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手中的蒲扇緩了一緩,盯着劉思武看了半晌,才道:“你害怕?”
“咱們的命都是少爺的,有什麼怕的?”劉思武滿不在乎的說道,隨後才接着道:“我只是心有不甘,皇帝輪流坐,頂着朱家的名頭算怎麼回事?就是得了這天下又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海外立國的好。”
“你這幾年不是讀書讀傻了吧?”李健輕笑着道:“名分就如此重要?少爺如是在意名分,早就海外立國了,東興港如今控制的地盤並不比大明小多少,就疆域而言,甚至可能還超過大明,缺的只是人口。”
聽的這話,劉思武詫異的道:“不可能吧,南洋那些國家能有多大?”
李健微微笑了笑,才道:“爪哇東南不過八百海里的地方,還有一塊大陸,只有土著居住,而且都是部落土著,少爺命名爲澳洲,僅僅是澳洲的疆域就不比大明小,不過那地方跟西北差不多。”
劉思武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事,張大了嘴,半晌才道:“南洋還有不毛之地?難怪沒聽聞一點消息。”
“那可不是什麼不毛之地。”李健含笑道:“少爺說那是塊寶地,不過,再大的疆域也得有人口不是,沒有人口,就算南洋那等氣候適宜、土地肥沃之地同樣也是不毛之地,少爺爲什麼說護衛隊擴張受限制?就是因爲人口跟不上,空守着寶山。卻不能開發,你急不急?
人口!東興港現在急需的就是人口!少爺此舉也是無奈。就算能夠堂堂正正的奪取這大明天下,那會是什麼情形?少爺說的很清楚,一將功成萬骨枯,改朝換代,殺的血流成河,人口銳減,田地荒蕪,商業凋零。這不是少爺想要的結果!
能夠以最小的代價奪取天下,這纔是最重要的,名分什麼的都是虛妄,利益纔是最實在的,你看少爺可在乎過名分?實力纔是根本!少爺的野心很大,是蘇萊曼大帝那樣的一代雄主,眼裡看到的不只是大明、南洋這一畝三分地。而是整個世界。”
“蘇萊曼大帝又是誰?很有名?”劉思武好奇的道。
“也該讓你下南洋去轉轉。”李健含笑道:“奧斯曼帝國的皇帝,野心勃勃,四處擴張,在西洋無人不知。”
劉思武不由撇了撇嘴,他這幾年的注意力都在大明和倭國,南洋一次也沒去。對西洋的情況更是知之甚少,不過,他並不在意,畢竟眼下東興港的戰場是在大明和倭國。
六月是漢武一年之中最熱的季節,而更讓一衆士紳商賈百姓熱心的是六月中旬的官員考績——一年一次的小琉球官員的績效考評。大明的官員考覈升遷跟士紳商賈百姓沒半毛錢的關係,因此除了官員。沒有任何人會關心。
但小琉球官員的考覈卻與大明迥然不同,官員的考覈不是由都察院和吏部考覈,(小琉球的官員大明朝廷根本就不管,都是東興港一手安排,想要都察院和吏部考覈也沒條件),而是由轄區內的士紳商賈百姓先行考覈。
考覈內容與大明官員差不多,主要是從墾荒、農業生產、手工生產、地方建設、稅收、吏治、治安、民政、人口、教育、上訪等各個方面考評,當然還有官員自身的品德才能身體狀況等內容。
這種由士紳商賈百姓廣泛參與官員考績的法子是胡萬里下令從三年前開始的,反正官員是自個任命的,小琉球也才處於剛剛發展的地步,他索性大着膽子折騰,這個法子的最大好處在於省事,當然,也是出於杜絕官員貪腐,穩定地方、安撫人心等各方面的考慮。
小琉球是允許私人攜帶兵器的,規範之後,也就是城內管的嚴一點,不允許在城內攜帶弓弩槍戟槊等遠程和長兵器,城外卻仍然是一概不禁,(當然火器是絕對嚴禁的),這就意味着官員不可能象大明那樣橫徵暴斂,胡作非爲,否則一不小心就會激發民憤,惹出大亂子來。
再則,考績掌握在地方士紳商賈百姓手中,也逼迫官員不得不清廉,逼迫官員關心民瘼,三年下來,一衆士紳商賈百姓是興致高漲,好評如潮,官員則是叫苦不迭,胡萬里也覺的有些不妥,這法子好是好,但卻容易出現政令難以下達的情形,動不動下面官員就會抗命,地方官員更關心的是地方以及百姓的利益,那是直接關係到他們考績好壞的。
即便如此,胡萬里也不願意放棄這個不甚完善的法子,而是摸着石頭過河,逐步的進行的完善,小心翼翼的調整上級官員對下級官員的考覈科目,以追求平衡。
從六月一日開始,官員考覈就成了漢武城的熱門話題,城外有資格參加考評的士紳百姓也都紛紛進城,各個茶樓酒肆一時間生意相當火爆,所有的士紳商賈百姓以前完全是被動的參與,如今已完全是主動參與,而且積極性是相當的高,隨處都能聽到對官員的評頭品足。
夕陽西下,晚霞滿天,胡萬里一身長衫,搖着摺扇,帶着薛良輔從側門出了總兵府,一路徑往港灣碼頭而去,名爲消食,實爲散步,兩人都是一襲長衫,在大街上並不顯眼,漢武城不限制服飾,穿長衫假扮斯文的人多了去了滿大街三成都是穿長衫的。
“海邊就是不一樣,日頭落了,便不再酷熱。”薛良輔有意拉開話頭,他很清楚,胡萬里今兒個將他拉來散步,很可能是爲了官員考績的事,卻是故意不提。
“酷熱?”胡萬里一笑,“難道比南京還熱?”想到後世動不動就四十度的高溫,這漢武的夏天簡直是太溫柔了!不知道漢武現在的最高溫度是多少?
想到這裡。胡萬里心裡不由一動,怎麼把溫度計給忘記了?玻璃器皿既然能夠製造。這溫度計幾乎就沒什麼難度了,不論是用水銀的還是用酒精的,都不是問題,這玩意的記着,這可是各種實驗必不可少的,生怕事情多也忘了,他刻意叮囑薛良輔道:“佐卿明日記的提醒我,溫度計。”
溫度計又是什麼東西?薛良輔忙點頭應道。也懶的多問,這幾年來,胡萬里就跟個神棍似的,新奇的東西層出不窮,他早已經麻木了,略微沉吟,他才道:“南京比漢武可是熱遠了。漢武的黃昏實在是太愜意了。”說着,他不由一嘆一聲,道:“時間過的可真快,不知不覺已經七八年了。”
胡萬里一笑,並不接話,到的一個十字街口。他才放慢腳步,道:“走,找個茶樓坐坐。”
見的兩人進了會同大街,負責警衛的唐金寶不由的牙痛,趕緊打手勢叫幾個親衛越上前去。雖說如今親衛都配的是短火槍,方便攜帶也方便激發。但遂發槍不能夠保證百分百的激發率,而且夏天穿的少,即便是短火槍也容易看出來,暴露了身份,又的捱罵了!
會同大街臨近港灣,是漢武最早修建的一條大街,商鋪林立,十分繁華,黃昏之時,碼頭上討生活的,下班的作坊工人都,得閒的商賈紛紛涌來,相當的熱鬧,而最熱鬧的還數臨街的小酒店,海上討生活的基本沒有不喝酒的,北方來的移民也大多好酒,街邊上一溜兒的小桌根本沒有空位,還有不少站在喝酒的。
見這情形,胡萬里笑了笑,道:“酒價貴不貴?”
“不貴。”薛良輔隨口便道:“紅薯產量大,如今用紅薯釀酒的多,而且漢武的酒稅比大明便宜遠了,再說,這類大衆酒店,針對的就是都是工人,貴了不會有如此好的生意。”
大明酒稅貴,那是爲了限制糧食都用去釀酒,漢武是海港,酒是必需品,自然不能重稅,胡萬里含笑望着那邊喧譁的酒徒們,卻是沒留意到一個黑不溜秋的小孩拿着一個空碗酒一溜小跑橫街而過,差點就要撞到胡萬里身上。
一個親衛快步趕上,一把便將小孩拎了起來,恍如老鷹捉小雞一般,胡萬里轉身看見這一幕,含笑道:“別嚇着孩子。”
一中年男子這時忙趕上前來,對着親衛一鞠躬道:“冒犯了。”
倭國人?胡萬里看了他一眼,道:“倭國人?逃奴?自由人?”說着便狐疑的看向薛良輔,倭國人在小琉球除了火槍作坊的工匠,基本都是奴隸,而火槍作坊管理極嚴,裡面的工匠一般是不會出來的,東興港作坊區應有盡有,而且都是好貨,火槍作坊的工匠是不可能來這裡喝酒的。
那倭國人看了胡萬里一眼,見他氣度不凡,又是一鞠躬道:“在下是自由身。”
自由身?胡萬里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一副窮困潦倒的模樣,也懶的多問,當即對趕上來的唐金寶道:“盤問一下。”說着,便邁步前行,邊走邊對薛良輔說道:“這街上的小酒鋪很有幾家,喝酒了容易生事,跟吳長森說說,將小酒鋪集中到一個地段,增加巡警,以免影響社會治安。”
“老爺思慮的周全。”薛良輔忙頜首道。
走不多遠,兩人便拐進了一家大茶樓,爲招攬生意,茶樓門口早早就掛起了一溜四個大紅燈籠,進的大廳一看,不說座無虛席,卻也沒剩幾張空桌子,而且都是角落裡,小二已是哈着腰道:“客官裡面請。”
角落三張桌子很快就被胡萬里一行人佔了,一落座,薛良輔便道:“怎的晚上茶樓生意還如此好?”
“這不是要開始官員考覈了嘛。”胡萬里含笑道:“漢武百姓管這叫‘說黑話’基本是說官員壞話的。”
薛良輔聽的一笑,考評是不記名的,但在茶樓說官員壞話卻是有風險的,天知道有沒有衙門的探子在茶樓收集情報?若是被說壞話的官員沒有調離,難免會被記恨不是,晚上在茶樓黑燈瞎火的,倒是安全!難怪這大廳裡光線較暗。桌子上的蠟燭卻是沒人點,他不由含笑道:“老爺是如何知道的?”
胡萬里笑了笑。沒解釋,有伍子順的克格勃,漢武城哪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茶水點心很快就送了上來,一壺茶沒喝完,天色已是暗了下來,茶樓裡也開始有人大聲的數落漢武兩個縣和城內三個區的官員,連漢武總管吳長森也沒放過。
無非是一些小案斷的不公,辦事不力。拆補不到位,賦稅不均、喝酒、逛青樓等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薛良輔聽着心裡也慢慢的平復下來,估摸着這些茶樓的所謂的‘說黑話’很可能是得到胡萬里的保護的,否則不會形成氣候。
大半個時辰,兩人才從茶樓裡出來,大街上已經冷清下來。除了夜間還營業的店鋪和夜市攤子還掛着燈籠,其他街段都是黑的,胡萬里不由暗歎了一聲,沒有電還真是不方便,不過,對於電這玩意。要有點燈,在漢武必然是座不夜城。
唐金寶這時快步跟上來道:“少爺,那倭國人是從雙嶼輾轉而來的,聽聞漢武繁華,前來漢武討生活的。一行有二十多人。”
胡萬里臉色一沉,道:“在小琉球範圍內清理一下。看看有多少倭國的自由人,將他們送去馬尼拉,有倭國奴隸的,着他們嚴加管束。”
“是。”唐金寶連忙應道。
聽的這話,薛良輔不由一喜,難道要對倭國動手了?聯想到劉思武這幾日也趕來了漢武,他越發的肯定這一猜想,當下他便含笑道:“東邊是時機了?”
“還不是最好的時機,先蠶食。”胡萬里說完便不再吭聲。
薛良輔以爲他是在想官員考覈的事情,猶豫了下,才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小琉球官員着實是不好做,上下爲難,少爺還的寬厚些。”
“這官員考績制度怎麼樣?”胡萬里悶聲問道。
“別出心裁,利於官員親民,清廉,勤於政務。”薛良輔毫不遲疑的道:“不過,上下級關係不好相處,不利於團結,不利於政令下達,難收以臂使指之效,也就東興港能用,在大明,朝廷必然亂成一鍋粥。”
胡萬里緩緩的踱着,走了一段,他才語氣平淡的道:“爲什麼大明不能用?”
思忖了片刻,薛良輔才道:“簡單,小琉球官員不多,而且俸祿也高,是大明官員的五倍,不用撈銀子也能過的體面,大明不可能開出如此高的俸祿作養官員,再則,官員只顧地方,不顧大局,屢屢抗命,數萬官員豈不亂套?以大明之遼闊疆域,政令不通,後果難以想象,因此這法子放之一隅尚可,推行天下,則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胡萬里不以爲意的道:“只有侵害到地方的士紳商賈百姓的利益,地方官員纔會抗命,再則,抗命的也只是地方府州縣官員而已,其他官員的考覈,還是掌握在都察院和吏部手裡,不存在上下亂套和政令不通的弊端。
小琉球之所以能夠實行這法子,根本這於咱們重視士紳商賈百姓的利益,維護他們應有的權益,遇到抗命,咱們不是一味的強制推行,而是反思,更改,甚至是放棄,但可以肯定的是,地方官員抗命的情況將會越來越少,因爲咱們在不斷的積累經驗。
你留意到沒有,咱們小琉球的田賦商稅實際沒比朝廷優厚什麼,唯一減少的是役。”
聽的這話,薛良輔不由苦笑着道:“少爺應該很清楚,最擾民的也恰恰是這徭役,大明的賦稅並不重,就算是現在的新商稅也不重,不堪承受的就是徭役,再說了,小琉球的田賦商稅雖說跟朝廷一樣,但仍然是有很大的區別。
田賦一塊,都是上繳銀子,農戶一半田地是種甘蔗,這甘蔗可比稻米賺錢多了,商稅看起來與大明一樣,貨物稅都是十五稅一,但小琉球貨物稅卻只收一次,不重複徵收,要說稅重了點的是行業特種稅。”
說到這裡,他發現被胡萬里帶偏了題,趕緊的將話題轉了回來,“各地的情況都不一樣,小琉球畢竟只是一隅之地,不能以偏概全,少爺不妨在南洋各地都嘗試一下。”
“各地情形不同,可以因地制宜。”胡萬里沉聲道:“這法子能夠長期保證吏治不敗壞,這點纔是我最爲看重的。”
聽的這話,薛良輔點了點頭,道:“這倒確實難得,府州縣的官員不貪,就沒銀子給上官孝敬,就算是孝敬也是極爲有限,官場貪腐之風沒有盛行的根基。”略微一頓,他才道:“不過,朝廷的徭役卻是無法跟小琉球一樣,完全免除的,無法根除徭役,就無法根除貪腐。”
免除徭役,這對大明來說,確實是個老大難問題,胡萬里微微頜首,便不再吭聲,這些年,東興港在大明律的基礎上制定了一系列的法律法規,着重強調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若是不能根除貪腐,若是隻能施行於一隅之地,不仍舊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可是清楚明清官員的貪腐有多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