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京師,暑氣漸退,白天照舊還是燥熱,但到了夜晚,涼風習習,身體弱的人入睡時已經免不了要蓋上一條薄被了。儘管晚上有宵禁,各處緊要街道上的大柵欄已經關閉,但天子腳下的達官顯貴畢竟太多,夤夜時分,仍不時有騾車又或者馬匹在街道上駛過的聲音,也有很多官員宅邸燈火通明,顯然又是一個徹夜不眠的晚上。
這其中,兵部右侍郎汪道昆的府邸,已經一連好些天都是這般光景了。自打接到汪孚林令人從遼東緊急送回來的信,汪道昆三兄弟就全都爲之目瞪口呆。汪道昆從前的初衷是,讓汪孚林在中了進士之後的候選期去一下薊鎮,在故交戚繼光面前混個臉熟,日後需要援手的時候,不至於太陌生;至於汪孚林主動要去遼東,他也答應了,那是因爲他自己當初就巡閱過遼東,和張學顏李成樑這{一對文武算是認識了,想來汪孚林只是去遊歷,別人總會照拂一下。
結果,汪孚林那災星光環簡直是太熾烈了,跑到人生地不熟的遼東都能惹出這麼大的事情來!
因爲張學顏送到京師的奏報乃是六百里加急,一路通過驛站,換馬不換人,因此僅僅比汪孚林的這封奏摺外加家書晚到兩天,汪道昆還來不及考慮清楚是否要送上去,張學顏的奏疏就已經送進了通政司。於是,扛不住的他也只能把東西往老上司兼至交好友譚綸的面前一送,請譚綸幫忙自己呈交了上去。接下來,李成樑的奏疏也一併送到了。這下朝堂上真是亂成了一鍋粥。
誰能想到。攪動這莫大風雲的。竟然是去年剛剛及第,到現在還沒正式授官的一個新進士?
這會兒,汪道昆書房中的,除卻汪道昆、汪道貫、汪道會三兄弟之外,就是汪孚林的岳父,戶部福建司員外郎葉鈞耀。葉大炮雖說走馬上任還不到一年,但憑着紮實的作風,又有精通錢穀的桂師爺從旁佐助。一應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上司同僚挑不出刺,也就漸漸接受了他這麼個升官頗快的傢伙。可人前他謹小慎微,這時候在比較熟悉親近的人面前,他的大炮作風立刻忍不住了。
“孚林有什麼錯?遼東漢民幾十年來被女真人擄去了多少,現如今既然要招撫女真降人,當然是要以這些大明子民爲重!李家父子光知道斬首得戰功,就不知道救出這些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漢奴,現如今還好意思上書指手畫腳的!還有那些七嘴八舌的言官,除卻動一下嘴皮子。他們還能幹什麼?遼東巡撫張學顏都爲孚林說話,說這只是承應他的分派。他們還在上躥下跳,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不是衝着孚林來的,而是衝着南明兄你來的!”
汪道昆有些發愁地揉了揉太陽穴,沒有制止義憤填膺的葉大炮,而是若有所思地說道:“且不把話題扯那麼開,孚林這件事,說到底還是張學顏和李成樑之間的分歧,但是,就連首輔大人也在私底下對譚部堂說過,這些漢奴如果放在女真,不啻是資敵,而且打仗的時候,將這些人的腦袋砍了,也算成軍功,那朝廷的賞賜就給得太大方了。問題只在於此次的事情究竟會在女真各部引來多大的影響,又是否會讓遼東兵馬在打仗的時候投鼠忌器,後續纔是大問題。”
汪道貫依舊是蹺足而坐的懶散悠閒模樣,此刻嗤笑道:“王杲這纔剛剛當衆寸磔,敲山震虎的效果在朝中某些人看來已經夠了,在他們看來,與其對女真大動干戈,還不如好好防着察罕兒的土蠻,泰寧衛的速把亥,這纔是遼東最大的威脅。至於女真,區區小患而已,幾個遼東漢奴的命,又不是他們的命,管這個幹什麼?不過,總算都察院也不是都這樣沒天良息事寧人的鼠輩,力挺孚林的倒也有幾個。”
“問題在於孚林還沒出仕就惹出這麼大麻煩來,最近有人把他從前做下的那些舊賬都給翻出來了,這樣的下屬,你們說哪個上司不得犯嘀咕?”
汪道會說到這個,底下就連最維護女婿的葉大炮都啞火了。汪小官人的戰鬥力,他這個岳父是最清楚的,當初在歙縣時,端的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所向披靡無敵手,他這個歙縣令能夠坐得穩穩當當,政績功勞大把大把撈進懷裡,可不是託女婿的福?可問題在於,做主官時有這麼個不會搶功勞的幫手當然很好,可有這麼個下屬就很可怕了,看看汪孚林離開徽州府後往外跑那幾趟,包括這一次,哪一回不得弄出點大事件來?
可再大也比不上這次在遼東的這一趟啊!聽說在薊鎮的時候風平浪靜,他還以爲女婿轉性子了,現在看來,災星都快升格成瘟神了!
“所以,張學顏才舉薦他去都察院,那地方就是要敢說話能說話的人。可都察院的御史可不是新進士出仕時就能授任的,要麼先試職,要麼一任縣令之後再轉,總之孚林的資歷還遠遠不夠,張學顏這推薦簡直是把他放在火上烤。”汪道會說到這裡,突然皺了皺眉,隨即眉頭又舒展了開來,“莫非張學顏的意思是,遼東那邊的事,孚林不但無罪,反而有功?如此初任授官的時候,可以往上提一提?”
“這事情張學顏雖是遼東巡撫,但他一個人說話還不算,一切都要看言官的風向,元輔的心意。”汪道昆說到這裡,想到近來張居正用人越來越獨斷專行,自己規勸過兩次,卻引來的不是贊同而是疏遠,甚至隱隱有人覬覦自己這個兵部右侍郎的位子,連日來明槍暗箭不斷,他心裡頓時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若他自己兵部侍郎的位子都坐不穩,汪孚林豈不更是牆倒衆人推?
他疲憊地眯了眯眼睛,隨即掐着手指計算了一下:“從孚林送信到京師,到張學顏上書,差不多有半個月了吧?真希望孚林能夠早點回來。”
葉鈞耀也同樣這麼想。他不但希望女婿趕緊回來,也希望女兒趕緊回來——婚後三年沒個一兒半女,夫妻倆就知道野在外頭惹是生非,這對小夫妻實在是太讓人吹鬍子瞪眼了!小北這丫頭,還不是仗着公婆捧在手心裡那喜愛,就沒有半點危機感!
然而,朝堂之爭哪裡是這麼快有結果的,張居正哪怕大權獨攬,乾綱獨斷,朝廷裡仍有各種不同的聲音,一時間仍是僵持不下,須臾又是數日過去。
當初汪道昆給汪孚林準備的那座帶車馬廄的兩進小院,現如今正是葉鈞耀住着。曾經帶着幼子葉明堂,提溜着長子葉小胖回鄉去參加道試的蘇夫人,這會兒早已經帶着兩個兒子上了京來,有她這個一等一的精明人坐鎮內宅,葉家自是井井有條,甚至還把秋楓從汪家接了過來,繼續如從前那樣和葉小胖一塊讀書。只不過,兩個女兒全都出嫁,宅子裡不免比從前少了些聲音,她自然而然騰出大把時間做別的,一來二去,她在偌大的京城中竟發現了點有趣的事。
只不過如今汪孚林和小北都沒回來,那件事也還不到揭開鍋的時候。
“夫人,夫人。”之前沒跟出去,而是被汪孚林留下來照應葉鈞耀的嚴媽媽快步進來,滿面笑容地說道,“汪家寶哥兒從歙縣來了,剛去過汪家,現如今到這來拜訪老爺和夫人!”
蘇夫人對金寶那是再熟悉不過了,聽到這消息立時笑了起來:“快請進來!”
年初從寧波啓程直接到了京師之後,蘇夫人就聽說,金寶在去年徽寧道的道試中大放異彩,竟是拔得頭籌,直接就奪了個案首回來,因爲彼時金寶還不到十三歲,當時在徽寧道竟是引來了不小的轟動,汪家在歙縣縣城縣后街的那座小宅子,還有松明山翻修過的老宅子,都快被提親的人給踏破了。然而,汪孚林那個很不牢靠的父親汪道蘊總算沒有亂點鴛鴦譜,把這些都推了,把金寶留在家裡讀書,只是把汪二孃許了對岸西溪南吳氏一個秀才。
當然,這是派人先和汪道昆商量過再定的。當時汪孚林遊歷薊遼,汪道昆母親和妻子都出自西溪南吳氏聯姻,又知道那是當初和汪孚林相熟的西溪南吳氏吳應明的嫡親弟弟,便又對姻親葉家知會了一聲,而後回信認可了此事。蘇夫人知道那不過是因爲汪孚林對兩個妹妹都極其愛護,汪道昆想着多拖一個知情者,汪孚林回來之後也就能少落點埋怨。畢竟,汪二孃的年紀也已經很不小了,挑來揀去方纔耽擱到了現在。
此時此刻,蘇夫人端坐在正房中,見門簾挑起,一個長身玉立的十三歲少年進了門來,臉上依舊還有些靦腆,一相見便跪下磕頭道:“見過外祖母。”
蘇夫人也顧不上感慨自己一下子就有些蒼老的感覺,連忙親自把人攙扶了起來,這才笑道:“一別這麼久,個頭長高了好些,又已經是秀才了,就是這客氣的習慣怎麼都改不了。是今天剛到的?怎麼也不提早讓人送個信來?路上走了多久?”
金寶謙讓好一陣子,這纔在蘇夫人下手那張椅子上坐了,隨即不好意思地說:“是二姑姑的婚事日期漸近,祖父讓我進京給仲淹先生仲嘉先生捎個信,看看他們能不能回鄉去參加,還有爹能不能趕得上,所以我出來得急,今天早上剛到,路上走的是陸路,用了二十多天。”
他剛剛說到這裡,突然就只聽外間傳來了好一陣喧譁,頓時有些疑惑。他是知道蘇夫人規矩多嚴的,果然這會兒偷眼一看,就只見蘇夫人滿面寒霜,顯然很不滿意。可下一刻,他就只見門簾一下子被人撞開,卻是一個熟悉的人影風風火火闖了進來。
“娘,我先回來了!咦?這不是金寶嗎?”
回來的不是別人,竟是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