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五眼睜睜看着連續審了自己四天的那個刑房司吏揹着手施施然去了,剩下的那個青衫典吏送了人走後,卻也壓根沒有多呆一刻的意思,招手叫了幾個牢子們過來,吩咐的卻是:“今天晚上戚家軍老卒全都到了這來幫忙看守,牢房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你們好好看着人就行了。吳司吏不在,我到前頭去打盹偷個懶,這味太難聞了!”
廖峰只以爲人家告訴他們幕後人放的是假消息,必定還打算從他們口中探問出背後煽風點火的人,可沒想到人都走了,顯然竟是不打算追查下去。想想也是,他們都是在東南其他地界上聽到的風聲,歙縣這位葉縣尊不過區區七品縣令,難不成還能把手伸到這麼遠去?
不但他這個五峰盜的首領,他手底下的其他兄弟們,包括隔壁牢房中的那些獨行大盜,也全都議論紛紛了起來。一想到自己從前在外頭自由自在吃香的喝辣的,現如今卻要被關在大牢裡受折騰,每個人都恨得牙癢癢的。甚至有人惱火地用力砸着手腳上的鐐銬,怒氣勃勃地嚷嚷道:“別讓老子知道是誰,否則老子日後只要能脫困,一定要這傢伙好看!”
附和聲一時此起彼伏,全都在罵罵咧咧。這時候,角落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會不會是高三叔?”
高三叔這三個字一出,兩間牢房一瞬間安靜了一下。這位高三叔可是道上的傳奇人物,幾十年前剛出道時,打得四處山頭的地頭蛇哭爹喊娘。劫富濟貧名聲赫赫。後來突然就銷聲匿跡隱退了。可十年前,這位又再度現身,那一次卻是打退了一撥瞎了眼睛劫他道的小蟊賊。當他表露出自己就是高三叔的時候,立刻享受到了被人納頭便拜的待遇,最後甚至還有幾個年輕的自願投身爲僕隨侍左右,又是轟動一時。
可在片刻的寂靜之後,聶五卻嗤之以鼻地冷笑道:“什麼高三叔,你們知道那位高三叔究竟是誰?那是當今首揆高閣老的嫡親兄長。兩榜進士,當過提督操江的總憲,打過倭寇,三年前就死了!想當初我也曾經崇拜過這麼一位,聽到他重出江湖的風聲後特意去追查過,誰知道竟是這麼一個結果!”
高三叔竟然是兩榜進士,朝廷命官,當今首揆的哥哥?
這樣一個消息也不知道震得多少人七葷八素,有人想要駁斥,可又找不到說辭。廖峰倒是曾經聽聶五提起過這一茬。此時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作爲五峰盜的首領,他之所以會有之前說消息有問題那樣的懷疑。當然比只會暗地叫罵的人多幾分計較。可如果他們真的要被關上三五年,那些曾經的線索早就化作春泥了,哪裡還能查得到?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聲。本以爲是之前那刑房司吏欲擒故縱,他心中才剛一喜,緊跟着卻發現引路的兩個牢子引的卻是個從未見過的少年。那少年和之前的青衫典吏服色不同,年紀也小好幾歲,赫然是一種文縐縐的俊秀,看衣着舉止,彷彿是什麼大戶人家的貴公子,怎麼也不該出現在這種入夜時分的牢房裡。
不但廖峰感到奇怪,兩間牢房裡頭的其他盜賊,也全都對這麼一個和此地環境格格不入的少年出現而感到納悶,好在來人並沒有讓他們猜測太久。
“鄙人歙縣松明山汪孚林。”
汪孚林這個名字,連日以來可謂是在府城和縣城中更加如雷貫耳,哪怕眼下這些盜賊就沒有徽州本地人,可他們也全都異常熟悉這個名字。
因爲太湖悍匪格老大及其一個心腹,據說就是這個汪孚林以及葉家一個婢女聯手殺的!至於誰殺誰,那不重要,殺人是丟麪粉還是偷襲也不重要,他們只知道,格老大縱橫江湖幾十年,最後就是栽在這麼一個看上去溫和無害的小秀才手裡!
在最初的沉寂過後,每一個人都在猜度汪孚林的來意,卻沒有人貿貿然開口發問。於是,又是汪孚林主動開的口:“葉縣尊於我有知遇之恩,此次歙縣突然一窩蜂來了這麼多盜賊,他險些遭到太湖巨盜毒手,我雖出其不意殺人解圍,但實在是吞不下這口氣!聽說你們從東南一窩蜂跑到歙縣來,都是因爲流言所致,縣尊苦於流言乃是來自外部,不想多費精神追查,我卻不想就此罷手。所以,我只想問一問你們,可有流言起源的線索?”
汪孚林爽快直言,牢房裡頭一二十個人不禁全都思量了起來。這時候,廖峰便第一個開口問道:“我們說了又有什麼好處?”
“我雖不過一介生員,在這徽州的一畝三分地上卻也有些話語權,縣衙門口劫囚之罪非同小可,如若你真的知情,我可以允諾請縣尊從輕發落,但前提是……你不要隨便拿話糊弄我!若是無憑無據信口開河,那時便是從重論處。”
“從輕發落?”這時候,一旁卻傳來了一個盜賊輕蔑不屑的聲音,“砍頭不過碗大的疤,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要能撿條性命,大不了充軍唄!”
廖峰沒想到汪孚林竟然不吝把話點得如此透徹。先頭街面上傳言,說是汪孚林和一個婢女聯手救了歙縣令葉鈞耀性命,他對此一直都抱着不信的態度,此刻卻不得不信七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也跟着冷笑道:“小官人覺得我們這些腦袋別在褲腰上的盜賊會怕死?”
“盜案就算是死罪,只要不傷人命,那也不過雜犯死罪,要不了命,大不了發配甘肅山西遼東之類的地方充軍,可判充軍的話,你們這一二十人,得多少人負責解送?歷來解軍都是一等一的苦差事,勞民傷財,而且豈不是送給你們逃跑的機會?至於雜犯死罪,羈押個幾年,說不定朝廷就大赦了。可若是杖一百,徒三年呢?有多少人捱得過加料的一百杖和三年的苦役?要知道,徽州府有不少採石場採石又或者林場伐木這樣的苦役,一直都發愁少人去做。”
廖峰登時瞳孔猛地一收縮。杖一百可輕可重,像聶五那樣本來就已經遍體鱗傷的,一頓挨下來只怕真的一條命就沒了,其餘人也必定要脫層皮。到時候不等你養好傷,就用鞭子驅趕了去服苦役,日日勞作不休,確實比死刑又或者充軍更慘!
果然,汪孚林這話引來了一片不小的騷動。那些獨行大盜中,不少人都破口大罵了起來,甚至有些污言穢語直接傷及父母。廖峰見汪孚林不動聲色,正想着這小秀才隱忍功夫不錯,卻不想汪孚林頭也不回地吩咐身後兩個牢子道:“誰辱及我家父母,你們都一一認準了?”
“小官人放心,都認準了,回頭就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
一瞬間,那些罵聲戛然而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在這大牢裡,牢頭和牢子那就如同土皇帝,要人性命就是報一個瘐斃的事,更何況他們這種本就是獨身一人的盜賊?
“現在,誰若是有線索,那就可以說了!”
這一次,汪孚林話音剛落,便有好幾個爭先恐後的聲音。然而,汪孚林便吩咐牢子,把人逐一帶到審訊的屋子詢問。
如果按照明文制度,除了錦衣衛,其餘如按察司以及府州縣這種握有司法審判權的官府,哪怕要用刑,也只能在公堂上,而不能私底下大刑逼供。但制度歸制度,規矩是規矩,歙縣大牢之中,也和其他各地的牢房一樣,有一間專用來審訊犯人的屋子。
角落中是一個燒得很旺的火爐,那上頭擱着幾把已經被高溫炙烤得通紅的烙鐵。牆上懸掛着幾條寬窄不一的皮鞭,顏色則是呈現出彷彿浸透了鮮血似的醬紅。一旁的木架子上雜亂無章地擺着夾棍和荊條、拶指,每一件東西都散發着陰森森的氣息,提醒着每一個進來這裡的人,倘若閉嘴不招,那會吃多大的苦頭。所有的這些,都是爲了加重受審人的心理壓力,因爲用刑之道,重在攻心!
但此時此刻端坐主位的汪孚林,卻比那些血淋淋的刑具給人壓力更大。因爲是單獨問話,也不是沒有被押進去的犯人動過某種心思,怎奈何汪孚林抱着一把劍大馬金刀地坐在那兒,每個人都得掂量一下在這種戒備森嚴的地方挾持人的可能性。於是,每個自稱有線索的人無不竭力圓自己的說辭,甚至不乏說得惟妙惟肖的人。甚至還有到歙縣後消息靈通,打探到前前任徽寧池太道分巡道王汝正和葉鈞耀恩怨的,一口就把髒水潑到了王汝正身上。
從始至終,汪孚林都是不置可否,只把這些各式各樣真假不一的線索全都記在心裡,直到一個戴着重刑鐐銬,身材魁梧的廖峰被押了進來。他照例示意押送的兩個牢子在外頭等,而那廖峰等人一走就直截了當地說道:“小官人之前應該已經聽人說過不少線索了,我不想評價別人聽到的是真是假,但我可以告訴你,據我所知,和格老大接洽以及和五峰盜接洽的,是同一個人。如若你肯信我,我一定把此人生擒活捉回來!”
剛剛聽了那麼多各式各樣賭咒發誓似的線索,除了王汝正那個也許有點可能,其他的汪孚林壓根不信。此刻,眼前這個男人竟開出了這樣的條件,他不禁眉頭一挑,心中急速思量了起來,最終不置可否地說:“明日公堂審結你們的案子之後,我會給你一個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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