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這話,我和安童雙雙愣住,殿裡一時寂靜無聲。氣氛沉寂得讓人坐立不安。
年初,忽必烈命伯顏和安童同去中都考察都城營建事宜,擺明了想考驗二人再酌情任用。哪知二人前後回來,忽必烈就有將他們一舉推上高位的想法,實在是不可思議。中書丞相是百官之首,在朝堂上,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安童拜相是年紀太小,讓人覺得不循常理;而伯顏呢,年近三十,若做丞相,也是年輕了些,但還可以理解。但問題是,他本是伊利汗國的使臣,地地道道的外來戶,來朝不到兩年,雖也在中書省議政,畢竟資歷尚淺,不知能否讓衆人膺服。
安童收起了訝異的神色,沉吟片刻,徐徐回答:“伯顏與臣一道去中都辦差,臣觀其行止,端凝厚重,隱隱有宰臣之風。遇不決之事,三兩言語,就能破其歸要,從容決斷。其才略,可擔重任,臣也甚爲歎服。只是伯顏本是伊爾汗王臣,八鄰部人,唯恐小人鄙薄其出身,若爲宰執,不知能否從容號令?”
他所說的也是事實。眼下朝中大官,多是勳貴之後,大根腳出身,伯顏一介寒門,驟然拜相,怕是難以壓制那些驕橫跋扈的蒙古貴族。
“呵呵,”忽必烈笑了笑,卻不以爲然,“前番王文統以布衣之身拜相,不也做的有模有樣?朕要的是人才,伯顏這樣的,朕有意留備大用,何必讓他苦苦熬資歷?朕明白你沒有私心,你的顧慮也是朕的顧慮。不過,朕也可以幫他擡擡身價。”他頓了頓,又望着安童一笑,問道:“朕問你,別速真可許了人家?
“大汗!”
“父汗!”
這個消息太突然。我倆幾乎是同時發出了低呼,話音出口,又雙雙沉默了下去。只用腦袋一想,就明白了忽必烈的用意。這件事,他怕是已想了許久了,勳貴圈裡未嫁人的適齡女孩並不多,與大汗有姻親關係的更少,若是伯顏能與木華黎家聯姻,自然無人敢小覷他。何況別速真是忽必烈的外甥女,是大哈屯察必一系的小輩兒,這場聯姻,背後的支持者就是忽必烈,有忽必烈撐腰,誰敢不買伯顏的賬?只是別速真……念及那個單純的小姑娘,她怕是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就被這樣敲定了,我不由得一陣心酸。
安童一時陷入了沉默,只是皺着眉,眼裡透着幾分焦慮和不忍,他動動嘴脣,卻沒有說話。
“怎麼?”忽必烈冷冷笑道,“莫不是你也存了門第之見?朕觀伯顏相貌,已應顯貴,日後必是大有功於社稷之臣。給伯顏做媳婦,不會辱沒木華黎家族的聲望!”
“可是伯顏比別速真大了十來歲,如此豈不是委屈了她?”不等安童回答,我又急又憤,忍不住搶聲道。
“朕沒問你,少多嘴!”忽必烈一拍桌子,厲聲叱了一句。我登時被嚇了一跳,恐懼過後,心中的怒意反而被激發出來,一時衝動,竟想與他理論。但見他目光銳利,臉色異常冷漠,猶豫片刻,還是忍下這口氣,把話頭又咽回肚子裡。
安童也衝我使眼色,示意我別再出頭,而後吸了口氣,沉聲道:“大汗息怒,此事與公主無關。別速真未曾許人,但她是母親愛女,從小嬌養。婚嫁大事,臣不敢全權決定,還得與母親商議。況且,臣……也想問問妹妹的意見,若是女孩子耍起了性子,反倒壞了兩家和睦,也枉費了大汗的苦心,便不美了。”
聽了這話,我緊張的心情稍稍鬆弛,安童還不是個罔顧妹妹意願的不良兄長,也看得出他在盡力與忽必烈周旋,但觀望忽必烈的臉色,我又心下不安,悄悄替他捏了一把汗。
“這叫什麼話!”忽必烈怫然不樂,冷冷開口,“你阿爸不在,你就是一家之主!你是要做丞相的人!這點主意還拿不定?還談什麼匡扶社稷?……還要問別速真的意見?可笑可笑!……你不用回去問了,你母親妹妹現在就在中宮,不出意料,大哈屯已把此事告訴帖木倫。你自去跟你母親商量明白!”
安童聞言默然,深深地埋下頭,用力握緊了拳頭,指節緊繃着,有些發白。我也一時頹然,不知中宮那裡是什麼結果。忽必烈看似溫和,實則強悍,他認定的事,很難更改,如今正在氣頭上,冒然頂撞,只會更糟。
我倆都不說話,安童也沒出口答應,看上去是妥協,可落在忽必烈眼裡,就成了無聲的對抗。他反而更加不快,嘿然冷笑着,指節在案几敲得“篤篤”作響,聽得我心中發悶。他冷冷瞥了過來,犀利的目光如寒刃般鋒利,抵在我頭上:“你們一個個的,都是有主意的!竟敢如此忤逆?朕倒要被你們牽着鼻子走了!呵呵!”
他這句話是衝着我來了,我心中不快,怒意起起伏伏,反而無所畏懼了,也冷冷的望回去:“父汗給兒臣扣上這般罪名,兒臣實在不敢承受!”
這話一出來,卻見安童已急着開口:“大汗!”忽必烈理也未理,只是望向我,冷然道:“你想說什麼?”
“別速真是霸都魯姨夫的愛女,霸都魯是父汗的好安達,爲汗國大業立下汗馬功勞。如今是別速真的終身大事,好好思量一下,有何過分之處?別速真若不得其所,必讓霸都魯姨父魂魄難安,這也是父汗不願見到的罷!兒臣只問父汗,你願意讓兒臣嫁給一個相差十餘歲的男人嗎?”
我的話一句一句遞入忽必烈耳中,他眯眼斜睨着我,目光冷淡,哼了幾聲,怒意漸漸消散,卻依舊沒有好臉色:“這事又與你有何相干?你關心別速真的心意,一會兒去中宮親自問她可好?”
他有意避開話題,稍作讓步,我也不敢得寸進尺,遂謝恩道:“謝父汗寬恕!”本想着就此撤下,卻又被留住:“等會兒再走!與安童一起。”
安童聽了他的話,也跟着謝恩:“謝大汗體諒!”
忽必烈“哼”了一聲,望望安童,又望望我,面帶不快,卻也稍稍和緩了語氣:“霸突魯是朕的好安達,他的情意,朕從未忘懷。但這並非意味着,你們可以據此跟朕講條件!朕最恨的,就是受人脅迫,今番我不追究此事,你們要以此爲戒!”
忽必烈雖不做追究,話語還是暗暗譏刺我,心裡一虛,我躲過他的眼神,不敢再爭執計較。心下也是一陣後怕,這個藉口以後一定不可再用。都說帝王最無情,情意算什麼?翻臉就可否認,據此跟他論理,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大汗給了臺階下,安童也很有眼色的及時表忠心:“木華黎家族以“忠”字立家,爲大汗盡忠,是臣子的本分,絕不敢借以邀功。大汗的恩寵,臣感念在心,敢不嘔血圖報?”
他這麼一說,也算是向忽必烈低頭認錯服了軟,我聽在心裡,有些不舒坦,但也明白這不是爭一時意氣的時候,也的確沒有狂悖的資本,心下唏噓了幾下,終是無言。只等一會兒問問別速真的意思罷。
安童神色平淡,態度良好,話語裡也絕無不平之意。忽必烈終於消了氣,閉目休息了一會兒。我悄悄叫近侍端了奶茶過來,小心放在案几上,又拽拽忽必烈的胳膊,小聲道:“兒臣說話不知深淺,惹得父汗不快,父汗喝杯奶茶消消氣罷!您若還不痛快,不妨責罰兒臣,別把鬱氣憋在心裡。”
“每次都是馬後炮!既知如此,先前說話爲何不分輕重?事後又來討巧,反倒像是朕爲難你了!”忽必烈虎着臉,輕聲斥責着。我知他已不再生氣,但也不敢再賣乖,只得摸摸鼻子,訕訕道:“父汗教訓的是,兒臣再不敢了。”
他安慰似地揉揉我的頭,眼神裡多了一份疼惜,也不再多言,轉而望向安童:“別速真的事先放一邊。朕問你,做了丞相,你有何打算?”
安童聞言,先起身揖了一禮,而後鄭重答道:“臣年幼,苦不更事。省堂大事,臣不敢不盡心,但才薄學淺,恐力有未逮,誤了大事,臣想向大汗請命,援引名儒至省堂以備顧問,也好補弊糾偏。”
忽必烈尋思了片刻,倒很痛快地點點頭:“想的很周全。有名頭的儒臣,你看好誰?”
“姚先生、竇先生曾言,許衡德高才厚,有濟世之志,可倚爲肱骨。許先生精通理學,臣欽慕良久,欲引至左右,拜爲師長。”
忽必烈聽了這個名字,不以爲然,卻也沒有駁回,只道:“讓必闍赤起草詔命,召許衡赴上都罷。”
“臣謝過大汗。”忽必烈答應得利索,安童也有些意外,欣喜之餘,連忙謝恩。
忽必烈看他一臉喜悅,笑了笑,又冷下臉叮囑道:“許衡是個儒生,未經手庶務,難免有些迂執。你是宰臣,要總持大政的,心中要有桿秤,別犯漢人秀才眼高手低的輕狂毛病!”
安童聽了,臉上的笑意淺淡了些,正了正神色,謙虛答道:“大汗叮囑的是,臣會謹記在心!”
“行了,你母親妹妹都在中宮等着,你和察蘇一道去看看。讓朕休息一下。”忽必烈已有些倦怠,揮揮手叫我們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