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的暗流漸漸醞釀成熟,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京師市井裡關於奸佞九虎的傳言越傳越盛,丁順大怒,命手下從坊間拿了幾個散播傳言的閒漢潑皮訊問,可結果不如人意,說起傳言時眉飛色舞,一問傳言的出處卻啞了口,不是不說,而是根本不知傳言從哪裡傳起,一傳十,十傳百便這麼傳開了。
言官參劾秦堪的次數他已記不清了,反正落在瞧自己不順眼的言官們眼裡,秦堪怎麼做都是錯,侮辱斯文,行事陰毒這樣的字眼隔三岔五便落在自己頭上,甚至有一次進京衛指揮使司公幹,秦堪官服頸口的一粒釦子忘扣上,露出裡面一絲裡衣,第二日便有四名監察御史同時給內閣上了奏章,說錦衣衛指揮同知有失官員禮儀云云……
老實說,秦堪已被參成二皮臉,越來越麻木了。
然而這一次,秦堪卻聞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當一件事情已開始被京師市井的百姓閒漢們津津樂道時,誰會相信那些挑擔大糞路過門口都要嚐嚐味道的御史言官們會無動於衷……連着幾日,朝堂平靜得很詭異,御史們尚在給秦堪等九虎們羅織罪狀,關在自家書房裡絞盡腦汁構思着如何寫一篇花團錦簇的參劾奏章,除奸的同時也能給自己揚名時,朝堂傳出一個驚訝的消息。
內宮五朝元老,深得大明數代帝王寵信尊敬,如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向朱厚照遞了告老奏章,請求卸去司禮監掌印一職,離宮歸鄉安度餘年。
這是一條衆人意料之中卻又意料之外的消息。
意料之中是因爲很多大臣早在去年便知蕭敬有告老的意思,意料之外是因爲誰也沒想到蕭敬竟選在這個滿朝文武暗地裡醞釀除奸的時候告老,有意還是無意,實令人頗費猜疑。
蕭敬是五朝元老,其中四次擔任司禮監掌印太監。是名副其實的內廷第一人,歷代帝王對其恩寵無比,爲人謹慎低調,處世公正無私,就算那些從來看太監權閹不順眼的文官們也不得不豎起大拇指誇一聲,委實是歷代太監中的異數,難得的忠臣賢相,執掌內廷數十年。他贏得了朝堂內外的一致讚頌。
遞了辭呈後,朱厚照挽留了他好幾次,而且並非官話虛套,而是真心實意的挽留。以朱厚照那沒心沒肺的性子,也對蕭敬難分難捨,足可見蕭敬得人心之深。
奈何蕭敬此番去意已決,朱厚照和內閣三位大學士苦留無果,於是只好批了他的告老請求。
這件事在朝堂裡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畢竟蕭敬告老是很多人都早已知道的事。除了告老的時機有些耐人尋味,其他的無甚稀奇。
緊接着又出現了一件事,那才叫真正的跌破眼球。
朱厚照批了蕭敬的告老奏章後的第二天。內閣三位大學士之一,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忽然病倒了。
蕭敬年老,已漸漸淡出局外,可李東陽不一樣,他是內閣之一,實實在在的局內人,而且處於朝堂漩渦正中心的砥柱人物,他的病倒可和蕭敬的告老性質不一樣了。
李大學士早不病晚不病,偏選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病了。這一病可比蕭敬告老更加耐人尋味。
朝中知情的一些大臣們頓時有些軍心不穩了,原本萬衆一心齊除奸佞的大臣們紛紛有些躑躅起來……聽到李東陽病倒的消息,劉健和謝遷急忙放下公務,赴李東陽府上探望。
內閣大學士爲百官之首,住的房子自然小不到哪裡去。
李東陽是天下有名的賢臣名士。而且自小便有神童之稱,四歲時便能“作徑尺書”,名盛而被代宗皇帝召見入宮,帝喜,“抱置膝上。賜果鈔”。
被當今皇帝抱過,前途自然一片敞亮,所以李東陽如同被廟裡的菩薩開過光似的,從少年時開始仕途便一帆風順,幾無波折,同時李家也愈發壯大根深,弘治十六年,李東陽之女嫁山東曲阜孔聖人六十二世孫孔聞韶爲妻,孔聞韶被朝廷封爲衍聖公,班超一品,李東陽之女也被封爲一品夫人,李東陽便成了孔聖後人的親家,從此咳嗽吐口痰都帶着聖人儒雅之氣,引無數士人傾羨不已。
李府位於內城,離皇宮承天門不遠,府內佔地十餘畝,亭臺迴廊水榭典雅別緻,頗顯奢華,看得出李東陽雖是賢臣良相,卻肯定不是清官,明裡暗裡的孝敬和油水李東陽一樣沒少拿。
劉健謝遷與李東陽同列內閣,私下的交情亦相當不錯,入了李府不必經通報,徑自便往內院裡去。
穿過月亮門,劉健謝遷腳步不停直入其內,李府下人們也不攔,二人已是府上常客,李府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禁地。
一腳踏進李東陽的臥房,劉健謝遷愕然看到李東陽穿着便服,好端端地坐在書案前用一方柔絲細細地搓着一塊質地通透的古玉,他的臉色紅潤氣息平穩,怎麼看也不像生了病的樣子。
劉健和謝遷呆了片刻,接着苦笑搖頭。
“西涯啊西涯,你又在搞什麼名堂?派家僕給文華殿遞了張條子說病了,我等心急忙火趕來,結果……今日你得跟我們說清楚,你打什麼鬼主意?”劉健哭笑不得道。
謝遷嘴比較毒,捋着鬍鬚重重一哼,道:“害老夫差點帶道士進府給你起靈臺作法了呢,你這老東西吃錯藥了麼?”
李東陽哈哈一笑,放下手裡盤着的古玉,起身拱手道:“二位莫罵,都是位極人臣的內閣大學士,萬莫侮辱斯文呀。”
劉健笑罵道:“快說,無端端的爲何告病?你不知道如今正是朝堂內外齊力除奸之時麼?你這一病害多少大臣舉步猶疑,簡直是動搖軍心啊。”
李東陽淡淡笑道:“老夫沒病,不過朝廷病了。”
劉健和謝遷斂了笑容,道:“何出此言?”
李東陽嘆道:“二位不覺得如今朝堂上下已然有股子烏煙瘴氣的味道了麼?先帝駕崩纔多久,如今陛下怠政,國事皆付司禮監批紅,蕭敬告老,司禮監掌於王嶽,雖無掌印太監名分,然內外國事政務皆決於他一人,已是實實在在的內相了……”
劉健擰着眉頭道:“西涯是不放心王嶽?王嶽也是弘治老臣,爲人處事謹慎公正,有何不放心的?”
李東陽笑了笑:“處事謹慎猶可,公正卻未必,二位明公,所謂陛下身邊出了奸佞,難道果真如王嶽所言嗎?劉瑾張永這些人,固然有諂媚惑上之小人,但也並非全是,這些閹奴目光短淺,才若白丁,他們眼裡只盯着現成的好處,至於說對江山社稷有多大的危害,顯然有些危言聳聽了,而那個你們口中應該千刀萬剮的秦堪,更非邪惡奸佞之輩,當初寫《菜根譚》教授陛下爲人之道,治鹽引案靖我大明鹽法,登基大典時主動退讓一步,甘心只封了個指揮同知,令大典順利繼續,不使成爲天下人的笑柄鬧劇……二位,劉瑾張永那些人是不是奸佞老夫不敢擔保,但秦堪其人,老夫可以肯定不是壞人。”
劉健沉聲道:“西涯欲爲秦堪他們分說求情?”
李東陽嘆了口氣,道:“我只是不想咱們內閣成爲被人利用的棋子,二位,你們上了王嶽的當了。王嶽如今離司禮監掌印的位置只差一步,然而這個位置並非鐵定是他的,其中多有變數,陛下年幼,與東宮舊臣相厚異常,王嶽與陛下則頗爲生疏,劉瑾張永等人毫無疑問便成了王嶽的心腹大患,而秦堪則與王嶽頗多舊怨,王嶽在咱們面前數落秦堪等人諸多罪狀,其實是想借內閣和朝臣之手,幫他除患啊!你我剪除奸佞,勢必得罪陛下,忙來忙去到頭來卻爲他人作嫁衣裳,何苦,何必。”
謝遷肅然道:“西涯,劉瑾張永這些人就不說了,必是奸佞無疑,秦堪其人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人之一生功過皆有,誰都不能免,然秦堪之功僅只微薄米粒,秦堪之過,卻大可毀國滅朝,不管王嶽存着怎樣的心思,他說的秦堪那幾條罪狀卻是事實,此人不除,朝堂難靖!”
劉健嘆了口氣,道:“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兩全其美的事呢?終究只能選擇一樣而辜負一樣的,你我皆數十年的老臣,但能爲天下爲朝廷剪除惡賊,縱然被人利用一下又何妨?”
說着劉健神情忽然變得冷厲起來:“如今箭已在弦上,不得不發,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有我劉某在,朝堂不會成爲任何人的棋子,待處置了秦堪劉瑾這些人,回過頭再擺開棋盤與王嶽那老閹貨廝殺一場便是!歷來外廷和內廷之權不相上下,各領風騷,今日藉此良機亂中取利,狠狠打擊一下內廷氣焰,對我外廷朝堂未必不是件好事。”
見劉健和謝遷一臉決然的樣子,李東陽的心漸漸下沉,一絲悲涼黯然的嘆息悠悠出口。
大明朝堂……將有大亂了!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