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碼頭。
從南方駛來的客輪上,有兩個讀書人提着皮箱走下舷梯。
年長者大約60歲,名叫鍾觀光,中國近代植物學開拓者,在中國第一個用科學方法研究植物分類。年幼者只有30多歲,名叫譚熙鴻,北大生物系的創始人,中國現代生物學先驅。
兩人是從杭州回來的,他們作爲北大代表,剛去南方見了蔡元培,希望蔡元培能夠回來當校長,可惜被對方婉言拒絕。
北大如今的狀況很糟糕,只六月底學期末的時候,就有十多名教授離職。其中包括化學系主任丁燮林、物理系主任顏任光、數學系主任馮祖荀、哲學系教授胡適,以及李四光、林語堂、沈兼士、錢玄同等人,或被其他學校請走,或是自己辭職。
另有顧孟餘、李大釗、陳啓修、於樹德、朱家驊等人,因政治原因未再授課。蔣夢麟、馮敘倫也銷聲匿跡,藏起來不敢露面。
到了九月份,北大的情況更加嚴重,幾乎同等於倒閉。由於教員奇缺,北大隻能宣佈繼續放假,開學之日遙遙無期。包括魯迅、陳垣等十多名教員,有的遠赴廈門,有的跑去了清華。
剩下還沒走的北大教師,都希望能把蔡元培請回來主持大局,否則他們看不到一點覆校的希望。
“唉,再這麼下去,我也要去南方了。”鍾觀光嘆氣道。
譚熙鴻只能無奈苦笑,他們這次南下,不僅是勸說蔡元培回來,還帶着邀請學者去北大的任務,用以填補學校教員數量的奇缺。在杭州的時候,譚熙鴻去請一位老同學,結果老同學反而勸他留在浙江任教。
譚熙鴻說:“天津也有不少學者,咱們再去拜訪幾個吧。”
鍾觀光搖頭道:“北大現在連教員薪水都發不出來,我哪有臉再去請人任教?”
“總得試試,我有個同學叫閆志英,是學物理的,如今正奔喪在家,”譚熙鴻說,“還有那個寫《大國崛起》的周赫煊,也可以找他聊聊,請回北大去教世界歷史。”
鍾觀光不抱希望說:“再去投旅店吧。”
兩人心情低落地走出碼頭,突然聽報童喊道:“看報看報,國民教育大討論,殺人犯和娼妓的兒子到底有沒有讀書的權利!”
“咦,”譚熙鴻突然來了興趣,招手說,“報紙來一份!”
報童奔過來,攤手道:“《大公報》,三分五釐。”
“不用找零了。”譚熙鴻遞過去5枚大銅板。
“謝謝先生。”報童高興道,這單生意他拿到五釐錢的小費。
兩人叫了黃包車,譚熙鴻坐在車上讀報,很快就看到那篇討論受教育權利的文章。他把情況複述一遍,對鍾觀光說:“鍾教授,這個周赫煊看來是熱心教育事業的,說不定能夠請動他。”
鍾觀光提醒道:“別忘了那個教育基金會,是張學良號召發起的。”
譚熙鴻默然,北大搞成現在這副模樣,主要還是拜張作霖所賜。直接派兵包圍北大,張大帥可是把學校師生嚇得夠嗆。
兩人到旅店放好行李,鍾觀光年紀大了,舟車勞頓不想再折騰,譚熙鴻卻興沖沖的跑去請周赫煊。
抵達報社,譚熙鴻問一個職員道:“請問周赫煊先生在嗎?”
“喏,那就是周先生。”職員指過去。
周赫煊正帶着人準備外出,譚熙鴻走過去說:“周先生你好,鄙人譚熙鴻,北大生物系主任。”
“幸會!”周赫煊納悶的握手,不知道這人找他幹嘛。
“周先生是要外出嗎?”譚熙鴻問。
“嗯,帶人出去做問卷調查。”周赫煊點頭道。
問卷調查這玩意兒比較新鮮,譚熙鴻主動要求跟着,與幾個報社員工一起出去。
到了街上,周赫煊對手下的人說:“做問卷調查,抽樣一定要儘可能全面。小周、老張、鄭兄、立民,你們分辨負責天津城的東西南北,我來親自跑租界這邊。調查對象,要涵蓋不同年齡層和不同職業者,每調查一個,都要做詳細記錄。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社長!”衆人紛紛應道。
譚熙鴻好奇問:“周先生,你做這個問卷調查,有什麼作用嗎?”
周赫煊解釋道:“《大公報》準備做一個深度系列報道,討論國民的受教育權。這個問卷調查,就是收集老百姓對此的觀點。”
“哦,明白,”譚熙鴻讚道,“這就跟做科學實驗一樣,需要收集分析數據,想不到辦報紙也有如此講究。”
周赫煊說:“一拍腦袋寫出來的新聞,難免脫離實際情況。我們《大公報》的辦報方針是不黨、不私、不賣、不盲,這個不盲既要不盲從流俗,也要不盲目報道。”
譚熙鴻肯定道:“這也是搞科學的態度。”
兩人沒走幾步,周赫煊便找到個小販說:“你好,我是《大公報》的問卷調查員。”
“嘛呢?”小販一臉懵逼。
周赫煊詳細說:“城北的希望小學裡面,有個學生的父親是殺人犯,母親是娼妓,其他學生家長反對他讀書,要求開除。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小販說:“當然要開除啊!”
“爲什麼?”周赫煊一邊紀錄一邊問。
小販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殺人犯的兒子更不能讀書,以後當壞人會害死多少人啊。”
周赫煊又問:“中華民國的憲法規定,所有國民都擁有受教育的權利。你認爲這個學生有讀書的權利嗎?”
小販理所當然道:“還讀啥書?老爹是殺人犯,老孃是娼婦,這種人長大也肯定不是好東西,早點死了省事兒。”
“好的,謝謝你的配合,”周赫煊說,“請問你的姓名、年齡、職業,有沒有讀過書?”
小販笑道:“我叫李全,32歲,賣糖堆兒的,不識字兒。”
周赫煊又陸陸續續問了七八個人,甚至連印度籍巡捕都調查了,得到的回答驚人一致:殺人犯和娼妓的兒子不該讀書!
譚熙鴻目睹了整個經過,不可置信道:“怎麼會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別急,慢慢來。”周赫煊又截住一個戴眼鏡的,看樣子是個知識分子。
那人說道:“當然有權利讀書,現在都民國了,進步的文明社會就要給每個國民以受教育的機會。”
周赫煊問:“如果這人長大學壞呢?有知識的壞人,可比文盲危害更大。”
“那就更應該受教育,學校可以導人向善,糾正他危險的行爲觀念。”那人道。
周赫煊笑道:“謝謝你的配合,請問你的姓名、年齡、職業和受教育程度。”
那人痛快地回答:“我叫魯杏芳,字潤良,29歲,金融碩士,洋行職員。”
這個問完,譚熙鴻才說:“看來還是讀書人明事理。”
“那可不一定。”周赫煊說。
很快又問到一個賣菜大媽,她說:“多讀書有好處,這殺人犯的兒子,說不定長大也有出息呢。”
整整忙活半天,總共收到五百份調查問卷,最後統計出來:持否定觀點的佔87.2%,認爲殺人犯和娼妓的後代不應該讀書;而持肯定觀點只有12.8%(其中絕大部分是婦女和知識分子)。
看到這個結果,周赫煊默然無語,他沒想到會如此糟糕。
譚鴻熙都把自己此行目的給忘了,嘆氣說:“國人的觀念還需要進步啊。”
第二天,《大公報》把調查結果披露出來,立即在京津知識分子羣體中引發熱議,許多學者紛紛發表文章闡述自己的思想。
前一章我們提到,民國初期有三種教育。其中民衆教育理論,認爲無論男女老幼、貧富貴賤都有受教育的權利。歷史上,這種理念正是發源於北伐時期。
周赫煊沒想到的是,自己那一篇報道,居然促使“民衆教育理念”提前興起,點燃了全民教育的火種。
做爲幾十年後的現代人,你很難想象民國初年那種矇昧,罪犯的兒子不配受教育,居然會是大多數老百姓的共識。
解放思想,真的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