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發泄了一通,慢慢冷靜下來,乾清宮大殿裡也安靜下來,嘉靖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在殿內顯的分外清晰,他沒有下令處置東廠和錦衣衛的失職官員,他清楚現在不是時機,益王朱厚燁與東興港聯手,發佈了檄文,接下來必然會大舉進攻,如今正是用人之際,不是興師問罪的時候。
轉了幾圈,嘉靖才停下腳步沉聲道:“傳旨,召集閣臣和部院主官入宮覲見。”
高忠知道規矩,清楚一衆太監這時候定然在外面跪着,忙應了一聲,起身出殿,招手叫一衆太監過來,叮囑他們趕緊的去傳旨。
殿內,嘉靖沉聲問道:“福建方面可有消息?”
“回皇上。”陳寅忙躬身道:“益王叛軍乃是從德勝關入福建,不僅偏僻,而且崇山峻嶺,暫無消息傳出。”
略微皺了皺眉頭,嘉靖緩緩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叛軍爲什麼要選擇偏僻之地入福建?以東興港兵丁的戰力,江西、福建沿途的衛所兵丁根本就無法阻擋他們,隱藏行蹤?這似乎沒有必要,沉吟良久,他也沒有想明白。
半晌,他纔開口道:“全力查探叛軍去向,留意東興港艦隊的動向,嚴密監視各地藩王,若發現異常舉動,立即通知地方守軍先行控制,寧枉勿縱!”
“微臣尊旨。”高忠、陳寅連忙叩頭,兩人都未料到嘉靖居然對這事毫無追究的意思,都是大喜過望。
嘉靖瞥了二人一眼,略微頓了頓,接着道:“若再有失職,數罪併罰!”說着便站身進了西暖閣。
大半個時辰後。內閣首輔嚴嵩、次輔翟鑾、閣臣許贊,左都御史熊浹、右都御史潘鑑、兵部尚書毛伯溫、戶部尚書王杲、吏部尚書唐龍、禮部尚書張璧、工部尚書周用、刑部尚書聞淵等便齊聚在乾清宮外求見。
待的衆人進殿行禮之後,嘉靖掃了衆人一眼,也不廢話,直接說道:“益王朱厚燁勾結東興港海賊要勤王清君側。江西都司吳良才領兵平叛,射殺了金谿郡王朱厚煌,損兵八千這是朱厚燁發佈的檄文,你們看看。”說着便將檄文扔了下去。
聽的這話,一衆大臣都是目瞪口呆,嚴嵩撿起檄文迅速的看了一遍。見檄文中將他指爲國賊,也就是清君側的主要對象,臉色登時一片蒼白,不言聲的將檄文傳給翟鑾,大殿裡一片沉寂,誰也沒想到東興港胡萬里身故之後。事情會急轉直下。
待的聞淵將檄文拱手呈回,嘉靖纔開口道:“朕早就說過,東興港狼子野心,遲早會成爲朝廷的心腹大患!不想這一日來的如此之快。”略微沉吟,他才接着道:“去歲冬,朕力排衆議,同意俺答通貢互市的請求。就是爲了穩住西北,騰出手來應對東南。”
聽的這話,一衆人都是無語,嘉靖對東興港的態度,京師上下無人不知,也幸虧是胡萬里,換了別人,早就海外自立了或是造反了,如今胡萬里一死,東興港便迫不及待的勾結益王造反。顯見是對朝廷已經是容忍到了極限。
當初胡萬里在世時,若能好好安撫,東興港何至於會走到今日這地步?如今即便是通過通貢互市穩住了俺答,但誰能保證俺答不會趁火打劫?再說,穩住了俺答又如何。朝廷如何才能平定東興港叛亂?
眼見的衆人都不開口,嚴嵩連忙奉承道:“皇上高瞻遠矚,洞徹幽冪。”
不等嚴嵩奉承完,兵部尚書毛伯溫便開口道:“皇上,叛王朱厚燁既廣發檄文,必然會大舉興兵,當務之急,是要判定叛軍的意圖,東興港戰艦海船衆多,沿海之地,皆在其攻擊範圍之內,實是防不勝防。”
“江南是朝廷財賦重地,江南若亂,財源枯竭,後果不堪設想。”戶部尚書王杲沉聲道:“微臣竊以爲,必須在江南囤積重兵,確保江南不失。”
“如何才能確保江南不失?”左都御史熊浹沉聲道,他是江西南昌人,親歷過寧王叛亂,嘉靖八年便是右都御史,掌院事,因斷獄與東廠意相違,被嘉靖以忤旨之罪削籍回鄉,嘉靖十八年才起復,召爲左都御史,掌都察院事,仍是直言不諱的性子。
微微一頓,他才接着道:“尋常攻城,象杭州、蘇州、南京等堅城,非有三月半載,難以攻克,但東興港憑藉火炮火槍之利,只消數日便能攻克,根本無法救援,如何防範?野戰,衛所兵丁根本就非東興港之敵,除非是調邊軍南下,但若東興港避實就虛,仍是無法防範!”
聽的這話,衆人登時無語,五年前,東興港攻廣州,下福州,勢如破竹,半日就能攻陷兩城,杭州、蘇州、南京確實要更爲堅固,但這五六年,東興港的火炮火槍也有長足的進步,這三個所謂的堅城,以東興港如今的戰力,怕是也只需要一二日功夫,囤積重兵,還能三個地方都囤積重兵?
毛伯溫身爲兵部尚書,這些年來對東興港可謂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當即便躬身道:“皇上,東興港賊衆雖則兵力強悍,然畢竟是兵力有限,火器威力雖大,彈藥消耗亦大,極爲依賴後勤補給,東興港必然不敢與朝廷拼消耗,而且也不可能攻擊海船不能抵達的城池。
杭州雖在海邊,但海船無法抵達城下,蘇州亦然,東興港若要攻江南,陪都南京必然是首選,只需囤積重兵於南京便可。”
“汝厲言之有理。”嘉靖微微頜首,道:“東興港雖有野戰炮,但火炮移動不便,行動緩慢,江南水網密佈,不便大軍行動,再說,要破壞道路亦是輕而易舉,處於大江邊的南京纔是防禦重點!可抽調一部邊軍南下鎮守南京。”
“皇上。京師的防禦亦須加強。”毛伯溫接着道:“東興港若從天津衛登陸,距離京師不過三百里,三五日便可兵臨城下。”
聽的這話,一衆大臣不由的悚然而驚,潛意識裡。他們都認爲東興港只會對江南構成威脅,不想京師也是如此危險,東興港戰艦海上無敵,真要從天津衛登陸,三五日就兵臨城下,京師豈非是岌岌可危?京師團營兩官廳那些個老爺兵能夠抵擋東興港的虎狼之兵?
嘉靖神情亦頗爲難看。他在天津設立水師艦隊,雖說有防範東興港艦隊的想法,但主要還是從避開東興港艦隊,便於艦隊操練的角度出發,他同樣未曾考慮過東興港有一日會從天津登陸攻打京師!因爲東興港艦隊從未出現在北海海域。
京師的兵力是不少,楊一清、張璁兩任首輔也都整頓過京師團營和兩官廳。不過都因爲朝堂之爭而不了了之,數十年的安逸,他可不認爲京營兵丁能夠抵擋東興港的進攻。
“皇上。”嚴嵩躬身道:“東興港兵力有限,戰力出衆,極有可能會直接攻打兩京,京師乃天下根本之地,不容有失。還望皇上速調邊軍入京協防。”
嘉靖微微點了點頭,暗忖,僅調邊軍怕是不夠,再說,西北邊軍也不宜調的太多,若是俺答乘機入侵,後果就真是不堪設想了,略微沉吟,他才沉聲道:“立刻草擬一篇征討叛王朱厚燁和東興港的檄文,籌備錢糧囤積京師。工部加大火器以及彈藥的生產,整飭騎兵,重點防禦兩京!”
“微臣等遵旨。”衆人忙躬身道,心裡都隱隱有些不安。
嘉靖掃了衆人一眼,又補充了一句。“大敵當前,最忌朝局不穩,軍心不穩,有敢借機攻訐朝中大臣者,殺無赦!”
“微臣遵旨。”嚴嵩心裡卻是沒來由的一驚,這話後面隱藏的意思可不太好,不過,眼下他也顧不上多想。
出的大殿,一衆部院主官併爲急着出宮,而是直接進了內閣值房,嘉靖只定了調子,具體的差事分派,各部院的協調以及各方面的統籌都還要細細商議,一進屋,不待衆人落座,毛伯溫便道:“東興港調兵的速度甚快,又早有準備,調集邊軍入京,怕是有些來不及。”
“東興港攻打京師,究竟有幾分可能?”翟鑾沉聲問道:“歷來鮮有外敵自天津攻打京師。”
毛伯溫看了他一眼,沉聲道:“京師纔是天下根本,益王既然打着勤王清君側的旗號,自然會優先考慮打京師!若是想劃江而治,則會打南京,這要看益王的野心有多大了。”
嚴嵩緩緩落座,伸手示意衆人入座,這才緩聲道:“汝厲是何想法?”
“餘以爲,攻打京師纔是益王和東興港的首選,畢竟東興港有着衆多的海船,運兵便捷。”毛伯溫沉聲道:“若能一戰而克京師,自然是能收事半功倍之效!因此,京師纔是防禦的重中之重!
當以天津、海州兩大水師艦隊遊弋於海上予以牽制,以大隊騎兵佈防於天津至京師之間,騷擾牽制東興港的輜重後勤補給,京師城牆要大力增添炮臺,就近調集附近的兵丁入京。”
艦隊!嚴嵩眉頭一跳,隨即沉聲道:“天津、海州兩大水師艦隊怕是有危險,汝厲趕緊進宮請旨,命令兩支艦隊出海。”
嚴嵩的反應確實不慢,不過,東興港早在半年前就精心策劃,哪裡還會留給朝廷足夠的時間反應,毛伯溫起身還未出房間,一名中書便一溜小跑着趕到門口稟報道:“稟首輔大人,各位大人,天津五百里加急。”
毛伯溫就在門口,一聽是天津急報,劈手就取過奏報,匆匆拆開一看,臉色便刷的一下變的異常慘白,定了定神,他才黯然道:“東興港六百餘艘大小戰艦海船出現在北海海面。”
聽的這話,一衆人不由的慌了神,如今倒是不用猜,也不用爭了,東興港兵鋒所指,就是京師!只是誰也沒料想到,東興港的動作居然如此之快!根本就沒給他們反應和準備的機會!
想到三五日,東興港大軍就會兵臨城下,所有人臉色都異常難看,手足發涼!六百艘海船。東興港這是傾巢而出,至少也有四五萬的兵力!京師雖說兵力不少,但那都是紙面上的!
嚴嵩細細的,反覆的將戰報看了幾遍,才沉聲道:“東興港如此大的舉動。朝廷何以沒有接到任何急報?”
毛伯溫翻了他一眼,沒有吭聲,這顯然是東興港精心策劃的大動作,豈會讓朝廷察覺?廠衛那些個耳目怕是早就被人家掃了個乾淨!甚至是乾脆就叛變了,見沒人吭聲,他才沉吟着道:“胡萬里遠征倭國病亡。屍首運回漢武,東興港就發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清理廠衛密探的舉措,這事,首輔大人應該有所耳聞。”
聽的這話,嚴嵩不由暗歎了一聲,這事他自然知道。原本是以爲東興港的那些舉措是爲了防範朝廷對小琉球的滲透,如今看來,人家根本就是爲這次大動作而提前做的準備,想到這裡,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胡萬里是不是沒死?而是以詐死來布這個局?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也沒多想。眼下這個局面,胡萬里是否詐死都已無關大局,略微沉吟,他才問道:“京師現有多少能戰之兵?”
輕嘆了一聲,毛伯溫才道:“團營和兩官廳總計十二萬兵額,班軍十六萬!實際能戰之兵,八萬已是頂破大天!”
聽的這話,一衆大臣都是唏噓不已,二三十萬的兵額,居然只有七八萬的能戰之兵。這還是大明的京師,大明天下的根本之地!
見的衆人神情慘然,左都御史熊浹毫不留情的道:“七八萬怕還是高估,餘之見,能有六萬就不錯了!班軍本是善政。然如今這十六萬班軍已盡爲苦役,京師這些年大興土木,班軍已成爲京師不要錢的苦力,一年到頭,何曾操練過?折磨死和餓死的倒不少!衛所兵丁逃班軍如逃鬼途!
團營兵丁亦與農夫無異,雜派多如牛毛,工作終歲,不得入操,軍士替代,吏胥索賄,貧軍不能入,老羸苟且應役,精壯子弟不得收練,富軍憚營操徵調,如此京營兵丁如何與東興港兵丁相提並論?人家是月餉二塊銀元,終日操練,無所懈怠,隔三差五實彈練習。”
說到這裡,他打住話頭,知道現在埋怨爲時已晚,直接就蹦出一句,“乘着還有時間,遷都吧!”
遷都!整個值房登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之中,文皇帝遷都京師的目的,就是天子守國門,如今益王朱厚燁廣發檄文,勤王清君側,一旦放棄京師,出城而逃,必然是民心盡失,等若是拱手交出皇位,以嘉靖的秉性,是無論如何不會棄城而逃的!
但眼下的情形,不棄城而逃,京師根本就抵擋不住東興港大軍的的進攻!怕是最多十日,京師就會被攻陷!
半晌,翟鑾才臉色鐵青的道:“這並非是單純的東興港造反,這是益王靖難!當年文皇帝發動靖難之役,可曾見建文帝棄城而逃?皇上是斷無棄城而逃的道理!東興港這是算準了皇上絕不會棄城,是以纔會直接攻打京師,他們想畢其功於一役!”
“除了死守,別無他途!”嚴嵩說着掃了衆人一眼,沉聲道:“皇上還可以發詔書召集天下兵馬入京勤王!”
召集各地兵馬入京勤王?衆不由的都是暗自苦笑,東興港都已經到了天津,京師能守幾日?等的各地兵前來,京師早已易主!
見衆人不吭聲,嚴嵩接着道:“別都苦着個臉,事情還有轉機。”說着,他站起身來,道:“益王還在福建,就算東興港有快船,從廈門到天津,也需要七八日光景,何況,福建山路難行,益王如今未必就抵達了廈門,益王不到,東興港是不會攻城的。”說着,他便道:“我要進宮,你們先議議如何守城。”
這可說不準!衆人心裡對這個說法都是頗不以爲然,卻也沒人反駁,這畢竟是他們最後的希望,真要能夠拖延十餘日,事情還是有轉機的。
天津衛,北海海面上炮聲震天,劉思武的東興艦隊、李健的漢武艦隊總計一百二十艘風帆戰艦分成了六支小艦隊在海面上圍追堵截天津水師艦隊的四十餘艘戰艦,這完全是關門打狗,打又打不過,逃又逃不掉,再加上本就被東興港打怕了,天津水師艦隊上下官兵都沒有鬥志,遊鬥了大半天,損失了十多艘戰船之後,天津水師艦隊的其他戰船都乖乖的升白旗,關閉炮門投降。
天津雖爲南北要衝,是進京的水陸咽喉之地,但朝廷對天津卻並未十分重視,僅只設立了一個兵備道——是低於省鎮,高於府衛的一級機構,看着一百多艘戰艦將水師艦隊趕鴨子一般追着猛揍,見的海灣裡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的大海船,看着一隊隊身着怪異軍裝揹着火槍的兵丁絡繹不絕的下船登岸,兵備道的哨探都是快馬揮鞭趕回天津衛城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