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不可不除!”
王嶽鋪墊許久,終於說出他最真實的目的。
老王嶽憋屈太久太久了,從秦堪在南京抓着他乾兒子劉琅的把柄開始,久經風浪的王嶽便被這個彷彿從斜刺裡殺將出來的年輕人逼得一步一退,節節敗退,圍攻千戶所被反咬一口,江南織工案被鬧得灰頭土臉,這個年輕人彷彿是他的剋星,一次又一次的衝突裡,王嶽這個老江湖卻從未佔到絲毫便宜,反而眼睜睜看着這個平凡出身的年輕人在衝突中取利揚名,一步一步爬到權勢的峰頂……不僅是秦堪,王嶽對內宮裡日漸紅火起來的劉瑾,谷大用,張永等八人也生出了深深的忌憚。
盼了多少年,好不容易盼到蕭敬準備告老了,王嶽喜滋滋的盤算着坐上司禮監掌印這個內廷最顯赫的位置時,卻不料異軍突起,情勢生變,曾經的東宮近侍劉瑾,谷大用這幫人隨着陛下入主禁宮皇城,他們也跟着高調起來。
曾因杜宏一案而跟朱厚照鬧得很不愉快的王嶽忽然有了一種深深的危機感,他意識到蕭敬就算走了,司禮監的位置恐怕也有點懸,還有八個小雜碎在背後冷冷地盯着他呢。
悔不當初的同時,爲了司禮監那個他垂涎多年的位置,王嶽不得不出手了。
王嶽算不得壞人,從政治角度來說,他甚至可以算是一代功臣,大明弘治中興的煌煌功績裡,有他王嶽濃重的一筆功勞,然而功臣不一定任何方面都是完美無缺的,王嶽有他的缺點。
他爲人太過剛愎,而且心眼兒不大,得罪過他的人,他會記得死死的,然後等待機會,時機到了突然出手,給予仇人致命的一擊。
眼下機會來了。
王嶽表情不變,但心裡卻有一絲激動,看着劉健謝遷等人憤怒至極的面孔,王嶽知道他已成功挑起了他們的怒火。
李東陽的表情卻有些猶疑。
說實話,李東陽是比較欣賞秦堪的,他覺得這個年輕人很有想法,而且臨危不亂,任何危機都能平順度過,三位大學士中,李東陽與秦堪打的交道最多,他特別注意過秦堪的眼睛,秦堪的眼睛清正無邪,溫儒如水,讓人看得很舒服,一個有着無邪目光的人,不可能是壞人,秦堪給他的印象一直是不卑不亢,他實在無法想象秦堪恬着臉在陛下面前邀寵媚上的樣子。
“王公公,你之所言,好像只是臆測,並無真憑實據吧?”李東陽捋着鬍鬚緩緩道。
外廷幾位重臣被挑撥得怒氣沖天時,唯獨李東陽最冷靜,他察覺這似乎是一個針對秦堪的陰謀。
王嶽笑得有點冷:“西涯先生,秦堪與陛下交情如何,朝堂天下皆知,與陛下一起窺視皇后是事實,與內廷八虎沆瀣一氣是事實,當初登基大典,陛下公然欲封其爲王也是事實,這些加起來,秦堪其人是忠是奸,還用置疑嗎?”
李東陽臉色有些難看,王嶽沒說錯,這些都是事實,原本不相干的幾件事串聯起來,尋常人誰不將他看成是陛下身邊的奸佞?
至少此刻劉健,謝遷和王瓊已完全信了王嶽的話,他們的神情已憤怒得扭曲了。
深吸一口氣,劉健不愧爲內閣首輔,他不能因王嶽的一面之辭而加罪於人,這點政治頭腦他還是有的。
“諸公,秦堪此人如何,我等暫且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陛下欲悔夏家婚事,此事萬萬不可,傳出去是樁大笑話,我等這些輔佐先帝和陛下的兩朝老臣以後恐怕也擡不起頭了,不如我們此刻進宮勸陛下收回成命如何?”
衆人皆點頭。
一直沉默不語的司禮監掌印蕭敬忽然站起身,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揉着眼角渾濁的淚花兒,懶洋洋道:“諸公欲進宮徑自去便是,雜家年老體衰,怕是走不動路了,諸公自便,雜家回司禮監打個盹兒……”
說完蕭敬在兩名小宦官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離開了文華殿。
王嶽臉上閃過一抹嘲諷般的冷笑,待蕭敬走了之後,王嶽哂然一笑:“蕭公公大約想平平安安告老享清福,不想蹚這灘渾水了。”
李東陽神情猶豫地看了劉健和謝遷一眼,嘆息不語。
他們懷着一個正義的理由,他們要制止一樁大明皇室的天大丑聞發生,他們要在朱厚照面前跪地勸諫,拿出兩朝老臣的威望也好,以帝師的身份威壓也好,至不濟還可以用致仕告老的理由來威脅,總之,朱厚照若欲悔婚,除非從他們的屍體上踏過去!
除了王嶽,每個人心裡沉甸甸的。
天子剛登基,身邊便出現了佞臣,以後怎麼辦?該用溫和的方式勸陛下親賢臣,遠小人,還是用激烈的方式,直接將那些佞臣拿下,清君之側?
大明的歷史重任彷彿並沒有壓在那個荒唐昏庸,不負責任的皇帝身上,而是壓在他們這些爲大明操勞奉獻了一輩子的老臣身上。
然而老臣只是老臣,臣不是君,不能代君做任何事,否則便不能稱作臣了。
……乾清宮,朱厚照穿着大戶人家的小廝衣裳,青衣青帽的形象愈發顯得脣紅齒白,模樣分外俊俏,劉瑾等人也穿着青衣青帽,八人上前將朱厚照一頓猛誇,相貌英俊,顧盼風流,英武不凡等等,一串兒的褒義詞狂風暴雨般砸到朱厚照身上。
朱厚照頗爲受用,這套衣裳他剛穿上時便對着鏡子照了許久,他自己都覺得很滿意,只要不穿龍袍,穿什麼他都樂意,這身青衣看着伶俐灑脫,令朱厚照找到了一絲不同以往的異樣刺激。
秦堪無奈苦笑,卻也不出言制止。
對愛玩愛鬧的朱厚照來說,僅只穿穿百姓的衣裳,出宮遊玩幾個時辰,算不得多大的事情,秦堪跟那些正義凜然的大臣們不同,只要不禍國殃民,朱厚照愛幹什麼都是他的自由。
八虎和秦堪在殿內笑鬧了一會兒,然後九人簇擁着朱厚照興高采烈地出了殿門,朝宮外走去。
朱厚照很興奮,用小廝家丁的身份拜訪秦堪的如夫人,順便在街上挑幾件禮物,回頭送給母后和太皇太后,嗯,還有幾位內閣大學士,每日幫他打理朝政,辛苦得緊,給他們買一把熱乎的糖炒栗子,想必他們也會很感動……心裡盤算着種種計劃,朱厚照的心情很美妙,扶着宮裡的白玉欄杆蹦蹦跳跳地走着,劉瑾等八人衆星拱月似的將朱厚照捧在正中,人人臉上一副阿諛諂媚的樣子,將朱厚照的心情哄得愈發開心,而秦堪則隱隱落後幾步,面含微笑靜靜看着前面那個雀躍歡喜的少年。
乾清宮外狹長的迴廊裡,剛入宮的劉健,謝遷等五人迎面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
五人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這幅畫面他們從未見過,但他們博覽羣書無數,類似的言語描述卻見過太多,歷史上有名的昏君出行,大抵便是這般情景,穿着一身自以爲是大悖禮儀的百姓服色,一羣奸佞在身邊馬屁讚歌如潮,昏君一臉陶陶然,自得於其中……瞧朱厚照的樣子,分明是被身邊的人蠱惑,欲微服出宮。
英明的君主微服出宮,是爲體察民情,瞭解百姓疾苦,但打死劉健他們也不相信,朱厚照出宮是爲了這個目的,——除了盡情玩耍取樂,他出宮還能有什麼目的?
兩撥人狹路相逢,皆停下了腳步。
朱厚照彷彿逃課被逮住的小學生似的,臉蛋一紅,嘿嘿乾笑不已,旁邊的劉瑾谷大用等人陪着乾笑。
劉健等人兩眼噴火,帶着殺意的目光一一掃過朱厚照身後的劉瑾等人。
李東陽面無表情,看着朱厚照身後微笑如故的秦堪,不由無聲地一嘆。
劉瑾等人渾然不知今日撞見劉健的後果多麼嚴重,甚至連秦堪都不清楚,此刻他和劉瑾等人已在劉健心中正式打上了“佞臣”的標記,他們已引來了內閣大學士和司禮監等諸重臣的濃濃殺機。
朱厚照頗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笑道:“我……朕真打算出宮給太后和太皇太后以及各位先生買點兒小玩意,呵呵,竟被你們碰上了……”
劉健等人面色鐵青,抿脣不發一語。
朱厚照終於察覺不對勁了:“劉先生,你們怎麼了?臉色怎地如此難看?莫非發生了什麼大事?”
劉健深吸一口氣,也不答話,只朝劉瑾和秦堪投去怨毒的一瞥,然後嘿嘿冷笑數聲,拱了拱手,告辭轉身離開。
從頭到尾,劉健等五人一句話都沒說,然而殺氣卻在空氣中久久瀰漫,越來越濃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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