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港口越遠,會同大街也就越冷清,雖然不過亥正時分,大街上已經看不到幾個人影,沒有燈光的大街一片黑暗,胡萬里默默無語的在黑暗中漫步,想着心事,薛良輔也是一聲不吭,心裡默想着方纔的對話,唐金寶等一行親衛則如暗夜幽靈一般,消無聲息的在四周警戒。
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在經過仔細打磨青石鋪砌堅固平坦的會同大街甚是單調,沒有人爲胡萬里提着燈籠在前面照路,這既是出於安全的考慮,也是胡萬里的一個特殊愛好,他喜歡在黑暗中漫步。
胡萬里很清楚,薛良輔的話極有道理,小琉球是小琉球,大明是大明,兩者有很大的區別,小琉球就是一張白紙,可以任由財大氣粗的他肆意揮毫描繪,而大明卻是一幅已經成形而且沒有留下多少空白的畫,想要添加改動一絲一毫都的花費極大的氣力,況且,他的財大氣粗也只能相對於小琉球而言,對於大明來說,這點家底怕是隻能塞個牙縫。
或許推到重建,將大明變成一張白紙,纔是最爲正確的,胡萬里緩緩的長吁了口氣,很快就將這一想法驅散開去,且不說他有沒有這個能力,就算能夠推到,大明也不可能成爲小琉球這樣的白紙!
“嘩嘩”的水流聲在黑暗寂靜的大街上分外清晰,胡萬里緩緩停下了腳步,距離他不遠的樹影下立着一個人影,當街小便!他不由皺了皺眉頭。隨即繼續邁步,輕聲吩咐道:“隨地小便。揍他一頓。”
聽的身後傳來的慘叫聲,薛良輔苦笑着道:“少爺這可是濫用私刑,傳出去可不好聽。”
“沒那麼嚴重,不過是小懲罷了。”胡萬里悶聲道:“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小琉球百姓這些年越來越富足,但素質卻是沒有絲毫提高,在這方面要加以引導約束。”微微一頓。他才接着道:“引導約束怕是效用不大,還須的強制規範行爲準則。”
聽的這話,薛良輔不由暗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胡萬里喜歡潔淨,小琉球上下官員都以潔淨爲榮。就連城池港口也處處追求潔淨,但百姓一時間卻是很難養成潔淨的習慣,略微沉吟,他才道:“窮人乍富,很多習性不是短時間就能糾過來的,這至少要一兩代人的時間。”
“靠自發形成確實要幾代人的時間。”胡萬里沉聲道:“不過。可以強制,不論是護衛隊還是學校都是在強制灌輸行爲準則,道德規範,百姓也可以強制灌輸,可以利用罰款苦役來約束百姓。這事,我回去訂個制度。”
有必要如此認真?薛良輔猶豫了下。才道:“少爺,這會不會有些矯枉過正?”
“矯枉過正?”胡萬里放緩了腳步,緩聲道:“這不是小事,你們要引起足夠的重視,城市人口衆多,居住密集,醫療又跟不上,若不講究衛生,一旦爆發疫病,後果不堪設想,歐洲爆發鼠疫,動輒死亡數以百萬計,四川、福建歷來也是役區,如今小琉球的港口城池人口密集,流動性又強,這事絲毫疏忽不得。”
他可是很清楚,壓垮大明帝國的最後一根稻草就應該是北京城的一場大鼠疫,否則,李自成根本不可能輕鬆攻下北京城,而且李自成的數十萬大軍也同樣是敗於鼠疫,小琉球如今的情況說是逆天而行也不爲過,他可不想被一場瘟疫奪走這數年的心血。
聽的胡萬里是出於這個考慮,薛良輔連忙正容,道:“少爺高瞻遠矚。”
生化戰或者是說細菌戰,胡萬里沒聽他奉承,腦子裡卻是猛然冒出這個念頭,這年代瘟疫的殺傷力要遠超過戰爭,鼠疫、天花、痢疾、霍亂、流感、腦膜炎,不論哪一個,這時候都無法控制根治,新物種入侵,帶來的災難將是毀滅性的,這一點,歐洲人可沒少用,美洲現在流行的天花,應該就是西班牙人有意散播的。
而且倭國在歷史上也用過細菌戰,如果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胡萬里是絲毫不介意的,只不知道對倭國來說,什麼疫病是新物種?這要經過詳細的調查!
七月初,天氣依舊酷熱,雖然有風,卻也並不涼爽,總兵府,書房,胡萬里搖着摺扇,緩緩起身走到窗邊,看着窗外茂盛的桂花樹,半晌才沉聲道:“小琉球爲官不易,俸祿雖高,卻根本不及海貿和開辦作坊,這一點,我清楚,小琉球新建,官員政務繁多,差事繁忙,我也清楚,但官員自有官員的體面和尊榮,你也不用爲他們說好話,制度制定了下來,就必須執行。
東丹、歸仁兩縣的知縣既然不得民心,就必須撤換,事關東興港聲譽,不能徇私,願意留下來,降級使用,不願意留下來,另行公開招聘選拔,這事不用再議。”
聽的這話,薛良輔不由的一陣無語,猶豫了下,仍然是力爭道:“少爺,東丹、歸仁兩知縣三年考績,前兩年都是平常,獨獨今年是不稱,不能抹殺了前兩年的功績不是。”
“不稱就的撤換,這沒什麼好說的。”胡萬里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道:“知道你爲難,再難也的咬牙挺着,不能百姓看了笑話。”
話音才落,李風烈在門外躬身稟報道:“伍子順、劉思武、李健在外求見。”
“讓他們進來。”胡萬里說着緩緩的踱回主位上坐下,這才放緩了語氣道:“管官員要能上能下,才識不逮,換下來慢慢磨練,上位者,凡事必須持之以公,再則,公開招聘選拔官員也有利於籠絡士紳商賈百姓,這事沒必要犯難。”
伍子順三人進來。敬禮道:“見過少爺。”
“坐。”胡萬里用摺扇指了指座位。
三人落座後,伍子順看了薛良輔一眼。便直接說道:“報告少爺,足利義維回信,婉拒了聯手合擊大內義隆。”
婉拒了!胡萬里還真是沒料到一手扶持起來的足利義維居然有膽子婉拒他的要求,不由一愣,見他不吭聲,劉思武沉吟着道:“少爺,足利義維如今已成氣候,完全掌控了京都附近和四國的大部。與大內、北條已成三足鼎立之勢,他不敢與咱們合兵攻擊大內,並非是沒有膽量,而是擔憂咱們在倭國立足後吞併倭國,收拾了大內義隆之後,下一個目標就是他。”
聽的這話,薛良輔有些難以置信的道:“足利義維如此忘恩負義。就不怕東興港的報復?”
“不怕!”劉思武沉聲道:“倭國極少遭遇外敵入侵,只有元蒙打過倭國,如今咱們不過六萬兵力,他估摸着咱們不敢打倭國,再說,足利義維所在的京都。乃是倭國中心,咱們若是攻擊他,大內、北條必然同仇敵愾,不會袖手旁觀,因此。他料定,即便咱們要攻倭國。也只會從大內和北條入手。”
薛良輔接着問道:“足利義維就不擔心咱們轉而大力扶持大內家?”
“三家必然暗中有協定。”胡萬里沉聲道。
書房裡登時一片安靜,半晌,胡萬里才道:“你們是何意見?”
“倭國多是山地,若是徵倭國,短時間內怕是難以全殲。”李健開口道:“再則,一旦開戰,倭國海貿必然大受影響,大明這方就的延誤,同時斷絕大明和倭國的貿易,小琉球怕是難以承受,屬下竊以爲,大明更重要。”
要與大明爭天下?薛良輔雖說早有猜測,但親耳從李健嘴裡聽到這話,仍然還是有些震驚,這可真真是蛇吞象了!東興港雖說發展的快,但兵力畢竟有限,胡萬里這膽子也太大了點!
劉思武亦接着道:“大明的發展潛力遠大於倭國,屬下也傾向於先打大明。”
胡萬里卻微微搖了搖頭,若是先打大明,會是什麼情形?倭國絕對是驚恐萬分,他們肯定清楚,東興港打了大明回過頭來肯定要收拾他們,必然想方設法與大明結盟,貿易同樣會斷絕,但是先打倭國,大明則未必會理會倭國的求援!
見他搖頭,劉思武馬上道:“少爺的意思是先徵倭國?”
胡萬里頜首道:“對,先徵倭國,咱們兵力有限,要避免出現兩線作戰的情形。”微微一頓,他才接着道:“足利義維想的天真,他料定咱們不會先打京都,咱們偏偏就先打京都,不聽話的狗,留之何益?唯有殺了吃肉!”
“少爺,先打倭國京都,就不慮大內、北條兩面夾擊?”劉思武沉聲道。
“他們兩家要敢來,咱們倒能省卻不少氣力。”胡萬里不以爲意的道:“你們詳細計議一下,是圍點打援,還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佔京都?”
“是!”劉思武興奮的道。
打倭國,薛良輔亦是最爲贊成,當下便道:“少爺,正所謂師出有名,爲防非議,是否尋個藉口?”
“是要找個藉口。”胡萬里含笑道:“就說咱們對倭海貿的船員水手在堺港丟失了三個。”
這是什麼藉口?四人不由的面面相覷,半晌,薛良輔才陪着笑道:“少爺,這藉口是否有些。”
以士兵失蹤爲藉口發動戰爭,這是倭國的慣用把戲,胡萬里如今以船員水手失蹤爲藉口發動戰爭,自然是心存報復,但這個理由卻是對四人說不出口,微微笑了笑,他才道:“這可不是兒戲,咱們是要以此告訴所有的海商,東興港很護短,東興港不惜以開戰來保障東興港人在海外的安全。”
再沒有什麼法子比這更能夠招攬人心的了,薛良輔聽的大喜,連忙道:“屬下明白,必然大力宣揚。”
“暫時不要宣揚,出兵之時再宣揚不遲,另外,可以讓金陵報也宣揚一下。”胡萬里隨口吩咐道。
這幾年,東興港在南洋一直都是小打小鬧。雖說戰事不斷,小琉球卻是毫無緊張氣氛。但這次徵倭國,劉思武、李健都不敢有絲毫輕忽,一時間鴿信四出,小琉球各大營的官兵都取消了休假,加緊了戰備和實彈訓練。
南洋艦隊,馬尼拉、占城的駐軍以及大量的商船隊都陸續回到小琉球,東興、漢武的兵工作坊也是開足了馬力生產,工匠都開始加班加點。各種軍需物質也不斷的彙集,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即便是嗅覺遲鈍的百姓都意識到了東興港即將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戰事!
潛伏在小琉球的錦衣衛密探自然是早就嗅到了戰爭的氣味,紛紛通過各種渠道將消息源源不斷的送往大明,一時間,廣東、福建、浙江、南直隸沿海的大小官員都是大爲緊張,求神的求神。拜佛的拜佛,紛紛祈禱東興港不要打到自己的地盤來。
南京,王廷相大爲不解的看着送來的消息,大明這段時間沒招惹東興港,胡萬里想做什麼?難道自覺羽翼已豐?不可能!東興港的兵力是錦衣衛刺探的重點,區區不過六萬左右的兵力。胡萬里怎會覺的羽翼已豐?如今已是七月下旬,難道是針對安南?
略微思忖,他便吩咐備轎,匆匆趕到了大明的慈善總會,一身便服的他也不等通報。徑直就闖進了總會長周志偉的書房,周志偉似是早料到他會來。起身微微一揖,含笑道:“浚川公來的好快。”
王廷相也不與他囉嗦,徑直就問道:“兵鋒何指?”
“在下亦不清楚,不過,應該不是大明。”周志偉含笑說道,他之所以如此說,自然有原因,別人不知道,他這個慈善總會長卻是最爲清楚,東興港在大明銀號廣佈,真正匯通天下的不是慈善會,而是東興港,胡萬里真要是對大明動手,必然會給他打聲招呼的,而且各省銀號也必然會有大量的銀錢流動,如今一切正常,顯然不是針對大明來的。
“確定?”王廷相沉聲道。
“如此軍國大事,在下如何敢確定。”周志偉臉上依掛着淡淡的笑容,“兵者,詭也,胡長青行事素來又讓人捉摸不透,這些年,慈善會與東興港亦無往來,再說,如此大事,東興港如何會泄露消息?”
“應該是針對大明而來。”王廷相沉聲道:“馬尼拉、占城、滿刺加的兵力都陸續抽調回小琉球,東興港針對的不可能是安南,也不可能是西洋和南洋。”
周志偉也不叫小廝,親自爲他倒了杯涼茶,這才道:“浚川公是不是忘了還有個倭國?”
“倭國?”王廷相詫異的道:“東興港跟倭國的貿易一直未斷,徵倭國對東興港有什麼好處?再說,就算徵倭國,也不用如此大的陣仗。”喝了半杯涼茶,他便道:“不行,老夫的親自去一趟小琉球,不能讓胡長青胡來。”
東興港的異動很快就以五百里加急傳到了京師,內閣值房,內閣早已物是人非,李時在嘉靖十七病逝,顧鼎臣也於去年逝世,如今的首輔自然是嚴嵩,次輔則是丁憂復出的翟鑾。
看完兵部尚書毛伯溫送來的加急摺子,嚴嵩默默的將摺子遞給了翟鑾,半晌不語,這幾年,韃靼並未有消停,反而越鬧越兇,東興港真要在東南大打出手,這日子還真就沒法過了,兩線作戰,非將大明拖死不可。
翟鑾合上摺子,默然半晌,纔開口道:“汝厲如何看?”
毛伯溫略一沉吟,便道:“東興港即便有所隱瞞,兵力至多也超不過十萬之數,大舉進攻的可能性甚小,下官竊以爲,東興港應該是衝着南北直隸的兩支水師艦隊而來的。”
“如何應對?”
“避戰!”毛伯溫沉聲道:“兩支水師艦隊不論是規模還是實戰經驗,皆難以於東興港艦隊相提並論,應該避戰以保存實力,不能讓東興港如願以償。”
嚴嵩不動聲色的看了二人一眼,這事情太大,根本不是內閣能夠做的了主的,默了默神,他便道:“一起進宮面聖,懇祈皇上定奪。”
乾清宮,三十四歲的嘉靖皇帝一身道裝在殿內金磚上緩步而行,遠遠看去,確有幾分仙風道骨,不過近看,便可察覺他臉上的神情有些凝重,東興港異動的情況他早已知曉,南京鎮撫司今日送來的情報,再次確定了澳門、廈門、雙嶼這三個私港沒有增加兵力火炮部署,反而派遣了大量的海船前往小琉球。
如此說來,東興港此番調集兵力並非是針對大明,嘉靖一邊緩步而行一邊沉思着,真要是針對大明,東興港這三個私港不可能不嚴加防備,不是針對大明,那會是哪裡?倭國?東興港爲什麼要征伐倭國?而且還是如此興師動衆?這些年,東興港征伐不斷,卻極少大動干戈,爲什麼獨獨對倭國不同?
黃錦躡手躡腳的躬身上前,輕聲道:“皇上,嚴閣老、翟閣老、毛伯溫在外求見。”
嘉靖停下腳步道:“讓他們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