括那些曾經的信任和榮耀,以及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們。

決定進宮,是爲了保護家族的榮譽,還有更多人的性命,這不是偉大的犧牲,只是她爲了陪伴在自己身邊的戰友們,做出的最後一件事情。

望着天空,一洗如藍的輕盈,淡淡的白雲悠閒的飄過,辛莫藍伽看的有些出神,淡然的笑容在眼底劃過,隱在發間的灰色熠熠閃動着迷人的光芒,在隱約一絲花香間,繚繞着悽迷的妖嬈……

腳下那條雪白的大理石鋪就的路面,光滑平坦,熟悉的紋理彷彿流水般,將夕陽的腥紅暈染融化,血一般的嫵媚。

換上了平時很少會穿的禮服,暗藍色的長袍在庸懶的餘輝下流動着一抹淡金,袖口和領口纏縱翻卷的繡着如浪似雲一般的金色花紋,恣意的放縱着一種奢華而尊貴的色彩……那種熱烈到張揚的色澤,映襯着辛莫藍伽眼底一縷冰冷的灰,奇異的讓人心生畏懼的威風凜冽。

淡然的笑始終掛在一向冷淡的脣角,微微讓人窒息的妖冶,使得那些擦身而過的人們,片刻失神,繼而才慌亂的側身行禮。

這樣的辛莫藍伽很少見,少見的盛裝,少見的笑容,少見的危險氣息。

隱隱地,在這條幽深的長廊裡,一陣輕風與她擦身而過時,隨風翻飛的袍角上纏卷着的奢華金色綻放出宛若天邊如血殘陽的耀眼光芒,透着絲讓人不敢直視的桀驁不馴……與這驕傲的年輕將軍一樣,令人心神一怔的淡漠和妖冶不羈。

“辛莫藍伽將軍,王一直在等您,這邊請。”布索圖的身影出現在殿外,他笑眯眯的迎上來,一臉的讒媚在見到緩緩朝這邊走來的辛莫藍伽時,微微一怔。

忽然之間,他有些遲疑,爲着此刻笑容淡然的年輕女子,還有她隱藏在笑容下的,那雙沒有絲毫溫度的灰色眼睛。

似乎,那雙眼睛已經知道今天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似乎,那片灰色海洋下涌動的暗流,足以襲捲一切……

驚,避之不及的俯身行禮,布索圖將那些奇怪甚至有些膽寒的心思藏在彎下的身軀裡。“將軍,請。”

“有勞了,布索圖大人請。”她淡淡的開口,臉上的笑容不曾改變。

與布索圖一同走進殿內,視線一掃而過熟悉的大殿,眼神輕閃。

侍衛的人數並沒有增加,卻可以感覺到那些隱藏在四面八方角落裡的視線,帶着閃爍不定的警惕,如同劍般膠着在她緩緩踏入大殿的腳步間。

“王。”頷首,行禮。

微笑的黑色眸底閃爍着異樣的光芒,卻只是一瞬間就消失在深淵般的眼裡,薩米都微笑着示意她坐下。

“將軍這次爲亞述立下了汗馬功勞,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端起酒杯,薩米都笑着步下王座,來到辛莫藍伽的桌前。

起身,拿起杯子,恭敬地開口。“王這樣說,臣愧不敢當。”

一仰頭將酒飲盡,薩米都笑着望着她。

猶豫,看了一眼手中的杯子,片刻後,跟着一飲而盡。

“將軍想要什麼賞賜呢?你屢獲戰功,我都不知道還有什麼能賞賜的,金銀珠寶,僕役府院這些東西,似乎都已經賞賜了不知多少,這個國家裡,還真找不到可以用來犒賞將軍的東西了。”坐回王座,薩米都微笑地看着她,意有所指的說,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着,眼神虛浮。

“王對臣太過寵愛,賞賜的東西不甚其多,臣已經什麼都不缺了,爲國家效力,何來有功,這是我的本份。”

“話雖如此,但是這次大敗埃及人,你的功勞最大,怎麼能不賞呢?”挑了挑眉,他笑的深沉,一絲暗光閃過眼底,沒能逃過辛莫藍伽敏銳的眼。

“王,”繞過桌子,走到王座前單膝跪下。“如果非要賞賜臣,那臣想好了一樣東西,請王不吝賜予。”

微怔,擡手,“起來說,你要什麼?”

“臣,”擡眸,靜靜地看着薩米都,沉聲說:“想退隱。”

“什麼?”

“臣多年征戰,已經厭倦了這種朝不保夕的血腥生涯,臣想帶着家臣找個僻靜的地方,種田牧養,過着老百姓的平凡日子。”

面色悄然間有了變化,就在辛莫藍伽說出這些話後,薩米都沉默着,端起杯子斂眼喝着酒,一時間大殿內格外安靜,甚至能聽見侍女端着的銀壺裡美酒輕輕晃動的響動。

沉寂的氣氛,讓辛莫藍伽微微揪起心。

半晌,薩米都起身一步一步緩緩走下臺階,來到辛莫藍伽面前沒有停下,繞過她僵立的身軀,走到一扇落地長窗前停下,望着宮外隱約可見的街道,一層腥紅色的晚霞將街道裝扮的朦朧模糊。

“厭倦了?”他喃喃地說,忽爾牽了牽嘴角,晚風擦着窗邊而過捲起窗紗翻飛,妖冶。

“辛莫藍伽,我們都會對自己的生活產生厭倦。但是,不是說放手,就能放手的。”轉身,眼神深邃地看着她,背光而立看不清薩米都的表情,卻可以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一些端倪。

邁步,離薩米都五步遠時停下,恭敬地頷首,眼神漸漸冷下,卻仍然保持着溫和的微笑。“王,臣可以放下現在的一切。臣現在只想過上普通的生活,不想再看見那些戰火紛飛的場面,也不想再看見親如手足的部下喪命了。”

沉吟,黑的發亮的眼睛帶着沉鬱看向辛莫藍伽,企圖在她恭順的表象下發現一些東西。

然而,除了恭敬,她很安靜。沉靜的氣息讓人覺得略略的不安和一絲絲的焦慮。

微怔,因着自己的感覺,薩米都微微挑眉,繼續沉默。

半晌,他突然開口,隨着他的聲音而來的是他悠然邁出的腳步,“有些東西,我們都很難做到放手……你不能,我也不能。”

側身,看着他從身邊走過,那樣悠然的步子,卻重如盤石般落在辛莫藍伽的心間。但是,她也只是不動聲色的靜靜看着薩米都走到一株植物前,見他伸手捻着寬大的綠葉,臉上則是漫不經心的神情。

“王,卸甲歸田或是戰死沙場,是每個武將必須面對的最後結局。臣不怕死,但是卻厭倦了喊打喊殺的日子。現在對於臣來講,沒有什麼東西是放不下的,榮譽、權貴、財富,在臣看來只是虛幻的鏡像,臣願意去做一個平凡普通的人,請您滿足臣這最後一個願望吧。”再次真誠的請求道,她微微頷首,對着薩米都的背影。

手指在拂過綠葉時輕輕一停,繼而又翻看着其他的葉子,一派悠閒,半晌,就在辛莫藍伽幾乎沉不住氣又要開口時,他不急不徐的聲音傳來。

“既然,將軍有此意,那我如果強留又有什麼意思呢,”轉身,精明的臉上揚起一個瞭然於心的笑容,“那就隨了將軍的意思吧。”

猝不及防,辛莫藍伽呆怔了片刻後,急急跪下,“謝謝王的賞賜。”

走到她的身前,扶着她站起來,心情似乎大好的薩米都朗聲說道:“來、來,讓我們好好喝幾杯,等你一走,我們再想見面,就遙遙無期了。”

“是。”跟着薩米都一同走到桌邊坐下,實在沒有想到薩米都竟然這麼簡單就答應了自己的要求,辛莫藍伽一時間仍然有些反應不過來。

望着侍女將杯子倒滿,拿起杯子朝着王座上的男子敬拜,男子也揚了揚酒杯,兩人一同仰頭喝下。

放下杯子,望着眼前桌上豐盛的菜餚,辛莫藍伽瞬間的失神,緊繃着宛若一根弓弦的神經,不知不覺間悄悄鬆開,身體裡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秋放鬆了兩天,現在迴歸啦!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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