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歙縣預備倉整整五天,又是監看招來的民夫用斛鬥稱量倉庫中存放的那些穀子,又是監督帳房覈算賬冊,每天蔡應陽睡覺的時間都不到兩個時辰,熬得雙眼通紅。隨着一天一天的推移,每天都有相應的結果擺在面前,饒是蔡應陽之前再不願意相信,世上還有在任上自己能賺錢,卻只顧着給預備倉增加倉儲,卻一文錢都沒往自己腰包裡揣的縣令,現在也不能不相信!
唯一能挑刺的,也許就是今年的夏稅,葉鈞耀給歙縣民衆減了兩千兩的夏稅絲絹,而這一份缺口說是從縣廨公費裡頭節省出來的,其實卻是從預備倉的賬面盈餘上挪過去的。這當然也算是有問題,可如今有張佳胤派了兩個人在他這兒,他如果再不依不饒,到時候一上任應天巡撫就從葉鈞耀身上平白撈了捕獲太湖巨盜之功的張佳胤,說不定就會和他拼命打擂臺!
要是那樣,朝中那些對頭豈不是會往他身上扣沽名賣直的帽子?高閣老可不是眼睛裡揉沙子的人,賞識的是雷稽古那樣剛正不阿的實幹家,可不會歡迎一個沒事就知道給地方官挑刺的自命清高巡按御史!
身邊的隨從見蔡應陽滿臉煩躁之色,想到自己一直沒有稟報昨天傍晚那件事,猶豫了好一會兒,此刻終究還是把縣衙大門口有人劫囚,最終卻被一網打盡的事情說了。出乎他意料的是,蔡應陽在吃驚過後,竟是用力一拍扶手道:“這麼大的事,爲何不早告訴我?”
那隨從被噴了滿臉唾沫星子,慌忙低下了頭:“是老爺吩咐的,昨夜是緊要關頭,賬冊就快能連着對起來了,除非是天塌了,否則……”
蔡應陽氣得臉都青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有人竟然在縣衙門前幹劫囚的勾當,這事情還不夠大?等等,你是說午堂開審此案?”
“昨天傍晚縣衙是這麼張貼告示的……”
“哼,等本憲回來再收拾你!”
見蔡應陽起身拂袖而去,那隨從頓時暗道晦氣,朝角落裡吐了口唾沫,這才慌忙追了出去。蔡應陽出身貧寒,當然沒有什麼家僕,身邊如他這樣的隨從都是公開僱來的,這也是窮御史們當官的老規矩了,一來裝門面,二來爲了打探消息,一般上司隨口推薦的人則最佳,親朋好友推薦次之,毛遂自薦的又次之,他當然屬於最後者。至於油水,則是要靠那些希望結交巡按御史的地方富紳豪民,又或者其他利益相關官員的饋贈。
可蔡應陽上任之後,那幾乎是天天挑刺找茬,人厭狗憎,他那份油水就泡了湯!更讓人鬱悶的是,這位還每每特地跑到地方府縣來挑地方官的刺!
再這樣下去,他另找門路辭了這位主家算了。歙縣這位葉縣尊就不錯,又得民心,又有名望,還會賺錢,據說身家也殷實,以後他就乾脆去找那些身家殷實的縣令伺候算了,御史老爺他伺候夠了!
當蔡應陽匆匆趕到歙縣衙門的時候,就只見大門口沒有了被枷號示衆的犯人,倒是有好些看熱鬧的百姓。其中三姑六婆這樣的閒散婆子最多,就差沒有手裡拿一把瓜子一邊磕一邊看熱鬧了。至於其他閒漢們,也在那七嘴八舌地嚷嚷着。
“到底是縣尊,這些天前前後後抓到的盜賊,都快三十個了吧?”
“聽說都是在東南各府縣很有些案底的,尤其是之前被張巡撫押走的那些,在太湖那邊盤踞了十幾年,官兵都奈何不得!”
“縣尊真有本事,這些人一鍋端了不說,而且這些人都是在咱們歙縣沒有案底的,這豈不是算咱們歙縣替東南別的州縣除害了?”
“縣尊上任快兩年了,這賦稅收得公允,派差派得公道,斷案更沒話說,就連倉庫裡救災的糧食也堆得滿滿的。這麼好的官,還有人來挑刺,造孽!”
蔡應陽今天來得急,一身便服,因此聽到盛讚葉鈞耀的聲音此起彼伏,中間還夾雜着指摘自己的聲音,他的臉一時更黑了。雖說他知道處朝堂之高的大佬們聽不到民間的聲音,所以地方官才只能任憑巡按御史揉搓,可葉鈞耀卻不同。說到底,都要怪那隸屬同黨卻胳膊肘往外拐的張佳胤!
心頭憋氣的蔡應陽拿出巡按御史的關防,板着臉進了縣衙。哪怕他不理會背後那議論聲,可卻能清清楚楚感覺到別人在指指點點。等他到了公堂之上,就只見這裡正有兩個犯人被摁倒在地,扒了褲子挨棍子。行刑的皁隸端的是訓練有素,每一下落在臀腿上,那就是一道宛然血痕。即便是他突然出現,不少皁隸也只是斜睨了一眼,棍子卻照打不誤。看到他們這我行我素的一幕,蔡應陽就更加慍怒了。
葉鈞耀當然不能裝成沒看見蔡應陽。站起身相迎的時候,他卻還習慣性地往角門那邊的屏風後頭看了一眼,這才快步上前:“蔡巡按怎的來了?”
“預備倉一事本憲已經查完了,今天來本是對葉縣令說一聲,本憲即將回南京。”說到這裡,蔡應陽看了一眼堂上正受刑的犯人,見旁邊還跪着好些不知道是已經捱過還是正要挨棍子的犯人,便不動聲色地問道,“從外頭進來時,本憲聽說葉縣令竟是又大展神威,抓了一批盜賊?”
“不過是一羣小蟊賊,不值一提。”葉鈞耀笑容可掬地說,心裡覺得自己現在真是越來越淡定了。如五峰盜這樣曾經名噪一時的東南大盜,到了他這裡,硬是成了小蟊賊!
“小蟊賊?”
蔡應陽眉頭一挑,直接轉身來到了那幾個被打得滿頭大汗的犯人,看了片刻後,竟是直接蹲了下來:“葉縣令今日斷案,你可覺得有冤屈?”
聽到蔡應陽如此當面砸場子,葉鈞耀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所幸他如今不是剛上任那會兒的菜鳥了,這會兒雖捏緊拳頭,卻只冷笑着站在那沒吭聲。
按照蔡應陽的經驗,往日大堂上縣令審案子,無論是否公允,那些捱打的犯人一旦遇到機會,肯定會拼命喊冤質疑。可此時此刻,那個在問話時卻還在捱打的盜賊吃力地擡頭看了一眼面前這位,卻突然吐了一口唾沫上去。不意想面對這樣的待遇,蔡應陽登時勃然大怒。
“冤屈個啥?狗官,老子不用你當好人!”
這時候,還是暗自捧腹大笑,臉上卻一本正經的葉鈞耀“好心”上前,一把將這位巡按御史給拖了回來,而後又非常“好心”地提供了一塊手絹給蔡應陽擦臉,更“好心”地連聲吩咐一個差役去打水來。然而,蔡應陽哪裡還有臉呆下去,惱火地一擦臉後丟下了絹帕,就衝着其他人吼道:“本憲乃南直隸巡按御史,監察百官,清理刑獄,爾等真的全都認罪?”
可讓他異常失望的是,即使在如此當頭棒喝下,那些犯人竟然還是挨棍子的挨棍子,跪着的跪着,沒有一個接他話茬的。若是按照蔡應陽從前的性子,恨不得立刻把這樣一樁案子給接手過來,可一想到之前在預備倉已經白白耗費了這麼久,若在眼前的案子上繼續耗下去,說不定還會受挫更大,他不得不忍下心頭那口氣,扭頭瞅了葉鈞耀一眼。
“葉縣尊果然好本事,本憲巡按南直隸,事務繁忙,就不在歙縣久留了!”
“哎呀,蔡巡按這是要走?”葉鈞耀此時此刻不用裝就已經滿臉堆笑,“這次蔡巡按能夠還下官一個公道,下官實在是感激得很。若非今天這公堂上的案子還沒結束,下官理當親自送蔡巡按到城門口才是……”
“不必了!”蔡應陽硬梆梆地打斷了葉鈞耀的話,冷淡地說道,“你好自爲之!”
好自爲之這種當然不是好話,可葉大炮裝聾作啞的本事已經歷練出來了,此刻權當沒聽見,照舊笑眯眯把人送到了大堂門口。等目送這位瘟神似的巡按御史消失在大門之外,他才冷笑了一聲,揹着手又回到了大堂的主位上。
而這時候,一直隱身在角門屏風後頭的汪孚林,方纔悠悠然來到了葉鈞耀身邊。反正現在葉大炮在歙縣衙門一手遮天,他在收尾階段出來招搖過市也不打緊。這會兒他就笑着說道:“恭喜縣尊,南直隸上百個縣,可要說能夠抵得住巡按御史的鳳毛麟角,現在縣尊已經躋身強項令了。”
“那還不是倚賴孚林你?”葉鈞耀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要不是你,剛剛蔡應陽暗示下頭這些人喊冤的時候,就得亂成一鍋粥了!”
“我對他們說,只要公堂之上老老實實過堂,不抵賴胡謅,就可少吃苦頭。平常捱打的時候,若不給杖錢,皁隸的棍子下來,十個犯人有九個皮開肉綻,現如今這頓打對他們來說不過撓癢癢似的,誰不知道翻供的下場?是自認小蟊賊,挨一頓板子關一陣子從輕發落,還是回頭因爲捏在縣尊手裡的明確人證物證,判個江洋大盜,他們當然都心裡清楚。更何況,巡按御史斷盜案,素來都是從重不從輕,亂喊冤枉回頭卻掉了腦袋,那時候就遲了!”
汪孚林看了一眼最後一個被拖倒杖責的廖峰,聲音又壓得更低了:“更何況,吳司吏和我昨天晚上一搭一檔演了那一場,他們這些從前眼高於頂的傢伙知道被人狠狠擺了一道,誰能甘心?”
不過那個誰迎面吐口水吐得還真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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