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佩玉正想乘銀光老人說話分心時再攻回原地,怎奈竟已力不從心,紮在頭上的白布,都已被汗水溼透。他此刻如是轉身而逃,也許還有希望可以衝出去,但他怎能拋下金燕子不管呢。
那老人顯然也已瞧破他心意,獰笑道:“你此刻若不回去,老夫就先封起這門戶,將她困死再說,那時你便連同命鴛鴦都做不成了。”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既是如此,你就讓路給我過去吧。”
老人哈哈一笑,果然向旁邊退出了幾步,只見俞佩玉黯然走了過來,誰知他剛走到門口,突然翻身攻出兩拳。
這兩拳勢不可擋,老人竟又被逼退兩步,那門戶就完全空了出來,俞佩玉咬牙大呼道:“我替你擋住了他,你快走。”
金燕子果然踉蹌奔出門來,顫聲道:“你……你呢?”
俞佩玉簡直急得要發瘋,真想扼住金燕子的脖子,對她說:“你難道不會等逃出之後,再設法來救我?”
但他此刻已被逼得透不過氣來,竟開不了口。
銀光老人咯咯笑道:“他爲了救你而寧可自己不走,你難道忍心一個人走麼?”
金燕子跺腳道:“我自然不會一個人走,我們要死也死在一起。”
銀光老人大笑道:“對了,這樣纔不愧有良心的人,老夫倒也佩服。”
俞佩玉又急又氣,真恨不得一腳將金燕子踢出去,急怒之下,心神又分,只覺胸口一熱,已被老人震入了門戶之中。
這一次他再也無力攻出。
只聽老人大笑道:“姑娘難道不進去麼?”
金燕子嘶聲道:“我自然會進去的,用不着你費心。”
俞佩玉還想喝止,但話未說出,金燕子已踉蹌跌了進來,撲進他懷裡,但聞那老人狂笑不絕,道:“老夫說過不殺你,就不殺你,但你們自己若被悶死,卻怨不得老夫了。”接着“咔”的一響,石門已關起。
洞穴中突然變得死寂,連笑聲都聽不見了。
金燕子呆了半晌,眼淚終於流下面頰,顫聲道:“都是我連累了你,但你……你爲何不一個人逃走?”
俞佩玉嘆道:“你又爲何不走,你難道不能等逃出去後,再設法來救我麼,那樣豈非比兩個人都被困死強得多?”
金燕子怔了怔,卻又突然“撲哧”一笑。
俞佩玉皺眉道:“你笑什麼?難道這道理不對麼?”
金燕子幽幽道:“你既然早已想通這道理,爲何又不自己先逃出去,再設法來救我?”
這次俞佩玉也不禁怔住了,怔了半晌,苦笑道:“方纔我只道你是個傻姑娘,卻不想我比你還要傻得多。”
金燕子柔聲道:“你一點也不傻,你只是爲了太關心我,處處想着我,卻將自己忘了。”
俞佩玉忍不住輕撫着她的頭髮,嘆道:“那麼你呢?你豈非也是爲了我,而忘了自己麼?”
金燕子嚶嚀一聲,整個人都鑽進他懷裡。
俞佩玉幼年喪母,在嚴父管教下成長,雖然早已訂下親事,但卻連未來妻子的手指都未沾過,又幾時享受過這樣的兒女柔情,一時之間,他但覺神思迷惘,也不知是樂是悲,是愁是喜。
人們在這種生死與共的患難中,情感往往會在不知不覺間滋長,那速度簡直連他們自己都想象不出。
連想象都無法想象的事,又怎能阻止得住。
也不知過了多久,金燕子一躍而起,紅着臉笑道:“你瞧,我們竟都變成了呆子,竟未想到這門既能從外面打開,自然就更能從裡面打開了,否則那銷魂宮主活着時,難道都要等人從外面開門麼?”她愈想這道理愈對,不禁愈說愈是開心。
俞佩玉卻又長嘆了一聲,苦笑道:“那老人既已知道這門戶樞紐所在,掌中又有那般鋒利的劍,只要舉手之勞,就可將機關弄壞,這石門重逾千斤,機簧若是被毀,還有誰能推得開,他既要將我們困死在這裡,自然早已想到這其中的關鍵。”
金燕子怔了怔,笑容突然不見,訥訥道:“但……這裡的珠寶,他難道全不要了麼?”
俞佩玉嘆道:“人既被困死在這裡,珠寶自然更不會跑了,反正遲早總是他的,他又何必着急,何況,他目的本就不在這些珠寶上。”
金燕子頹然坐了下來,怔了半晌,突又展顏一笑,道:“在今天早上之前,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會和你死在一起,但奇怪的是,我現在竟一點也不覺害怕,我現在才知道,死,並不是我想象中那麼可怕的事,何況我能和你死在一起,總比那八個女孩子強得多了。”
俞佩玉眼睛突然一亮,失聲道:“你說那八個女孩子?”
金燕子也不知他爲何突然叫起來,吃吃道:“是,是呀。”
俞佩玉抓住她的手,道:“你瞧清楚了麼?的確是八個?不是九個?”
金燕子想了想,道:“不多不少,正是八個。”
她忍不住又道:“但八個九個,又和咱們有什麼關係?”
俞佩玉大聲道:“有關係的,簡直大有關係了。”
金燕子瞧他竟似喜動顏色,不禁更是奇怪,問道:“有什麼關係?那些女孩子豈非都已死了麼?”
俞佩玉緊緊握住她的手,道:“那老人說親眼瞧見九個女孩子進來,以他的眼力,自然不會看錯,而你卻只瞧見八個女子的屍身,也沒有瞧錯。”
他長長吐了口氣,眼睛盯着金燕子,一字字道:“那麼,我問你,第九個女孩子,到哪裡去了?”
金燕子似懂非懂,喃喃道:“是呀,那第九個女孩子,難道不見了麼?”
俞佩玉道:“偌大的一個人,怎會不見。”
金燕子道:“是呀,那麼大的人,又怎會不見呢?”
俞佩玉失笑道:“你難道還不懂,那第九個女孩子蹤影不見,想必是因爲這裡還另有出路,否則她難道鑽進地下了不成?”
金燕子也終於懂了,忍不住跳起來抱住俞佩玉,嬌笑道:“你真的一點也不傻,我卻真的是個傻丫頭。”
死在眼前生機突見,他們當真有說不出的歡喜。
但他們卻實在太歡喜了些,竟忘了那九個女子既然爲了此間的寶藏而來,若是真的已從另一條路走了出去,爲何竟未將藏寶帶走?
她既已入了寶山,難道還會空手而回麼?
那銀光老人是在形式奇特的、落地的石櫃裡,找到銷魂秘笈的,此刻那石櫃的門,仍然開着。
石櫃前,有隻青灰色的蒲團,仔細一瞧,卻也是石頭雕成的,雕刻之精妙細膩,幾乎已可亂真。
孤零零一隻蒲團放在那裡,已顯得和這石室中其他地方都極不調和,何況這蒲團又是以青石雕成的。
更何況在俞佩玉的記憶中,蒲團下總是會隱藏着些秘密,他一眼瞧見了這隻蒲團,就立刻走了過去。
但這隻蒲團卻像是連根生在地上的,扳也扳不動,擡也擡不起,無論向任何方向旋轉,俱是紋風不動。
俞佩玉失望地嘆了口氣,擡起頭,突然瞧見櫃子裡的石壁上,也雕滿了一雙雙淫猥的人像。
而這裡的每一雙人像,竟都巧妙地盤成一個字:
得我秘笈,入我之門。
傳我心法,拜我遺靈。
兇吉禍福,唯聽我命。
違我留言,必以身殉。
這四行似偈非偈的銘語旁,還有幾行較小的字:
得我秘笈藏寶,當即跪於蒲團,面對此壁,誠心正意,以頭頓地,叩首九九八十一次,以行拜師之禮,自然得福,若是違我遺命,得寶便去,我之鬼魂,必奪汝命,切記切記。
那銀光老人顯然並未將這銷魂娘子的遺言放在心上,他自然不會相信一個死人還能要他的命。
但俞佩玉微一沉吟,卻真的跪在蒲團上,叩起頭來。
金燕子忍不住驚笑道:“你難道真想拜這死人爲師麼?”
俞佩玉一面叩首,一面微笑道:“這銷魂宮主生前行事,已令人不可思議,臨死時,必定更要絞空心思,來想些怪主意。”
金燕子嘆道:“一個人能像她那樣活着,自然不甘心沒沒而死。”
俞佩玉道:“所以,我想她既然花費這麼大功夫,刻下這些遺言,就絕不會全無用意,這其中必定還有秘密。”
金燕子皺眉道:“但一個死人,又能做出什麼事來呢?”
心念一轉,臉色突然變得蒼白,顫聲道:“莫非……莫非她並沒有死?”
她說完了這句話,俞佩玉已叩完了八十一個頭。
突然間,只見那刻滿了字的石壁,竟一分爲二,向兩旁分開,石壁後燦爛輝煌,強光炫人眼目。
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那石蒲團竟如流星般向石櫃裡滑了過去,俞佩玉跪在堅硬而又凹凸不平的石頭上,叩了八十多個頭,雙膝自然有些麻木痠痛,還未來得及躍起,那蒲團已載着他滑入了裂開的石壁。
俞佩玉身不由主,但覺光芒耀眼,什麼也瞧不見,這時蒲團卻驟然改變了個方向,向後滑出。
俞佩玉身子向前一栽,已跌在地上,只覺“噗”的一聲,他身子像是壓破了一種什麼東西。
接着,便有一股煙霧,爆射而出,蒲團已又退出石壁,石壁立刻又合起,幾乎都是在同一剎那裡發生的。
這一剎那裡的變化實在太多,太快,俞佩玉也是應變不及,鼻子裡已吸入了一絲胭脂的香氣。
香氣雖甜美,卻必定蝕骨刺腸。
俞佩玉再也想不到這遵守銷魂宮主的遺命後,換來的竟是這種“福氣”,他想屏住呼吸,卻已來不及了。
金燕子但覺一陣強光,照得她睜不開眼來。
她依稀只瞧見那蒲團帶着俞佩玉滑入了石櫃裡,等她眼睛再瞧見東西時,蒲團已退回原地。
再瞧那櫃子,還是和以前一樣,像是毫無變化。
但俞佩玉卻已不見了。
金燕子整個人都呆在那裡,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怎麼回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幾乎忍不住要放聲驚呼出來。
但此時此刻,她就算喊破喉嚨,也沒有人會聽見。
金燕子闖蕩江湖,也曾屢次出生入死,究竟不是普通女孩子,她在俞佩玉身旁,雖然是那麼嬌弱。但世上又有哪個女孩子,在男人身旁不顯得分外嬌弱呢?她們在男人身旁,也許連一尺寬的溝都要別人扶着纔敢過去,但沒有男人時,卻連八尺寬的溝也可一躍而過;她們在男人身旁,瞧見老鼠也會嚇得花容失色,像是立刻就要暈過去,但男人不在時,就算八十隻老鼠,她們也照樣能打得死。
現在,只剩下金燕子一個人了,她知道現在無論什麼事,已全都靠自己想法子,再也沒有人可以依靠。
女孩子在沒有人可以依靠時,就會突然變得堅強起來,能幹起來,何況,金燕子本來就不是軟弱無能的。
她反覆去瞧壁上的字,反覆思索,突然失聲道:“我明白了。”
原來這石蒲團下,果然是有機關的。
這蒲團既不能扳開,也不能旋轉,卻要人的重量壓上去,再加上彎腰叩頭時因動作生出的力量。等到叩到第八十一個頭時,那力量恰好足夠將蒲團下的機簧扳動,引動石壁,石壁一開,便引動另一根機簧,將蒲團帶進去,等到這一根機簧力盡時,蒲團又彈回,石壁也隨之合起。
這道理說穿了十分簡單,只不過銷魂宮主故弄玄虛,使這一切事看來都有說不出的恐怖神秘。
金燕子再不遲疑,立刻也跪在蒲團上,叩起頭來,但叩到第五十二個頭時,突又一躍而起。
她目光四轉,找到了一個三尺寬的鐵箱子,就將這鐵箱的蓋子揭了下來,反轉一手,將這鐵箱蓋頂在後面腰上。
然後,她才又跪到蒲團上去叩頭。
誰知她叩完了八十一個頭,那蒲團還是動也不動,金燕子不禁又怔住,難道這機關用過一次後,就不靈了?
但她還是不死心,想再試一次。
這一次她剛叩了四五個頭,蒲團就箭一般滑了出去。
原來她身子苗條,重量不夠,身後雖然有個鐵蓋,但卻令她腰彎得不夠低了,所以直等她叩到八十六個頭時,那力量纔夠將機簧扳動。
她一瞥之下,人已滑入石櫃。
入了石壁後,蒲團便又彈了回去。
但金燕子卻早已有了打算,她身子剛向前一栽,兩隻手已將那鐵箱蓋往後面甩了出去。
金燕子之暗器在江湖中也是一絕,手上的力量,拿捏得自然不差,那鐵箱蓋恰巧被她甩在石壁間。
石壁合起來,卻被這鐵蓋卡住,雖然將這鐵箱蓋夾得“吱吱”作響,卻再也無法完全關起來。
這時,金燕子眼睛終於已習慣了強光,終於瞧清了這密窟中的密窟,究竟是什麼情況。
這是個八角形的石室,四壁嵌滿了龍眼般的明珠,每一粒明珠後,都有片小小的銅鏡。
無數面銅鏡,映着無數粒明珠,珠光燦爛,看來就如滿天繁星,全都被那銷魂宮主摘下。
石室中央,有一具巨大的石棺,除了石棺外,自然還有些別的東西,但金燕子卻已都沒有心去瞧了。
她心裡只惦念着俞佩玉。
只見俞佩玉盤膝坐在那裡,全身都在顫抖,裹在頭上的白布,宛如被一桶水自頭上淋下,更已溼透。
金燕子忍不住驚呼道:“你……你怎地變成這樣子了?”
俞佩玉緊咬着牙,連眼睛都沒有張開。
金燕子又驚又怕,剛想去拉他的手,誰知俞佩玉突然反手一掌,將她整個人都打得直跌出去。
金燕子失聲道:“你這是怎麼回事?”
俞佩玉哼聲道:“你……你莫要管我,讓我靜靜調息,就會好的。”
他說每一個字,都像是花了無窮力氣。
金燕子再也不敢說話,只見俞佩玉身旁,有一攤亮光閃閃、粉紅色的碎片,她也瞧不出是什麼。
再瞧那石棺後,也有個石櫃,門也已被打開。
這石櫃裡竟擺着七八十個粉紅色的琉璃瓶子,閃着亮光,看來就和俞佩玉身旁的那碎片質料一樣。
瓶子旁,還有幾本粉紅色的絹冊,卻和銀光老人取去的毫無不同,只是書頁零亂,像是已被人翻動過。
金燕子只當是俞佩玉動過的,忍不住也走過去拿起來瞧瞧,只瞧了兩頁,臉已通紅,一顆心已跳了起來。
這上面第一頁是寫着:
銷魂秘笈,得之極樂。
銷魂秘藥,得之登天。
這十二個字旁邊還寫着:“此乃銷魂真笈,唯世間有福女子方能得之,習此一年,已可令天下男子神魂顛倒;習此三年,便可媚行天下。外間所有者,乃秘笈僞本,切切不可妄習,否則便將沉溺苦海,不能自拔,百痛纏身,直至於死,此乃爲師門所予違我遺言者之教訓,汝既已至此,得此秘笈,終汝一生,極樂無窮矣。”
金燕子瞧到這裡,已不禁暗驚於這銷魂宮主心胸之狹,手段之毒,竟連死後還不肯放過不聽她話的人。
她生前如何,自是可想而知。
瞧到第二頁時,金燕子臉已發起燒來,她簡直連做夢都想不到世上竟會有這樣的事,這樣的法子。
她幾乎忍不住要將之立刻毀去,但不知怎地卻又有些捨不得,正在遲疑時,突然靈機一動,暗道:“他莫非就是中了這瓶子裡的毒?這秘笈中想必定有解法……”
這正是最好的理由,讓她可以繼續瞧下去,又瞧了幾頁,她就發現這秘笈上果然寫着:“瓶中皆爲催情之藥,或爲水丸,或爲粉末,男子受之,若不得女體,必將七竅流血而死。”
瞧到這裡,金燕
子不覺驚呼出聲,擡起頭,只見俞佩玉正瞪着眼在瞧她,眼睛裡竟像是要噴出火來。
金燕子被他瞧得全身發熱,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來,心裡又驚又怕,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俞佩玉牙齒咬得“吱吱”地響,道:“你……你快走……快……”
金燕子卻還是呆呆地站在那裡,這少年爲了她才落得這模樣,她難道能忍心瞧着他七竅流血而死?
她突然嫣然一笑,向俞佩玉走了過去。
她只覺心裡像是有隻小鹿在東撞西撞,全身都已開始發軟,也分不清是驚?是怕?是羞?是喜?
俞佩玉眼睛盯着她,顫聲道:“你莫要過來,求求你,莫要過來!”
金燕子閉起眼睛,嚶嚀一聲,撲入俞佩玉懷裡。
她決定犧牲自己——但無論哪一個女孩子,都絕不會爲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作這種犧牲的。
金燕子緊閉着眼睛,卻放鬆了一切!
她已準備奉獻,準備承受……
誰知就在這時,她只覺腰畔一麻,竟被俞佩玉點了穴道,接着,整個身子竟被俞佩玉拋了出去。
接着,鐵箱蓋被踢飛,石壁已合起。
金燕子又是驚訝,又是感激,卻不知怎地,竟似又有些失望,這幾種感覺混在一起,也不知是何滋味。
她知道俞佩玉理智還未喪失,不忍傷害她。
她知道俞佩玉點了她穴道,是怕她再進去,而他將石壁再封死,卻是爲了防備自己忍不住時再衝出來。
這門戶顯然也是無法從裡面打開的。
現在,俞佩玉在裡面,已只有等死。
金燕子淚流滿面,嘶聲道:“你……你爲何這麼傻,你難道以爲我只是爲了救你才這樣做麼?我本就情願的呀,你難道不知道我本就喜歡你……”
石室中,竟有秘密的傳聲處。
金燕子的呼聲,俞佩玉竟能聽得清清楚楚,但這時他就算想改變主意,卻已來不及了。
他捶打着石壁,顫聲道:“你知道,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毀了你。”
金燕子也聽見他的聲音,大呼道:“但你若不能這樣,就只有死。”
俞佩玉道:“我……我實在……”
金燕子痛哭道:“你難道情願死,也不願要我?”
俞佩玉道:“求你原諒我。”
金燕子道:“我恨你,我恨你……我永遠也不能原諒你,你只知道不忍傷害我,但你可知道這樣拒絕了我,對我的傷害卻又是多麼重。”
她自己實在不知道自己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也許,她只是想將俞佩玉弄出來。
俞佩玉全身都已像是要爆裂,大呼道:“我錯了,我的確是錯了,我本也是喜歡你的。”
金燕子心裡還存萬一的希望,道:“你爲何不出來?你現在難道不能出來了麼?”
俞佩玉道:“來不及了,現在已來不及了。”
金燕子痛哭道:“你可知道,你不出來只有死?”
俞佩玉顫聲道:“我雖然死,也是感激你的。”
他身體裡像是有火在燃燒,已完全崩潰了。
她竟不知道,此刻,那石棺竟已打開,已有一個比仙子還美麗,卻比鬼魂還冷漠的女子,自棺中走了出來。
這石棺中的豔屍,難道真的已復活!
她穿的是一身雪白的衣服,臉色卻比衣服更白。
她瞧着俞佩玉在地上掙扎,突然冷笑道:“你們兩人真的是一雙同命鴛鴦,你們死後,我必定將你們葬在一起。”語聲也是冰冰冷冷,全無絲毫感情。
她的人就算未死,心卻早已死了。
俞佩玉聽得這語聲,大驚轉身,立刻就瞧見了她的臉,這張美麗的臉,在他眼裡,竟比鬼還要令他吃驚。
這幽靈般的女子,竟是林黛羽。
死在地道中的八個少女,竟都是百花門下。
林黛羽竟就是那神秘失蹤的第九個。
俞佩玉駭極大呼道:“林黛羽,你……你怎會在這裡?”
林黛羽臉色也變了,失驚道:“你是誰?怎會知道我名字?”
俞佩玉大呼道:“我就是俞佩玉。”
林黛羽怔了怔,冷笑道:“原來你就是那俞佩玉,你居然還不肯改名字。”
俞佩玉呼道:“我本來就是俞佩玉,我爲何要改名字?”
林黛羽冷冷道:“無論你改不改名字,現在都已沒關係,反正你已要死了,你既也知道了這裡的秘密,就只有死。”
俞佩玉掙扎着站起來,突然瞧見那石棺中,竟還有具豔麗絕世、顏色如生的女子屍身。
俞佩玉又不禁失聲道:“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林黛羽道:“你吃驚麼?告訴你,這棺中的,纔是真正銷魂娘子的豔屍,她活着時顛倒衆生,死了也捨不得讓自己容顏腐蝕。”
俞佩玉道:“那麼你……你呢?”
林黛羽冷冷道:“我聽得有人要進來,才躲入棺中的,我知道你武功不弱,又何苦多花力氣,和你動手。”
俞佩玉恍然道:“原來那迷藥,也是你佈置下的。”
林黛羽冷笑道:“我自己也是被那蒲團帶進來的,算準了蒲團退回時,上面的人必定要往前栽倒,所以就先將迷藥放在那裡,要你死,我何必自己動手。”
俞佩玉此刻纔對一切事全都恍然,頓聲道:“你……幾時變得如此狠毒的?”
林黛羽道:“這世上狠毒的人太多,我若不狠,就要被別人害死。”
俞佩玉慘笑道:“但我卻是你未來的丈夫,你怎能……”
話未說完,林黛羽已一掌摑在他臉上,厲叱道:“我未來的丈夫已死了,你竟敢佔我的便宜!”
這一掌下手又狠又重,俞佩玉卻像是全無感覺,只是用一雙佈滿紅絲的眼睛盯着她,不住喃喃道:“你是我的妻子……你是我未來的妻子。”
林黛羽被他這種眼光瞪得害怕起來,道:“你……你想怎樣?”
俞佩玉嘴角泛起一絲奇特的笑容,嘴裡還是不住喃喃道:“你是我未來的妻子,你是我……”
突然向林黛羽撲了過去。
他本以內力逼着藥力,是以還能保存最後一分理智,但此刻藥力終於完全發作,他已再也忍受不住。
何況,面前這人,又本是他未來的妻子。
林黛羽又驚又怒,反手又是一掌摑在他臉上,怒喝道:“你這瘋子,你敢!”
俞佩玉不避不閃,捱了她一掌,還是毫無感覺,眼睛裡的火焰卻更可怕,還是向她撲過去。
林黛羽這纔想起他臉上是扎着布的,出手一拳,直擊他胸膛,誰知這一拳竟還是傷不了他。
這時俞佩玉藥力發散,全身都漲得似要裂開,林黛羽的拳勢雖重,打在他身上卻像是爲他捶背似的。
林黛羽駭極之下,突然反身而逃。
俞佩玉瘋狂般追過去。
這溫雅的少年,此刻竟已變成野獸。
外面的金燕子,早已被這變化駭呆了,她雖然瞧不見裡面的情況,但聽這聲音,已有如眼見。
她忍不住大呼道:“俞佩玉,你在做什麼?”
裡面只有奔跑聲、喘息聲,卻沒有回答。
金燕子也不知怎地,突覺心裡也似要爆炸,竟又大呼道:“你爲什麼不要我?反而要她?”
俞佩玉喘息着道:“她……她是我……”
金燕子嘶聲道:“你說過,你是喜歡我的,是麼?”
俞佩玉道:“我是……不是……不是……”
林黛羽聽得更怒更恨,大叫道:“你這瘋子,你既喜歡她,爲何不去尋她?”
俞佩玉道:“我喜歡你,你……你是我妻子。”
林黛羽怒罵道:“放屁,誰是你妻子!”
金燕子卻已在外面放聲痛哭起來。
這情況的複雜,簡直誰也想象不到,誰也描敘不出,這三個人關係本已微妙,愛恨本已糾纏不清。
造物主卻又偏偏在這最難堪的時候,最難堪的情況下,將這三個關係最複雜的人安排到一起。
若是仔細去想,就知道世上委實沒有比這更瘋狂、更荒唐、更離奇、更不可思議的事了。
而這所有的事,竟都是個死人造成的,石棺中那銷魂娘子的豔屍,嘴角豈非猶帶着微笑。
金燕子痛哭着,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爲何要哭,與其說她悲痛、失望,倒不如說她自覺受了侮辱。
突然間,林黛羽傳出了一聲驚呼,這一聲驚呼就像是一根針,直刺向金燕子的心裡去。
她知道林黛羽終於已被俞佩玉捉住。
然後便是掙扎聲、怒罵聲、呻吟聲、喘息聲,拳頭擊打胸膛聲,突然又有“噗”的一聲。
於是金燕子就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
這無聲的寂靜,竟比什麼聲音都要令金燕子難受,她想要哭的聲音更響些,卻連哭都已哭不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
金燕子心裡一喜:“莫非是俞佩玉來救我了?”她本不是心胸狹小的人,恨一個人總是恨不長的。
誰知這腳步聲竟非來自裡面,而是自洞外傳來的
那銷魂娘子在世時,想是要將這洞穴裡裡外外,每件事都聽得清清楚楚,是以便將傳聲的設備,造得分外靈敏。
只見一個女子嬌笑道:“巧手三郎,果然是名不虛傳,我若不是將你請來,只怕真的一輩子也休想走到這裡。”
這聲音雖然微帶嘶啞,但卻又甜又膩,說話的人,像是隨時隨地都在向人撒嬌發嗲似的。
另一個男人語聲大笑道:“這倒不是我要在你面前吹噓,除了我大哥、二哥和我之外,別的人要想好生生走到這裡,只怕難得很。”
那女子嬌笑道:“你這麼能幹的男人,想必有許多女孩子喜歡的,卻怎會到現在還未成家,倒真是奇怪得很。”
那巧手三郎嘻嘻笑道:“我是在等你呀。”
兩人嘻嘻哈哈,居然打情罵俏起來。若是俞佩玉在這裡,早已聽出這女子便是那一怒出走的銀花娘。
但金燕子卻不知道這兩人是誰,只覺他們討厭得很,而自己卻偏偏不能動彈,想躲都躲不了。
金燕子不覺又是吃驚,又是着急,只望那銀光老人真的已將機關徹底破壞,叫這兩人進不來。
只聽那巧手三郎突然“咦”了一聲,頓住笑聲,道:“這門上機簧樞紐外的石壁,怎地竟被人用利劍挖了個洞,而且還將機關用鐵片卡住了,難道是怕人從裡面走出來麼?”
銀花娘也訝然道:“裡面怎會有人走出來?這裡的秘密,我爹爹只告訴了我姐妹三人,並沒有別人知道呀。”
巧手三郎道:“這秘密必已泄露,此地也必定有人來過,能來到這裡的人,必非庸手,我看咱們不如……”
銀花娘嬌笑截口道:“來的人縱非庸手,但‘如意堂’的三少爺,也不會怕他的,是麼?”
巧手三郎大笑,道:“我怎會怕他……我什麼都不怕,我只怕你,你若再得到銷魂娘子的幾手功夫,我可更要招架不住了。”
銀花娘吃吃笑道:“我要學銷魂娘子的功夫,也是爲了侍候你呀。”
笑聲中,“咯”的一響,門戶已開了。
一個身穿淡綠衣衫,手裡拿着雙分水峨嵋刺的少年,“嗖”地躥了進來,身手看來竟是十分矯健。
他面色慘白,鷹鼻削腮,看來一副酒色過度的模樣,但眼睛倒還有神,目光四下一轉,就盯在金燕子身上。
金燕子的大眼睛也瞪着他,卻不說話。
巧手三郎突然笑道:“你瞧,這裡果然有人進來,而且還是個模樣蠻標緻的小妞兒哩,但卻不知被誰點住了穴道了。”
銀花娘歡呼着走了進來,居然穿了件規規矩矩的衣裳,但那雙眼睛,還是一點也不規矩,眼皮一轉道:“點她穴道的人,怎地不見了?”
巧手三郎走過去,腳尖在金燕子身上輕輕一點,也說不出有多輕薄,可恨金燕子簡直要氣瘋了。
這巧手三郎卻嘻嘻笑道:“小姑娘,是誰點了你穴道的呀,這人實在太不懂憐香惜玉,你告訴我,他到哪裡去了?我替你出氣。”
銀花娘吃吃笑道:“好妹子,你就快告訴他吧,咱們這位三郎,天生的多情種子,瞧見漂亮的女孩子受了欺負,他比誰都生氣。”
巧手三郎大笑道:“這話怎地有些醋味。”
銀花娘伸手勾住他脖子,道:“我不喜歡你,會吃醋麼?”
巧手三郎骨頭都酥了,笑道:“我有了你,怎會還瞧得上別人,你那兩條腿……”
話未說完,突然倒下去,連一聲慘呼還未發出,就已斷氣,臉上還帶着笑容,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金燕子也想不到有這變化,也不覺嚇呆了。
銀花娘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瞧着金燕子笑道:“這樣的男人,瞧見女人就想佔便宜,死了也不冤,但我若不是爲了你,還真有點捨不得殺他哩。”
金燕子睜大眼睛,道:“你爲了我?”
銀花娘柔聲道:“好姐姐,你雖不認得我,但我一瞧你這身衣服,可就認出你了,你就是名滿江湖的女俠金燕子,是麼?”
金燕子道:“你是誰?”
銀花娘嘆了口氣,幽幽道:“我是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
金燕子大笑道:“你有父親,又有姐妹,怎可算是孤苦伶仃?”
銀花娘眼珠子一轉,眼淚像是立刻就要流下來了,垂首道:“我雖有父母姐妹,但他們……他們卻都討厭我,我既不會討他們的歡喜,又沒有他們那麼心狠手辣。”
金燕子瞧她這副模樣,心已有些軟了,但還是大聲道:“瞧你方纔殺過人,難道還不算心狠手辣麼?”
銀花娘顫聲道:“你可知道,我爲了要他帶我到這裡來,受了他多少欺負,我若不殺了他,一輩子就都要受他的凌侮。”
她突然撲在金燕子身上,痛哭道:“好姐姐,你說,這能怪我麼?”
金燕子心更軟了,嘆了口氣,道:“不錯,這實在不能怪你,世上有些男人,的確是該殺的。”
她實在想不出這少女有騙她的理由,這少女若是對她有惡意,豈非早已可以一刀將她殺了。
卻不知銀花娘的心機,她簡直一輩子也休想猜得到。
她雖然也有些江湖經驗,但和銀花娘一比,簡直就像小孩子似的,銀花娘就算將她賣了,她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呢?
這時銀花娘早已解開了她的穴道,嫣然笑道:“想不到這位姐姐你竟能諒解我,我不知有多麼感激你。”
金燕子嘆道:“你救了我,我該感激你纔是。”
銀花娘垂下了頭,忽然道:“我心裡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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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燕子道:“你爲何不說?”
銀花娘垂着頭,幽幽道:“我孤苦伶仃,不知道你肯不肯收我這個妹妹?”
金燕子怔了怔,失聲道:“我們不是剛認識麼?”
她話未說完,銀花娘眼淚已流了下來,道:“我自己的親姐姐都不肯要我了,別人又怎麼會要我,我……我真傻,我……我……”
說着說着,又痛哭起來。
金燕子忍不住摟住了她,柔聲道:“好妹妹,誰說我不肯要你?但……你總該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呀。”
銀花娘展顏一笑,道:“我真糊塗……好姐姐,請受妹子花銀鳳一拜。”
她居然真的拜倒在地。
金燕子趕緊扶起了她,笑道:“我是金燕子,你是銀
鳳凰,看來倒真像是天生的姐妹。”
其實她自己也是孤身漂泊,沒有親人,如今突然收了個這麼美麗的妹妹,心裡也不覺甚是歡喜。
她卻不知她這妹並非“鳳凰”,而是隻“母狼”,隨時隨地,都可能將她吃下肚子去的。
但銀花娘卻爲何要如此巴結金燕子?爲何要與金燕子結拜呢?她心裡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這除了她自己外,只怕誰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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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花娘在石室中東張西望,像是開心得很,絕口不問金燕子是怎麼到這裡來的,是被誰點了穴道。
金燕子自己卻忍不住道:“這裡的珍寶,雖已有不少,但銷魂娘子的真正寶藏,卻還在裡面呢。”
銀花娘張大眼睛,道:“這裡面還有屋子?”她其實早已算定這裡面還有屋子,否則點了金燕子穴道的那人又到哪裡去了。
金燕子沉聲道:“你跟着我來,卻千萬要小心,無論見着什麼人,什麼事,都莫要多嘴,你能聽我的話麼?”
銀花娘笑道:“妹子不聽姐姐的話,聽誰的話?”
金燕子一笑,又扳下個鐵箱蓋,叩起頭來,她想不出別的主意,自然只有照方抓藥,還是用那老法子。
銀花娘靜靜地瞪着,心裡雖奇怪,卻絕不多嘴,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話,她分得比誰都清楚。
只見那蒲團果然又滑了進去,銀花娘瞧得也不免暗暗一驚,卻聽得金燕子在裡面竟已失聲驚呼了起來。
俞佩玉與林黛羽,竟已不見了。
銀花娘趕緊跟着掠進去,瞧見裡面的珠光寶氣,她又是驚奇,又是歡喜,金燕子卻只呆呆地站着,不住喃喃道:“他們怎地不見了?”
銀花娘忍不住問道:“誰不見了?”
金燕子也不答話,繞過那巨大的石棺,突然瞧見石棺後,竟又多了個地洞,石櫃裡的藥瓶,也又被壓碎了兩個。
她雖然天真明朗,不懂人心之奸詐,但卻絕非笨人,心念轉了轉,又猜出這裡面方纔發生過什麼事——
俞佩玉捉到了林黛羽,兩人掙扎着跌倒,林黛羽又壓破了藥瓶,自己也已吸入了催情之藥。
所以,她便也不再掙扎反抗了。
但兩人掙扎時,無心中又觸動了處機關,現出了那地洞,兩人神智俱已暈過,竟不覺全都掉了下去。
地洞裡黑黝黝的,下面也不知是什麼地方。
金燕子又是擔心,又是着急,突然道:“你在這裡等着,我下去瞧瞧。”
銀花娘瞟了那石櫃裡的絹冊與藥瓶一眼,道:“你可千萬要小心纔是,我好容易有個姐姐,可不願意……”
金燕子截口笑道:“你放心,姐姐死不了的。”
她試探着爬入那地洞,才發覺這地洞竟是個斜坡,就好像滑梯似的,她索性閉起眼睛,滑了下去。
等她張開眼睛,又不禁驚呼出聲來。
這地洞下,纔是真正的“行樂之宮”所在地。
這是個廣大的石洞,似乎並未經人工改造,絢麗的珠光,映着千奇百怪的鐘乳,天工之巧,更勝人間。
鍾乳下,奇石旁,是一張張柔軟的錦榻,錦榻旁有一張張形式奇妙的低幾,低几上還留有玉盞金樽。
金燕子落下來的地方,是個極大的水池,只不過此刻水已乾枯,卻更顯得池邊雕塑之淫巧。
此刻,這石洞中雖然靜寂無聲,但當年卻想必充滿了極樂的歡笑,此刻,錦墊上雖已無人,昔年卻想必都坐着英俊的少年、美麗的少女,玉盞中裝的想必是天下珍饈,金盃中盛的想必是美酒。
一個人自上面滑下來,滑入這溫暖的水池中,瞧見四面的“美景”,那豈非真的是一跤跌入溫柔鄉里,一步登天了。
但金燕子卻還是瞧不見俞佩玉和林黛羽。
她四面走了一圈,才發現一根巨大的鐘乳後,隱隱有天光傳入,出口竟在這裡,俞佩玉竟已走了。
俞佩玉明知她被點了穴道,被困在石室中,竟還是不顧而去,金燕子木立在出口前,眼淚不覺流下面頰。
只聽銀花娘喚道:“姐姐,你沒事麼?”
金燕子忍住滿肚辛酸,道:“現在已沒有事了,你下來吧。”
她擦乾了臉上淚痕,決定將這一日的遭遇,當作場噩夢,以後再也不去想它,再也不去想俞佩玉。
她卻未想到,林黛羽已將俞佩玉恨之入骨,怎會和俞佩玉一起走呢?這一段糾纏不清的情怨,又豈是如此容易便能解決的?
山洞外,初升的陽光,正映照着輝煌的大地,不知名的山花,在溫軟的微風中,吐露着香氣。
銀花娘正忙着將洞中的藏寶,一箱箱運出來。
金燕子幽幽嘆道:“你瞧,那花朵上的露珠,世上又有什麼珍珠能比它更美麗。”
銀花娘笑道:“但珍珠卻能令咱們過人人都羨慕的生活,也可換得別人的服從與尊敬,露珠又怎麼有它的魔力?”
金燕子凝注着天畔的雲,道:“但你卻也莫要忘記,這世上也有珍珠換不來的東西。”
銀花娘吃吃笑道:“大姐你莫非有什麼傷心事?”
金燕子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銀花娘道:“大姐你等等我,我馬上就回來。”
她突然飛奔而去,金燕子果然癡癡地等着她,不到半個時辰,她已僱來了三輛大車,還帶來了兩匹馬。
那三個趕車的瞪大了眼睛,滿臉驚奇之色,幫着銀花娘將一隻只鐵箱搬上車,但卻沒有一個開口問話。
只要是男人,銀花娘就有本事令他服服帖帖的。
一道深溪,自山坡上蜿蜒流下來。
金燕子騎在馬上,沿溪而行,走了沒多遠,突然發現溪水中有條白布,卷在石頭上,還未被流水沖走。
她忍不住躍下馬,用樹枝挑起那白布,污髒的白布上,還帶着斑斑血跡,顯然就是包在俞佩玉頭上的。
俞佩玉顯然在這溪水旁停留了一陣,解下這白布,洗了洗臉,也許還在溪水中照了照自己的容貌。
他瞧見自己受了傷的臉,心裡是什麼感覺呢?
那時林黛羽又在哪裡?難道就在旁邊瞧着他麼?
她難道已不再恨他?已承認他就是自己未來的丈夫?這俞佩玉,難道和那俞佩玉本是同一個人?
但那俞佩玉豈非明明已死了麼?明明有許多人親眼瞧見過他的屍身,那難道還會是假的?
金燕子狠狠地甩下這白布,又躍上了馬,暗暗咬着牙:“我已決定不再想他,爲何又要想他?”
銀花娘像是什麼都沒有瞧見,也不去問金燕子,金燕子卻也不去問她,這一行車馬究竟要去哪裡。
車馬向西南而行,似奔蜀中。
這條路上的江湖朋友並不少,有的遠遠瞧見金燕子那一身金光閃閃的衣服,就趕快繞道而行,最多也不過遠遠打個招呼,走了一天,路上至少有四十個人是認識金燕子的,卻沒有一個人敢過來說話。
金燕子有時真想問問他們,有沒有看見一個臉上受傷的少年,和一個少女同行,但卻又咬了咬牙忍住了。
銀花娘忍不住笑道:“有大姐同行真是方便,否則咱們兩個女人,帶着三輛大車,趕路不惹上麻煩纔怪呢。”
話猶未了,突見一人從後面躍馬趕了上來。
馬上人錦衣玉面,神采飛揚,一柄鑲滿珠玉的短刀,斜斜插在腰帶上,卻正是那神刀公子。
金燕子瞧了一眼,立刻扭轉頭,就好像不認得他似的,神刀公子瞧見她,卻是滿心歡喜,又忍不住埋怨道:“燕妹,你怎地不告而別,害我找得你好苦。”
金燕子寒着臉道:“誰要你找我的?”
神刀公子怔了怔,道:“我……我不找你找誰?”
金燕子冷笑道:“我管你找誰,天下的人,你誰都可以去找,爲何定要來找我。”反手一鞭,抽在馬腹上,遠遠走了開去。
神刀公子想不到她突然對自己比以前更冷淡十倍,滿心歡喜,宛如被一桶冷水當頭淋下,竟呆在那裡。
銀花娘眼波一轉,卻馳馬到他身旁,悄聲道:“這兩天我姐姐心情不好,有什麼話,你不會等等再說?”
神刀公子又怔了怔,道:“你姐姐?”
銀花娘笑道:“怎麼,你不願意有我這樣個妹妹麼?”
神刀公子這才瞧清了她,瞧清了她臉上那媚到骨子裡去的媚笑,瞧清了那一雙勾魂奪魄的眼波。
他突然間像是變得癡了,竟說不出話。
銀花娘悄悄在他腰上擰了擰,嬌笑道:“你若想做我的姐夫,就該趕緊拍拍我馬屁,乖乖地聽我的話。”
嬌笑着打馬向前,突又回眸一笑,道:“你還不跟我來麼?”
神刀公子果然乖乖地跟了過去,滿心懊惱突然無影無蹤,到了正午,一行人在岳家寺鎮上打尖。
銀花娘叫了桌酒菜,硬拉着金燕子和神刀公子坐在一起,暗暗悄悄地說着話,吃吃地嬌笑。
這多情的神刀公子,竟像是已忘了金燕子,銀花娘在笑,他就笑,銀花娘眼波一轉,他一口菜幾乎吃到鼻子裡。
銀花娘突然拔出了他腰畔的刀,嬌笑道:“果然不愧是神刀公子,佩的果然是口寶刀。”
神刀公子忍不住得意起來,大聲笑道:“你可知道,江湖中已有多少名家的刀劍,斷在我這柄寶刀下?”
銀花娘似有意,似無意,抓住了他的手,撒嬌道:“你快說,到底有多少呀?”
神刀公子睥睨作態,道:“少說已有七八十柄了。”
銀花娘眼波凝住他,像是不勝羨慕,又像是不勝崇拜,一隻手更緊握着神刀公子的手,不肯放鬆,媚笑道:“有你這樣的人在旁邊,我真什麼都不怕了。”
神刀公子一顆心直跳,簡直已不知如何是好。
金燕子雖然從未將他放在心上,但瞧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火氣也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
世上沒有一個女孩子,能眼看着自己的裙下之臣,當着自己的面,投向另一個女孩子的。
她喜不喜歡這男子是另一回事,但卻絕不能忍受這男子丟她的人,金燕子終於忍不住推杯而起,掉首走了出去。
神刀公子終於也發覺不對了,突然搭訕着笑道:“你可記得那俞佩玉麼?”
“俞佩玉”這三個字,就像是個鉤子,一下就鉤住了金燕子的腳,無論如何再也走不出半步。
她停在門口,直等到心跳漸漸平復,才冷冷道:“俞佩玉豈非已死了?”
神刀公子道:“死了一個,又出來一個。”
金燕子手扶着門,雖然拼命想裝出淡漠的樣子,但自己也知道自己臉上的神情是瞞不了人的。
她不敢回頭,自然也沒有瞧見銀花娘聽見“俞佩玉”這名字後,面上神情比她的變化更大。
她沒有說話,銀花娘已大聲道:“這兩個俞佩玉,你難道全都認得?”
神刀公子冷笑道:“這兩個人我倒全都見過,但我又怎會認得這種人?”
銀花娘眼波一轉,笑道:“聽說死了的那俞佩玉,乃是當今天下武林盟主的公子,不但模樣生得英俊,脾氣也溫柔得很,卻不知這活着的俞佩玉可比得上他?”
神刀公子臉已氣得發紅,冷笑道:“若論模樣,死了的那俞佩玉再也比不上活着的這人英俊,若論脾氣之溫柔,兩人更是差得多。”
他故意將“死俞佩玉”說得一文不值,卻不知金燕子此時已將全心全意都轉到這“活俞佩玉”身上,更做夢也想不到這兩人原來本是一人。
金燕子咯咯笑道:“這俞佩玉難道也是個美男子?”
神刀公子眼睛盯着金燕子的背影,大聲道:“這俞佩玉倒當真不愧是個美男子,臉上雖然不知被誰劃了一條刀疤,但還是比那死了的俞佩玉強得多。”
他這話本是說來氣金燕子的,誰知卻將銀花娘氣得怔在那裡,話也說不出,笑也笑不起來。
金燕子心裡反而又驚又喜,喃喃道:“原來這俞佩玉和那俞佩玉並非同一個人,也並非林黛羽未來的丈夫,原來他臉上受的傷並不重,並未變得十分醜怪。”
神刀公子忍不住大聲道:“你在說什麼?”
金燕子淡淡道:“我心裡本有幾件想不通的事,多謝你告訴了我。”
神刀公子道:“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金燕子道:“聽不懂最好。”
銀花娘忽然又笑道:“你是在哪裡瞧見他的?我們也真想瞧瞧他。”
神刀公子吐出口氣,道:“前天晚上,我就瞧見過他一次,那時我雖還不知道他也叫俞佩玉,也未留意他,卻認得跟他走在一起的那女子。”
銀花娘瞪大了眼睛,變色道:“只有一個女子跟着他?”
神刀公子冷笑道:“一個還不夠麼?”
銀花娘恨恨道:“好個小賤人,竟將老大也甩開了,一個人纏住他……”她自然一心以爲這女子必是鐵花娘。
誰知神刀公子笑笑又道:“說來倒也好笑,這女子本來是那俞佩玉的未過門妻子,那俞佩玉死了,還未多久,她竟又跟上個俞佩玉……”
銀花娘怔了怔,道:“你說的這女子到底是誰呀?”
神刀公子道:“自然就是‘菱花劍’的女兒林黛羽,你以爲是誰?”
銀花娘突然大笑起來,道:“妙極妙極,原來他又換了個姓林的,這人倒真是個風流種子。”她想到鐵花娘也被俞佩玉甩了,不禁愈笑愈開心。
神刀公子也不知她爲何如此好笑,只覺得她笑起來實在可愛已極,癡癡地瞧了半晌,才接着道:“那時我瞧見林黛羽非但沒有戴孝,反而又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心裡只道這女子原來是個假正經,外表看來雖然冷若冰霜,好像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其實卻原來是個水性楊花的蕩婦。”
銀花娘吃吃笑道:“和男人走在一起,未必就是蕩婦呀,我此刻不也正和你走在一起麼?”
神刀公子眼睛都眯起來了,又想去摸她的手,癡癡笑道:“你和我自然不是……”
突聽金燕子大聲道:“後來怎樣?你爲何不接着說下去。”
神刀公子乾咳一聲,坐正身子,道:“後來我們投宿到一家客棧,我見到他們竟走進一間屋子。”
金燕子冷笑道:“原來你是一直尾隨着他們的。”
銀花娘咯咯笑道:“你跟着人家,是存的什麼心呢?難道只想偷看人家的……的好事?還是自己也想分一杯羹呢?”
神刀公子連脖子都紅了,大聲道:“我豈是那樣的人,只不過這裡總共只有那一家客棧,我不去那家客棧難道睡在路上不成?”
銀花娘笑道:“你別生氣,其實男人瞧見水性楊花的女子時,自己總覺得自己若不去沾沾邊,那簡直是太吃虧了,我本來以爲天下的男人都是差不多的,又怎知道你……你和別的男人全都不同呢。”
神刀公子就算有些惱羞成怒,聽到這樣的話,也完全沒脾氣了。
銀花娘眼珠一轉,悄笑着又道:“但你後來還是去偷偷瞧了瞧人家,是麼?”
神刀公子趕緊大聲道:“我怎會去偷看那種人,只不過我住的屋子本在他們隔壁,到了半夜時,他們那屋子裡突然大吵大鬧了起來。”
金燕子到這時才忍不住回過了頭,道:“他們吵些什麼?”
神刀公子道:“我見着他們時,林黛羽似有重病在身,連路都走不動了,那俞佩玉就像捧寶貝似的捧着她,也不管別人見了肉不肉麻,我若不知他們的底細,只怕還要當他們是對恩愛夫婦,聽見他們突然吵鬧起來,也不覺大是奇怪。”
銀花娘笑道:“所以你就忍不住想去瞧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