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七下)

“你從我手裡奪了這江山,我不怪你。本來這江山就是打算傳給你的,不過是早兩天,晚兩天的差別。可你一定要記住,這是咱朱家的江山,不能送給外人”,朱元璋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拉着兒子的手如是說。

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彷彿一切都發生在昨天。安泰皇帝在病榻上睜開雙眼,看見守在自己身邊黯然垂淚的太子允文,知道同樣的事情又要發生了,只不過這次無法放心而去的是自己。

伸出寬厚的大手拭去允文太子腮上的眼淚,朱標低聲安慰道:“我兒不必難過,人都有這麼一天,只是遲早而已”。

“父皇,父皇哪裡話來,太醫說您是急火攻心,吃些養心順氣之藥,很快就能康復的”,太子允文一把鼻涕一把淚撒了個善意的謊言。雖然父親最近逼自己功課甚急,但他從小到大都是一個慈父,自己寧願用生命換他長命百歲。對允文而言,皇權與江山,遠遠不如父親的生命重要。

“傻孩子”,朱標輕輕地替兒子整了整衣服,滿眼愛憐。自己的兒子才華過人,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幕府往來皆飽學儒士。但對於治國安邦,他卻一竅不通,甚至連撒個謊安慰自己都不會。自己給他留足了人才,他卻問自己諸臣皆非完人,誰來主持全局。當皇帝有讓別人主持全局的嗎,那他自己還是不是皇帝?

用人用人之長,棄人之短。如果手下出了完人,則最明智的做法是殺了他或將他棄置不用,否則江山必危。朱允文至今沒明白這點,纔是朱標對着如畫江山吐血的原因。自打從父親手中接過這片江山,安泰皇帝就一直沒省心過。朱元璋努力,朱標比朱元璋還努力數倍。父子二人嘔心瀝血,絞盡腦汁適應着越變越快的時局,才勉強維持到這個局面。偏偏即將接下自己權位的,是如此一個毫無心機的兒子,如何讓朱標不心急如焚燒,

“父皇,孩兒知道錯了,請父皇保重身體,別和孩兒一般見識”,允文見父親半晌無語,抽噎着表達自己的歉意。今天將父親氣得吐血,無論說過的話是否有心,都讓他負疚萬分。

朱標搖搖頭,無力的笑了,蒼白的臉上一片慘然。“傻兒子,知道什麼啊你?這不是你的錯,是爲父沒做好,沒能多教你幾年。”

聞此言,朱允文心中愈發難過,跪在牀邊,拉着父親的手,眼淚如斷線的珍珠般滾滾而下,“父皇,父皇,孩兒知錯,請父皇安心養病,孩兒以後用心…就是,用心就是”。

“不是你不用心,是爲父太難爲你了。以你的性情,生在富人之家,不難名垂青史,可偏偏做了朕的兒子,要替朕掌管這片江山啊”,朱標一邊給太子擦淚,一般嘆息着說道,兩行濁淚溢出深陷的眼窩流到枕頭上。

“父皇…。”,朱允文伏首於牀,泣不成聲。

偏偏生在帝王家,東宮太子,風光無限。可幾人能體會到帝王之子肩頭的責任,這責任不光是對社稷,對百姓,還要憑一人之力來支撐整個家族。朱標從同樣的位置走過,知道這付擔子有多沉,憑允文稚嫩的肩膀,脆弱的精神,他能撐得住嗎?

撐不住的結局如何?歷史上那麼多撐不住的這副擔子的皇帝,在重壓下粉身碎骨。數百年經營一旦爲人所有,自己和自己家族連個容身之地都尋覓不到。

這就是帝王家,以天下爲籌碼的賭局,要麼賠得一乾二淨,連家族所有人的生命都搭進去,要麼贏得盆滿鉢圓,將全天下的財富都作爲彩頭。

千百年來,無數人在這賭桌前徘徊,對手不分兄弟、夫妻、父子。

朱標疲憊的閉上眼睛,彷彿已經看到了本輪賭博的結局。千里之外,二弟,三弟,四弟,擦拳摩掌,他們等的,不就是這一天嗎?

“父親?父皇?”,太子允文又聽不見父親和自己說話之聲了,不安的低聲呼喚。

“爲父累了,你先出去吧,等一會兒朱江巖到了,讓他和曹振一起進來,爲父有話要叮囑他們”,朱標沒有睜眼,夢囈般回答。

允文太子答應一聲,慢慢地站起身,帶着滿腹狐疑退出了朱標的寢宮。姑蘇朱二和靖海公曹振都是父皇當年的舊部,此時,父皇喚他們來幹什麼?莫不成……?允文不敢繼續往下想,匆匆忙忙向自己的老師,已經哭成淚人的大學士黃子澄走去。

黃子澄已經覲見過朱標,皇帝把草擬傳位詔書的大事交給了他和方孝儒,這種寫文章的小事,自然交給方孝儒來動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個時候,正是取得允文太子信任的最佳時機,絕不能隨便離開。

“殿下,……”周崇文如喪考仳,拉着允文太子的手才說了半句,已經從噎涕轉成嚎啕。黃子澄沒他這麼長的氣,哭不出那麼大聲音來,只好用無聲落淚來表達自己的難過,神情看上去比周崇文有聲的嚎啕更悲痛萬分。

被二人如此一攪,太子允文反而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難過了。好不容易等二人忍住悲聲,纔將二人拉到一旁商議近幾日如何處理朝政。

周崇文聽到太子出言相詢,洪水般的眼淚登時收了回去,比河道安了閘門還好用。四下看了看,見沒有大臣跟過來,小聲對允文太子建議:“依臣之見,雖然萬歲吉人天相,可主公不得不早做打算,畢竟國不可一日無君。”

這不是廢話麼,黃子澄不滿地瞪了周崇文一眼,伸手將他拔拉到一邊。拉着允文太子的手垂淚道:“萬歲將國家大事託給臣,臣等自然要誓死追隨主公。禁軍主帥方大人受了萬歲之命,已經在京城內外做了佈置。爲防不測,眼下主公應以監國太子之命,調安東軍沿江設防,護衛京師。一旦萬歲駕鶴西去,三日後,主公儘管登基便是,爲難之際,休要再管那麼多繁文縟節”。

軍隊在誰手裡,誰說話硬氣。允文雖然不通政務,祖父和父親之間的故事多少也知道一些。嘆了口氣,掏出印信交給周崇文,命其以太子之命着現任兵部尚書劉秉瓏調動安東軍兵馬入衛京師。又叫過貼身太監,請他去聯絡方明謙,敘親厚之意。都佈置妥當了,用手指指北方,向黃子澄請教道:“恩師,若是北方不肯號令,孤王又該如何”。

黃子澄就怕太子問自己這個問題,先前有朱標在背後撐腰,他自然巴不得早日削番,這樣他的功業就直比漢之晁錯。如今換了這個根基不穩的太子,削番的建議就得斟酌一些。一旦到時候叔侄反目,誰知道允文會不會真讓自己步了晁錯後塵,殺之以安諸侯之心。

皺着眉頭想了半天,黃子澄方遲疑地回答:“以臣之見,眼下必須先定了君臣之名分。名分即定,其餘的事則可徐徐圖之。今日如果宮中有事,上策莫如密不發喪,不讓民間知曉。三日之後,諸王知道消息也晚了。”

朱允文點點頭,完全採納黃子澄的建議,眼下也只有黃子澄可用了。曹振和朱江巖二人粗鄙無文,他不喜歡。尚炯是登基後用來立威的,此時不能再重用。除了黃子澄,朱允文不知道還能問誰。而他自己本身並非一個能判斷形勢並作出正確決定的人。

又做了一番封鎖消息的佈置,朱允文心頭疑慮總算稍輕,舒了口氣,低聲問出了自己最擔心的一個問題,“若有人趁機做亂,孤該如何”?

“眼下諸王應該不會謀反,誰先反了,誰將成爲其他王爺的靶子,倒是天下權柄……”黃子澄的話漸不可聞,他明白允文太子擔心什麼。他也沒想到一向最器重自己的安泰皇帝臨終之時,選擇的託政之臣是內閣中平時最不得寵的朱江巖和曹振。這讓他心中失落無比。而太子朱允文此刻估計有同感,沒有一個帝王喜歡身邊朝廷上有一個總和自己相左的先朝老臣,仗着輔佐過父親的功勞在自己耳邊喋喋不休。

靖海公曹振和海關總長朱江巖匆匆忙忙地從太子和黃子澄身邊走過。朱、黃二人沒有看到曹振,曹振和朱江巖也顧不上和未來的主公打招呼。

自從伯文淵案子結束後,靖海公曹振一直抱病在家。不能效仿武安國,身上的千斤重擔他放不下,但心裡對安泰皇帝又懷着深深地失望。

“我們自己人殺起自己人來,也從來不比外族殺得手軟啊!”

“我們雖然都是草民,可畢竟不是草,……”,懷柔鄉勇初出茅廬第一戰結束,在曹振陶醉於火器的巨大威力時,武安國曾經這樣對他提醒。

現在想起來,曹振方知道武安國話語背後深深的憂慮是什麼,當老百姓連威脅朝廷的能力都沒有了時,官員們行事就會更加肆無忌憚。

現在曹振能做的就是拖着,用水師的力量威脅北方,讓曾經的好友,燕王朱棣不敢輕易南下。在南北雙方這種競爭狀態下,南方的朝廷不敢對百姓盤剝得太過分;北方的燕王屬地爲了顯示那裡比南方優越,也會讓好朋友郭璞推行的新政得以順利實施。

讓時間去證明一切,只要能拖到全天下都認識到新政的好處,讓新政的根深深植入民間那一天,南北雙方即使想拒絕新政,誰也沒有力量抗拒這股變革的洪流了。

爲了這個目標,他不惜被人誤解。也不惜和當年的生死兄弟裝作反目成仇。被矇在鼓裡的妻子朱春紅一直追問自己圖什麼,曹振總是笑而不答。其實他心裡最清楚,自己和那個埋頭修路、造橋、建圖書館的武安國,引進西方文化精髓、復興儒家的伯文淵,大力興辦新式工廠,推廣新技術的周無憂一樣,圖的是這個國家的將來,圖的是這個民族永不再墜宿命輪迴。

“子由,你來了,朕等了你很久。”安泰皇帝睜開渾濁的雙眼,看到自己的兩位肱骨之臣,嘆息般說道。

曹振看到朱標憔悴的模樣,不由心裡一酸,躬身施禮:“萬歲,臣等探望來遲,請陛下勿怪”!

安泰皇帝搖搖頭,命人給二人搬過兩把左椅,勉強探了探身子,微笑着吩咐:“坐吧,咱們君臣已經很久沒在一起說話了,你們兩個坐到朕身邊來,朕和你們聊一會兒”。

“臣,尊旨”。朱江巖和曹振齊聲回答,心中好生難過。無論太子朱標行事如何讓大家不滿,畢竟雙方有着近二十年君臣之誼。眼看當年英俊瀟灑的太子變成這個樣子,怎不怪造化弄人。

“別一口一個臣了,朕已沒太多時間。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朕倒願意叫你們二人一聲兄弟”。安泰皇帝朱標嘆息不止,目光中充滿親人離別時的不捨。

朱江巖鼻子發酸,淚水奪眶而出,哽咽着回答:“萬歲,……。臣,在下,不敢”。

“有什麼敢不敢的,朕不喜歡。朱二,朕喜歡的是當年那個對朕說‘寸舌能敵百萬兵’的姑蘇朱二,而不是現在行事畏首畏尾的海關總長朱江巖。”安泰皇帝話說得有些急,帶出一長串咳嗽,血又順着嘴角流了出來,慌得太監趕緊喊太醫入內。

“不用了,天要收朕,醫者無用。”安泰皇帝揮手斥退了跑進寢宮的太醫,“別打擾朕,朕要和自家兄弟好好話別”。

靖海公曹振伸出手指,搭在朱標的脈門上,凝神分辯了一會,叫聲得罪,將手掌貼到安泰皇帝胸口處上下移動。一會,縷縷熱氣從曹振腦門上冒出,安泰皇帝蒼白的臉上居然奇蹟般出現了血色,連帶說話也有了些力氣。

是道家的導引術,姑蘇朱二大喜,說不定子由可以救皇上一命。這種獨門秘笈他只是聽說過,從來沒見有人實施。與江湖上賣大力丸的騙人氣功不同,導引術可助人舒筋活血,對疑難疾病的確有些輔助療效。

安泰皇帝自覺有了些力氣,伸手將曹振火熱的手掌推開。望着對方腦門上的汗水,心疼地說:“子由不可再浪費虛力,老天給朕留了多長時間,朕心裡清楚得很。留下些力氣吧,朕還有要緊的事和你們二位交待呢”。

曹振依命將手掌撤回,除非是神仙,什麼武林功夫也無法救病入膏盲之人,自己這番作爲,只能讓安泰皇帝身體舒服一些,臨走時少些痛苦而已。

“子由,朕這些年縷縷不納你的諫言,你心中可否怨朕”?沒等曹振緩過氣來,安泰皇帝迫不及待地問。

“臣不敢”。曹振坐直身體,正色回答。

“別稱臣,朕真的寧願叫你一聲兄弟。你們不知道,朕有多懷念大家一塊縱橫海上的日子”,朱標不滿地抗議了一句,繼續說道:“其實你們不說朕也知道,你們兩個都希望朕能將新政不折不扣地推行下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批着新政的皮,藏着舊政的魂”。

曹振和朱江巖苦笑一下,都沒有搭言。安泰皇帝是個英明的帝王,從開始設立幕府到借勢逼宮,沒一步做得不精細過人。二人既然是安泰倚重之臣,爲其奔走,甚至被其利用,均合情合理,不能怨天尤人。

“朕知道你們心存不滿,朕自己也對自己不滿。可朕畢竟是朱家子孫,比不得你們。所以朕才羨慕你們可以行心中所想,無牽無掛”。朱標笑了笑,不計較二人的失禮舉動,自顧繼續說道:“有時朕想,如果朕不是皇帝,朕也會盡力支持新政。可朕不能,朕得爲先皇負責,爲朱家子孫萬代負責。朕這些難處,你們可曉得”?

“萬歲”,曹振與朱江巖彷彿第一次認識朱標般,滿面驚詫。

朱標得意地點點頭,旋即滿臉落寞。“這些話,這麼多年朕都沒人能說。今天說出來,朕,朕非常痛快。新政有利於國不假,可一味推行新政,最後江山卻非朱家江山。國於家之間,朕好生難做。朕從父皇手裡硬把江山奪過來,就這樣丟了,朕,朕如何到九泉之下去見父皇”!

“萬歲”,曹振嘆息着用官袍擦去朱標嘴角上流出的涎水。直到此時,二人才明白朱標心中的苦,捫心自問,把二人位置和朱標調換,估計要和朱標做同樣的事情,並且未必如朱標做得這般穩妥。

“兄弟,難道你就不能叫我一聲大哥”,朱標一把拉住曹振的手,滿眼期待,彷彿眼前的人不是曹振,而是遠在北平的燕王朱棣。

“大哥”,曹振低低的叫了一聲,熱淚大顆大顆掉到朱標手上。

朱標笑了笑,將期待的目光又看向姑蘇朱二。

“大哥”,姑蘇朱二再也控制不住,任由熱淚順着腮邊滾落。

“兄弟”,朱標笑了笑,瞬間神采飛揚,“當年在水師中,愚兄就希望你們這麼叫我。今天我託你們二位一件事,不是皇帝朱標所託,而是你們的水師兄弟臨終遺願”。(請關注酒徒新書《家園》

到了此際,曹、朱二人已經無法再用腦子思考,只能拼命點頭應承。淚眼朦朧中,聽到朱標嘆息着吩咐:“允文是個傻孩子,比我當年初入水師時還傻。愚兄不放心,所以把他交給你們二人照顧。若是他確實可輔佐,你們則輔佐。如果他不是那塊材料,你們二人可自行廢立之事,將國家交給我四弟。總之,不要讓江山再起烽煙,朕,朕這輩子,已經負天下百姓甚多”!

“萬歲”,痛哭之聲從朱標寢宮中傳出,聞者無不落淚。

黑漆漆的雲層下,狂風肆虐,彷彿要把整片天空揉碎,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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