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譚熙鴻吃完早餐就走。
“又去找那位周先生?”鍾觀光問。
譚熙鴻笑道:“是啊,周先生今天要去做家訪,我跟着他看看,挺有意思的。”
“你倒是有閒心。”鍾觀光無語道。
譚熙鴻嘆氣說:“我也不想閒下來,可是北大無限期停課,咱們回校也無事可做。”
鍾觀光起身道:“走吧,一起去,反正閒着也是閒着。”
兩人到城東與周赫煊匯合,然後結伴前往城北,他們的目標地點是謙德莊,魚龍混雜、專出混混的謙德莊。
黃包車剛跑過新明大戲院,周赫煊就碰到一個老熟人,正是當初欺負孫家兄弟的李二。
李二也是個秒人,此刻看到周赫煊,居然迎上來笑臉問候:“周先生,早上好啊,小的給您請安了!”
“你也好。”周赫煊哭笑不得。
黃包車繼續前進,譚熙鴻好奇問:“這人是誰啊?”
周赫煊說:“一個混混,欺行霸市被我打過一頓。”
“呃……”譚熙鴻不知該如何接話。
鍾觀光臉上卻露出笑意,他覺得周赫煊很有趣,不是那種只知埋頭做學問的傻瓜。
這位老爺子的人生經歷也很傳奇,他是光緒十三年的秀才,卻熱衷於自然科學。在缺少資料和資金的情況下,克服各種困難,到上海購置理化方面的書籍,又按照書上介紹的方法動手做實驗,硬生生自學成才。
1900年的時候,鍾觀光自己設計、自籌資金,在上海創辦了造磷廠,還獲得清政府許可的15年專利權。後來又創辦科學雜誌,建立科學儀器館,爲中國近代科技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鍾觀光在辛亥革命後,受邀出任教育部參事,但主要精力放在植物研究上。他自帶乾糧,徒步考察京內外名山大川,又花4年時間走遍全國11個省份,採集動植物標本16000多種,共15萬多號,堪稱中國近代植物學研究始祖。
“周先生,你打算如何處理此事?”鍾觀光突然問。
“我也不知道,先家訪再說,”周赫煊道,“安置那個學生不難,無非錢財而已。我希望改變的,是國民腦袋裡的陳腐思想,希望能通過報紙喚醒一些人吧。”
鍾觀光道:“思想之改變,何其難也。”
“一步步來吧。”周赫煊突然想起魯迅。
雖說有很多人吐槽魯迅對國家無貢獻,但真正來到民國就會發現,思想改造太有必要了。如今還有好多百姓,在判案時對法官下跪呢。至於人血饅頭什麼的,遠比西藥更受歡迎。
謙德莊附近的一間木板房,就是學生周杭的家。牆面歪歪斜斜,由撿來的廢棄木料搭成,甚至連釘子都沒幾顆,許多地方是用麻繩拴着的。
“咚咚咚!”
周赫煊敲門問:“請問周家大嫂在嗎?”
木門緩緩打開,一個面黃肌瘦的女人看着周赫煊,警惕道:“你們是誰?”
周赫煊和善地笑道:“我是希望教育基金會副會長周赫煊,來給周杭同學做家訪。”
“原來是周先生,快請進!”女人忙慌慌整理衣服,把他們請進屋內。
因爲沒有窗戶的緣故,房間內光線昏暗,而且充斥着一股中藥味道。房屋面積大概有十多平米,牀上躺着個癱瘓的老太太,牆角有個幾歲大的小孩兒在藉着木板縫隙光亮讀書。
女人手忙腳亂地倒來幾碗水,難爲情道:“真不好意思,家裡沒什麼可招待的。”
水是涼的,倒在粗陶碗內,淘碗邊緣還有幾個缺口。
這就是民國最底層貧民的生存狀況,沒有一件像樣的傢俱,甚至連裝水的杯子都找不到。這女人在附近做低級娼婦,賺不了幾個錢,而且還得給幫會交保護費。
周赫煊象徵性地喝了一口,放下碗說:“周杭同學,你這兩天怎麼不去學校啊?”
牆角的小孩兒低頭道:“媽媽不讓我去。”
女人連忙解釋:“先生,你跟校長還有學校的老師都是大好人,給你們添那麼多麻煩,實在過意不去。”
周赫煊問小孩兒:“你想讀書嗎?”
“想。”周杭使勁點頭,眼中帶着渴望。
周赫煊笑問:“我聽王校長說,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周杭撓頭道:“我是比其他同學記得更快。”
周赫煊拿過課本,翻到最後面幾頁的古詩說:“這首詩我教你,聽好了: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你記住了嗎?”
“沒,沒有,”周杭搖頭,“只記住第一句。”
周赫煊又讀了兩遍,繼續問:“現在呢?”
周杭立即背誦道:“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神童啊!”
一直沒吱聲的鐘觀光老先生,突然大喜道,就跟看寶貝一樣盯着小孩兒看。
就在此時,外面傳來喧譁聲。
周赫煊推門出去,只見門外站了四五個中年婦女。
其中一個婦女問:“你是學校的先生?”
周赫煊點頭說:“我是。”
那婦女道:“先生啊,你可不能讓這家的崽子去讀書。他要是再去學校,我們家的小三子就不去了,要被帶壞的。”
“就是就是,不能讓他讀書。這一家都是壞種,丟人!”其他婦女紛紛附和。
周赫煊眉頭緊皺,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他能花言巧語說服軍閥、官僚和外國領事,卻沒法跟一羣文盲婦女講理。
“咳咳,”鍾觀光咳嗽兩聲,對女人說,“我很喜歡這個孩子,想認他做幹孫兒,並且帶他去北平讀書,你捨得嗎?”
女人一愣,隨即噗通跪地,磕頭道:“捨得,捨得,謝老爺大恩大德!”
“快起來,別跪了。”鍾觀光趕緊去扶。
女人不但沒起來,還把自己兒子扯來跪下,叮囑道:“快給幹爺爺磕頭,快叫爺爺!”
周杭雖然聰明,但畢竟只是小孩子,稀裡糊塗磕頭道:“爺爺。”
鍾觀光老懷大慰,點頭微笑,對女人說:“逢年過節,我會讓他回來看望你。”
女人更加歡喜,磕頭磕得砰砰響,哭泣道:“老爺長命百歲,我下輩子給您當牛做馬!”
外面那些婦女聽到動靜,頓時羨慕不已,一個個奮不顧身地往裡衝,大喊道:“老爺,我兒子也乖,你收他做幹孫兒吧!”
周赫煊和譚熙鴻面面相覷,都被這場面搞得無語了。
給女人留了些銀錢,周赫煊三人默默離去。鍾觀光還要在天津住幾天,等他返京時,就會帶着小孩兒一起走。
周赫煊越想越不是滋味,他聯想到阮玲玉主演的電影《神女》,只能感嘆藝術來源於生活啊,現實比影視作品還要悲哀。
攤開稿紙,周赫煊寫下“神女”二字,他要把這部電影改成小說,投到上海的《小說月報》去。這種嚴肅題材作品,不適合他即將主編的《大衆》副刊。
《小說月報》的發行量很大,希望能借此改變一些讀者的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