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單刀(一)

一個身影逐漸走遠,到了房中一角,又轉身踱了回來。這個身影頗爲高大,他的主人雖已滿頭斑白,但腰板依舊蒼健有力,給人感覺很是精神矍鑠。

他便是現任臨洮總兵,漢中城實權人物中的第一人孫顯祖。

行伍數十載,孫顯祖已經記不清自己打過多少勝仗,又手刃過多少敵人。他只知道,憑着無數次浴血奮戰,他爲自己掙足了榮耀與財富,幾個兒子現在也都長大成人,或在地方,或在京師,延續着他孫家光榮的家風。他想要的,都有了;他不想要的,也有了。

人一旦無慾無求,就容易倦怠。現在,年過耳順的孫顯祖真的有些疲憊。

只是,即便看淡了許多事兒,有一根弦還依舊緊繃在他腦海中——不能失去自身的價值。

誠然,他也到了告老乞休的年紀,然而,他卻知道,在自己成功的背影下,潛伏着多少敵意與仇視。一旦失去了自身的價值,那便再也壓不住這些蠢蠢欲動的魑魅魍魎,不單自己,就連幾個兒子也很可能受到他們的波及。遠的不說,就說近在咫尺的關南分巡道劉宇揚,他彈劾過自己幾次?誰知道他還有多少奏摺壓在枕頭底下沒出來見人?

孫顯祖相信武運這一說,也相信一報還一報的古話。偌大的明軍系統就如同潑墨染缸,一旦進去,就別想獨善其身。尤其是在整個大明體制最爲混亂黑暗的遼東軍中呆過,孫顯祖要想不被孤立淘汰,只能學着適應與順從。細想這大半生,他做過的就自己都認爲的虧心事,拿兩隻手也數不過來。而他的幾個兒子又都很平庸,還沒有真正建立起牢固的基礎,他很瞭解這一點,所以決心,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得撐着不讓兒子們爲自己埋下的那些冤債買單。

也因着這個緣由,他拒絕了好幾次陝北洪承疇派兵支援的建議,一味推說自己足以應付漢中羣賊,即便焦頭爛額,力不從心,但只要能保漢中城不失,他就仍是漢中的第一人,而這,也支撐着他坐視漢中城的紛亂糜爛還自得其所。

可是數月前的闖軍攻城嚇了他一跳,他開始感到僅僅憑藉自己,恐怕難以應付越加人多勢衆的漢中諸寇。可巧,柳紹宗來援,替他解了圍,而更令他竊喜的是,勳貴出身的柳紹宗是個不折不扣的公子哥。雖然因家風使然,其人武勇不錯,卻是個膽怯且少主見的雛兒,自己很容易就能將他任意擺佈。

回陝北洪承疇手下,沒錢沒糧,喝着西北風還得拼死玩命,倒不如跟着自己在漢中府吃香喝辣。所以,在孫顯祖的極力挽留下,柳紹宗自解圍後,一直再未迴歸陝北洪承疇制下。而給出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漢中寇衆。

有了柳紹宗作爲臂膀,孫顯祖在漢中城的權勢愈加炙手可熱。本來,孤傲自大的瑞王一向不屑與武夫打交道。然而孫顯祖幾乎把控住了漢中城上下所有渠道,不論各行各業,孫顯祖的人都摻了一腳。瑞王產業頗多,平日自然需要經常派人出去打理,這個死穴被捏住,瑞王有冤難訴,最後不得不屈就,低聲下氣主動找孫顯祖買門路。而且漢中另一個實權派劉宇揚在面對孫顯祖與柳紹宗的聯手,也孤掌難鳴。到了現在,漢中百姓私底下都說,這座城池早已姓了“孫”。

拉攏柳紹宗、殺瑞藩氣焰、壓制劉宇揚,孫顯祖一步一個腳印,構築起了他在漢中府的絕對權威。眼下漢中府賊寇雖多,但在他看來,遠沒達到昔日闖軍的聲勢,府城無虞。可就在他自我感覺還算愜意時,突然來了個郡主丟失。他正有些措手不及,孰料一波未平又起一波,他本來還在盤算如何利用柳紹宗、劉宇揚以及瑞王等人用這件事爲自己謀求最大利益,未曾想柳紹宗這小子卻突然一反常態,揹着自己暗地裡做起了生意。

他當然不忿,特別是在探明柳紹宗似乎可能通過暗線迎回華清郡主後,他更是無法容忍。讓柳紹宗這麼輕易得到郡主,他孫顯祖殫精竭慮還賺些什麼?而且一旦柳紹宗獲得大功,若繼續在漢中,早晚就得將自己這麼個別人眼中的糟老頭子比下去;若因此升調別處,也變相削減了自己的實力。所以無論出自哪種考慮,他都一定要阻止這場交易的進行。

爲此,他以剿賊爲名,刻意調兵破壞了柳紹宗與孟敖曹的交接。原想趁機將郡主奪到自己手裡,怎料一來孟敖曹警覺,二來徐琿援救及時,他見好就收,沒有窮追猛打。

“安遠伯那裡如何了?”屋門被推開,一個人走進來,孫顯祖瞧了他一眼,問道。

“安遠伯昨夜裡發了一大通脾氣,服侍的幾個丫鬟都被打個半死。”進來的是孫顯祖的心腹,這幾日負責探聽柳紹宗的情況,“不過未曾對主公口出怨恨。”這心腹是孫家家丁的孩子,孫顯祖一手帶大的,對他來說,孫顯祖纔是天。

孫顯祖“哼哼”兩聲道:“諒他小子也沒這個膽量。若沒我照拂,他與他手下那幫丘八現在還不知在哪裡喝西北風。”

那心腹連聲諾諾,又道:“從姓柳的那裡傳出些風聲,聽說他最近想再派人去趙賊那邊交涉。”

孫顯祖冷笑一聲道:“這狗崽子還不死心,真以爲漢中府是任他來去的?”說着,面顯寒陰,“那十幾個刀客你好生安置,同時盯緊了那狗崽子,他一有派人去趙賊那裡的意圖,就當機立斷。”

那心腹重重點頭道:“主公放心,那十幾個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其中好些還是亡命天涯的辣手,對付姓柳的,綽綽有餘。”

孫顯祖“嗯”了聲,再言道:“咱們這邊也不能不作爲。你這兩日就安排一下,搶先去趙賊那裡一趟。若能要回郡主,便是奇功一件。”

那心腹略一遲疑,道:“主公,不是小人嘴碎。那趙賊先前釣上了新柳的,咱們這時候再去,彼等或許會自以爲奇貨可居,漫天要價。”

孫顯祖笑了笑,白鬚隨之顫動,那笑容看上去既滄桑,又詭譎,只聽他朗聲言道:“他柳紹宗給得起的,我孫某難道給不起?”說了這一句,聲音轉沉,“咱們介入,最主要是得將姓柳的人支開。只要他還與趙賊藕斷絲連,我就睡不踏實。”

那心腹忙應和道:“主公明智。”

孫顯祖緩步走到窗前,擡首看了看漆黑如墨的窗外,慢聲道:“若姓趙的曉事,把郡主交給我最好;若不識擡舉,一味得寸進尺,我怎會怵他!”

三日後,漢中府南部的天空,正是小雨如酥。

破落的舊官道上,廉不信正帶着三百餘騎,踩着泥濘趕路。

小紅狼等敗滅後,趙當世聽說在寧羌州尚有其小股餘部盤踞山寨石城,內中不乏積攢多時的糧秣細軟,故而想差一撥馬軍,憑藉機動力,穿插過去。韓袞作爲馬軍營主將,主責是配合依然屯紮在城固一帶的趙營主力作戰,走不脫身。而孟敖曹前不久的箭傷未愈,薛飛仙又推病不出,所以算來算去,有能力‘主導這一次獨立作戰行動的,只有廉不信最爲合適。

廉不信性情直率,沒多想就應了,臨走前,趙當世又給他一個任務。便是趁着去寧羌州的機會,往黃壩、大壩關周遭偵查偵查。這兩地都是入川的險要地帶,雖然去年官兵不多,趙當世還是覺得多一份小心沒錯。

對於趙當世這個人,廉不信還是很喜歡的,尤其是在趙當世手下做事,他會有一種安全感。這種安全感的來源或許是因爲趙當世的個人手腕,或許是因爲趙營的蓬勃發展,又或許是每次行動都有個明確的方針。總之,廉不信認爲並相信,趙當世是個值得侍奉的主公。

孟敖曹和他一樣,自在西安南部,趙當世憑藉過硬的手段,同時擊破高迎恩與拓攀高,收服張妙手以來,就對這個年輕但不失機謀沉穩的主公產生了認可。而且這種認可隨着時間的推移、趙營的穩固發展而愈加堅定。但作爲同是“三驃騎”的成員的薛飛仙,似乎對於他二人的態度並不以爲然,尤其是因辱高迎恩妻經歷了趙當世的喝斥後,他對於營中的事就不再熱心。

薛飛仙本身就是個非常自大驕傲的人,且比起孟敖曹、廉不信,他年紀更長,歷練也更多。可以想像,若不是有個韓袞在上面一直軟磨硬泡,薛飛仙就不說與趙當世撕破臉,那天事情發生後,也很可能一氣之下拉起隊伍脫離出去了。

薛、孟、廉三人本就屬於不同營頭,只是當初都在闖軍潰敗後去投靠了韓袞才擰在一起,互相之間也不是很熟悉。對於專橫強勢、且擁有近千馬軍的的薛飛仙,孟敖曹與廉不信私底下實則都很忌憚。

“也不知都使接下來會怎麼處置薛飛仙。”廉不信邊駕馬邊想。將帥不和,兵家大忌。趙當世與薛飛仙的不和,明眼人都看得出裡,薛飛仙消極怠工的表現更是有目共睹。擺在明面上的齟齬,若不能及早安排妥當,就會造成極爲惡劣的影響與後果。廉不信相信老於世故的趙當世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最好等我回去,事情已經結了。”廉不信其實有點怕事,他沒什麼野心,最大的夢想就是美人在懷,然後可以與百十個過命的兄弟縱橫馳騁,逍遙法外過一輩子。然而現實很殘酷,這些他現在都無法實現。

從城固繞到寧羌州北部,除了路上經過幾個屯堡,因爲掠奪糧食與堡民發生過幾場小規模的戰鬥外,廉不信於路沒有碰到任何一支官軍。他驚訝於漢中官軍巡防的糜爛,也越加感到,入川的計劃可以成行。

沿途的山勢慢慢陡峭起來,廉不信判斷已經到了漢中平原南面的山區邊緣,只怕再行個數十里,就能摸到寧羌州。他作戰經驗豐富,決定今日先找個地方安身,等派出的哨騎偵查回來,再擬定具體作戰方針。

馬蹄踏上的道徑逐漸變窄,到最後舊官道完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廢弛已久的簡陋土路。這種路沒有經過修繕,坑坑窪窪,極爲難走,尤其是馬匹,在這樣的道路上,得小心翼翼地踩下每一步,以免崴腳或絆倒,完全無法撒開奔馳。

兩邊都是陡峭的山壁,下了多天的雨,不斷有小瀑布從山巔的縫隙中傾瀉下來,高懸有如道道銀練。廉不信卻無心欣賞這道邊的美景,他現在急於尋找一處乾燥地供自己以及手下三百餘騎休息。三百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不少,尤其是還帶着馬,對營地的要求更高。

前方尋找營地的哨騎始終沒有回來,廉不信一直淋着雨,又見天色漸暗,不免有些焦躁。他正想再排出一隊人出去尋找,不想眼起處,一騎不顧地面坑陷,飛馳而來。

待到近前,廉不信遽而驚見,來者滿臉是血,周身插了七八支箭矢。那哨騎嘴巴微張,聲未出,先涌出一股子血沫,然後,他就搖搖晃晃幾下,最後一頭栽下了馬背。

廉不信等人駭然無語,復向前路看去,無數箭支破雨而來,短短一瞬間,包括廉不信在內的當先十餘騎,皆中箭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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