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五,大雪紛揚,鎮江新城全都被白茫茫的飛雪所T?? 嗚咽,吹得高高的旗杆上懸掛的旌旗撕裂般的炸響。
就在飛雪之中,鎮江城外大營裡,一千黑甲鐵騎卻列隊而立,屹然不動,任憑飛雪在身上積上薄薄的一層。緊鄰軍營左側,數百輛大車也列成幾行,俱都滿載,近兩千多民夫都穿着厚實的袍子,稍稍在原地踱着腳,時不時地側耳聽一下,等候出發的命令。這些厚實的袍子都是嶄新的,是對這兩千多長期向千山堡一帶運送軍需、商貨的獎賞。這趟在大年初五便出門在外的差事,可要獲得雙倍的腳價,不過,這僅僅是民夫們滿臉笑意的原因之一。
蘇府前廳的門廊上,遼東總兵官、徵夷大將軍蘇翎正一動不動地站着,新婚妻子陳芷雲親手爲其披上一件披風,此時正細心地紮好帶子。蘇翎擡眼望了望空中亂舞的飛雪,若有所思,稍停片刻,才輕聲說道:“今年沒有往年冷,這怕是最後一場雪了。”
陳芷雲站在蘇翎面前,擡眼望了望飛舞的雪花,又看了看蘇翎,低聲說道:“大哥此去,多多保重!”
蘇翎說道:“嗯,放心,不會有事的。”
說罷,蘇翎便舉步走下臺階,卻只走了一步,便又迴轉身,說道:“這一仗打完,我便接你到遼陽去。”
陳芷雲一笑,點點頭,說道:“大哥,我等着。”
蘇翎點點頭,最後望了眼陳芷雲,便轉身走入風雪之中,那護衛隊長唐平隨即帶着護衛們緊跟着出了蘇府大門。
蘇翎這隊三百多騎的隊伍片刻之間便到了城外軍營前,趙毅成飛馬迎了上來,叫道:“大哥,都準備妥了。”
蘇翎便勒轉馬頭,同時叫了聲:“啓程吧!”
趙毅成便向身後招了招手,軍營內的掌旗官看見,便奮力揮動大旗,那列隊屹立的一千黑甲騎兵頓時發動,依次向營外行去。與此同時,那隊大車也開始依次行動,在雪地裡拉出長長的隊伍來。
這三千多人馬、數百輛大車地隊伍。一路越過結冰地靉河、浦石河。進入寬甸境內。當晚便在寬甸堡歇息。次日一早。便開始越過邊牆地殘跡。進入茫茫大山之中。
這一路上沿途地村落。早已得到通知。這大軍供應自有攜帶。倒是要解決一些柴草問題。村民們更是將沿途險要處設立了人手。以便清除積雪。指明道路。這條寬甸至太平哨、牛毛 之間地大道。屢經修整。如今已經是可以並行兩輛大車地寬敞大道。除了個別山坳轉折處需要小心外。倒是並未給大軍帶來延誤。那雪倒是一直未停。但顯然並不足以帶來多少麻煩。
蘇翎與趙毅成二人並行。走在隊伍最前面。這道路既寬。行走又不需趕路。騎兵與馱隊始終緊緊相連。黑甲騎兵與民夫馱隊都各自有人管帶。這一路上倒是不需蘇翎下達任何命令。
飛雪之中。蘇翎與趙毅成均回想起。當年在這裡伏擊東路軍劉綎以及收降朝鮮元帥姜弘立等人地那幾場戰鬥。這時光如梭。此時回想起來。倒真如做夢一般。
蘇翎伸手 去落在鼻尖地一顆雪花成地水珠。隔着兩步遠問趙毅成。說:“劉綎如今如何了?”
趙毅成聽見。便一勒繮繩。與蘇翎靠得更近。說道:“年紀大了。便沒讓他自己種地了。我們給他留了十幾個親兵家丁。日子也過得不錯。今年過年還給了些酒、肉。還有幾匹棉布、五十斤棉花。”
“其餘幾個呢?”蘇翎想了想,卻一時已記不起那些武官的名字。那昔日東路軍將領的名字,如今已經在大明朝的典籍裡躺着了,朝廷的封賞惠及家人,可惜這些人現在還活着,而蘇翎卻已記不起到底都有些什麼人了。
“都過得不錯。”趙毅成笑了笑,說道:“大哥,這田園生活,那幾人可都是過得慣了。”
“朝廷給他們的封賞,告訴他們了麼?”蘇翎笑着問道。
“都知道了。”趙毅成說道:“就是因此,這些人才老老實實地留下了。這若是想回去,可得想想還能不能活着。”
蘇翎會意地一笑,不再詢問具體細節。
這死而復生,若是平民百姓,倒是天大的好事。但對於這些武官,可恰恰相反。一旦朝廷知曉,這不但惠及子孫的封賞要剝奪,恐怕這敗軍之罪卻是免不了的,何況很難說這罪會不會累及家人。這些武官對朝廷就算仍然忠心耿耿,此時既然已經芶活了這麼些年,卻是沒一個想死的。
這不論武官,如劉綎,還是文官如袁應泰,在戰場上尚且可以橫刀自 ,但只要活下來,沒人威脅生命,這要自個兒去尋死,便萬難下手。這什麼骨氣、氣節等等,也要看在什麼情形下,方纔能顯露出來。蘇翎這般棄置,是好是壞可很難做結論。就如那袁應泰,當時死了,不過是免了朝廷如處置楊鎬一般的罪責,但若是活着,承受的可是無休止的“驚恐”,這跟隨蘇翎的選擇,多少也與此相關。
當然,劉綎等人可沒袁應泰那般好的運氣,但這武將戰死沙場的結局,他們可是再也無緣見到了。這千山堡中的屯田新村,這兩年也過了最初的艱苦日子,那些降兵不斷加入到蘇翎所部,而新遷來的百姓卻不斷增多,如今可都是一個完整的村落了。自然村民們可只知道這些人原來做過大官,如今算是來此養老,倒並未特別看待這些武官們。
蘇翎一路踏雪而行,只一日便抵達牛毛 紮營。這般行軍,可比當初劉綎的東路軍要快得多。
牛毛 當日曾被焚燬,以消除努爾哈赤的前哨站,但此時又被重新開發出來,也駐有數百戶人家,畢竟這山裡可供耕種的農田並不算多,這自然是要利用起來的。隊伍抵達牛毛 時,還是依着前面村落的做法,當地村民紛紛挑着大捆的木柴以供軍用,這些依然是要算錢的,不過蘇翎此時倒不必現付,當地的村長自會辦理此事。
這紮營住宿完畢,待官兵、民夫們都吃上熱食,蘇翎與趙毅成才結束巡視,返回大帳休息。隨軍的帳篷可是經過反覆研製的,這供給蘇翎所用的大帳,足可當作三間房屋使用,搭建起來也十分方便。當然,桌椅也有具備的,不過,一律是可以拆裝方便的設計,令輜重減輕了不少負重。
蘇翎與趙毅成粗粗吃罷晚餐,便見護衛隊長唐平進來,說道:“將軍,此地的管事求見將軍。”
“讓他進來吧。”蘇翎說道。
“是。”唐平轉身出去,很快便領進一個人來。
蘇翎、趙毅成略一打量,見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穿着件棉袍,面色卻不像常見的農家人。
“參見將軍。
”那人行禮,說道。
蘇翎越看越覺得面熟,便問道:“你叫什麼?”
“屬下范文程。”
文程?蘇翎與趙毅成均是一怔,說起此人的名字,當T
分清楚。可面前這人的面色,卻不像當初所見到的范文程。
“你是范文程?”蘇翎反問道:“是這裡的管事?”
“是。”范文程說道:“將軍,屬下是今年六月被派到此地管事。”
蘇翎與趙毅成對視一眼,但沒有出聲。這事怕是得問問胡顯成才知道詳情,不過,這半年多時間裡,鎮江堡、南四衛等地從千山堡一帶抽調了不少人手,大凡能用上的,幾乎都調出去了。這范文程可是讀書人之人,要用上他,想必也是不得已之事。
蘇翎看着范文程,說道:“此地情形如何?”
那范文程答道:“稟報將軍。牛毛 如今有一百六十八戶人家,人口七百九十九名。按去年秋末時的田畝數,是九十六頃七十五畝,有耕牛一百二十三頭,馬六十八匹,羊五百零六隻。今冬沒有倒斃牛馬數。”
見范文程答得如此詳盡,這村中管事之職顯然不是虛言。
“你來見我,爲的何事?”蘇翎問道。
“這”范文程有些猶豫,隨即一口氣說道:“稟報將軍,屬下確有一事,事關建奴軍機。將軍若是認爲屬下所說有用,還請將軍准許屬下跟隨將軍。屬下願效犬馬之勞,誓死追隨。”
聽得范文程一連串地說出這番話,蘇翎、趙毅成均有些驚訝,這事出意外,卻是將想跟隨蘇翎效力的心思表露清楚。不過,范文程這在山裡當一個小小的管事,能有什麼事關建奴軍機之事?
蘇翎卻不問何事,而是盯着范文程,問道:“你覺得我會答應麼?”
范文程遲疑了片刻,隨後咬咬牙,說道:“將軍,屬下不敢厚顏自詡多才,但入秋以來,聞說將軍着手治理遼東,尚缺不少人手。屬下於萬曆四十三年即爲瀋陽生員,屬下不敢自誇,只願爲將軍效力,任憑驅使,屬下萬死不辭。”
蘇翎笑了笑,看着范文程,緩緩說道:“當初我是怎麼見你的?你可還記得?”
范文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一聲不吭地磕了三個頭,這才直起身子,說道:“將軍,往日瀋陽淪陷,屬下自認貪生怕死,這才投了建奴。後來蒙將軍收留,這幾年在千山堡活得好好的。屬下已思量清楚,這條命便是將軍恩賜的,若是還在建奴那邊,此時還不定葬身何處。將軍,屬下是真心效力,絕不敢有二心。”
蘇翎擺了擺手,說道:“起來吧
“是。”范文程說着,便從地上站起來。
蘇翎說道:“你的事情,我也實話告訴你,既然投過建奴,這人便就不可靠,你說讓我如何用你?”
范文程想了想,說道:“將軍,屬下也不敢再爲投建奴一事自辯,這點髒事屬下今生已無法洗脫。但請將軍看在屬下也讀了多年書的份兒上,讓屬下辦些事試試,若能得到將軍信任,再爲將軍多效力便是。”
蘇翎看看趙毅成,見其兀自偷笑,大概是見范文程這番做派,着實可笑,便又轉頭看向范文程,好一會兒才說道:“你自己到底心中如何想的?說實話,或許我真可以考慮考慮。”
范文程面色忽紅忽白,猶豫了片刻,說道:“將軍,屬下這條命,的確受將軍所賜,投了建奴而將軍不殺,實屬將軍恩賜。這兩年,屬下也想過多次。屬下多少也讀了幾年書,這輩子要麼便在這山裡種地過一輩子,要麼,便只有跟着將軍做事,才能走出這些山。今日難得遇到將軍率軍路過,是故屬下才大着膽子求見將軍。”
聽了范文程這句話,蘇翎才微微點頭,說道:“你不想待在這山裡?”
范文程連忙點頭,說道:“將軍,屬下不願在山裡就這麼過一輩子。”
“你是嫌種地辛苦?”蘇翎再問。
“是。”范文程毫不掩飾地說道。“將軍,屬下家中當初也算大戶人家,這等種地的辛苦,實是不慣的。”
蘇翎又望了望趙毅成,見其注視這范文程,似乎在想着什麼,便又對范文程說道:“對你這樣投過建奴之人,要想得到信任,便只有說實話一條路可走。”
“屬下定不敢有半句虛言。”范文程答道。
蘇翎緩緩說道:“其實,投過建奴的人,我也不是不能用,那李永芳我便用了,但”
蘇翎盯着范文程,說道:“我瞧你也算是個聰明人,這反覆之人,有哪些毛病,你應該知道吧?”
范文程立即答道:“將軍,屬下絕不敢欺瞞將軍半個字。日後心中想什麼,便跟將軍說什麼,決不做那口是心非之人。”
“這不是嘴裡說說便是的。”趙毅成笑道,“你拿什麼讓人信你?”
范文程說道:“將軍,屬下所說的軍機之事,便算屬下的投名狀。”
又是軍機之事,蘇翎這才問道:“你說吧。我倒是猜不透,你在這裡,如何與軍事有所牽連。”
范文程說道:“將軍,屬下絕不敢亂說。這兩年屬下一直在種地,除了這牛毛 ,屬下沒有去過別的地方。但這軍機之事,確是有的。屬下的兄長,可以策反兩千鑲藍旗官兵。”
范文程這一句,可又是讓蘇翎與趙毅成微微吃驚。
這大半年來,雖然有李永芳的哨探不斷潛入薩爾滸、界凡,帶回不少消息,可這八旗兵裡面,卻是不好滲透。這一來是李永芳原來便是自成一部,與八旗相隔較遠,二來,李永芳屬下本就是漢人,這與女真人天生不容,就算是想策反,也無從下手。
此時范文程忽然冒出個兄長,且能做出這樣的事情,怎麼能夠不吃驚?
大帳內一片安靜,蘇翎與趙毅成都盯着范文程,卻久久不問一句。
那范文程頭上略微冒汗,硬着頭皮說道:“將軍,屬下兄長範文採,也是瀋陽縣學生員,當初我們兄弟兩個都在撫順淪陷時投了建奴,後來屬下留在千山堡,便與兄長斷了音信。上月屬下兄長尋了來,屬下兩兄弟這才重聚。”
趙毅成忽然問道:“你兄長如何到得了千山堡這裡的?”
范文程答道:“將軍,這幾個月陸續有女真人投奔千山堡,在此地安家落戶,據說這還是將軍的命令。屬下兄長,便是與那些女真人一樣過來的。上次將軍大捷,在此地安置了不少女真人家,那些後來的,被允許尋找親朋,就近落戶,屬下兄長這才尋到這裡的。”
趙毅成接着問道:“既然有軍機之事,爲何不報?”
范文程似乎早有預料,對答如流,並未有絲毫延緩。
“將軍,屬下兩兄弟也有私心。屬下實話實說,”范文程說道:“我們兩兄弟商量過了,既然以往投過建奴,這再回來,朝廷上定然不會繞過我們
。??跟隨將軍,纔能有條活路。是故我們兩兄弟一直在
尋機會見將軍一面。但屬下也不敢隨意走動,是故便一直拖延下來。將軍,此事並不算急,屬下兄長說過,那鑲藍旗兩千八旗兵願爲內應,擒殺努爾哈赤,但事情一定要得到將軍親口允諾纔會定死。請將軍勿怪屬下私心,拖延軍情。”
蘇翎說道:“你是想用這件事”
蘇翎未說完,那范文程立即明白了,連忙說道:“屬下是想用此事立功,爲我們兄弟兩個謀條出路。將軍,我們兄弟都不願在這山裡種地過一輩子。不敢說榮華富貴,只求能跟隨將軍,立功受賞,過些輕鬆的日子。”
“你知道立功受賞,便能過輕鬆日子?”蘇翎笑着問道。
“將軍,”范文程說道:“如今千山堡的人都知道,凡是跟隨將軍出征的,都有房子有地,那些立功的,不僅在鎮江堡有大宅、土地,還有銀子獎賞,根本無需自己種地。”
這番話可算是最真實的想法,不僅范文程有,那些百姓一樣會如此去想。這有房有地有銀子,又不必親自下地幹活,輕鬆過上好日子,誰不想呢?
范文程與範文採,這既然是生員,按大明朝的情形,便算是步入科考取士的第一步了。
當然,這範家祖上原是江西人,洪武年間被謫貶,發往遼東流放,但在遼東卻也是風頭不減。其曾祖範鏓,正德年間是進士,嘉靖年間最高做到兵部尚書,祖父範沉爲瀋陽衛指揮同知。這些與遼東都司那些大戶世家一樣,都是多少年積累下的家產。
這等人家自然不需用什麼“不種地”來描繪過日子的。生員指望着的便是金榜題名,就算中舉,也是光宗耀祖之事。然而,遼事一起,範家便自然敗了,此時雖留的性命,這兩兄弟卻淪落到要千方百計祈求過上“不種地”的輕鬆日子,這前後的變化,用脫胎換骨來說,可也不爲過了。可以說,作爲文人的那點兒臉面,範家兄弟可是一點兒也沒留下。
蘇翎見范文程已經到了這一步,便也就算是掌握了范文程的心態。這兩年“勞作”的效果,可當真顯現出來了。實際上,這便是將人放在一個最艱苦的環境裡,但又仍然有生計,但是以往的任何習性、脾氣,便完全被勞作的艱辛所消磨。這種脫胎換骨,至少對很多人都是有效的。
“範文採呢?”蘇翎輕聲問道。
“在村裡屬下家中。”范文程答道。
“唐平,”蘇翎叫道:“你去將範文採帶來。”
“是。”唐平答道,立即轉身出去,帶着幾個護衛向村中奔去。
這大營可就紮在村邊,半里路不到,唐平在村裡隨便一問,便尋到范文程的那間木屋,隨即喚出範文採,也不管範文採目露驚疑,便帶了回來。還好幾名護衛都未用粗,那範文採倒是沒受苦。
進到大帳內,範文採一眼見到范文程,見其只是站在一旁,便先就放了心。這兩兄弟可是商量好了纔來的,既然如此,說明事情依舊如所商議的那樣進行着。
範文採見到蘇翎,先跪下磕頭,說道:“罪人範文採,見過將軍。”
“起來回話。”蘇翎皺着眉頭說道,這跪禮一直是他不習慣的。這情景可是許久沒見到了。
“謝將軍。”範文採說着,從地上爬起來,與自己弟弟站在一起,垂首站立。
蘇翎與趙毅成打量着這“有名”卻又無名的兩兄弟,見長相倒是差不多,但範文採自然要年長几歲,但范文程卻是要高出小半個頭,精神倒是更好一些,或許是年輕的緣故。
“範文採。”蘇翎緩緩說道。
“在。”範文採立即應道。
“你能策反鑲藍旗官兵?”蘇翎這回沒有羅嗦,直接問道。
“將軍,”範文採說道:“罪人不敢隱瞞,這策反一事,是那鑲藍旗兩千官兵主動提出的,倒並非罪人一人之力。”
蘇翎與趙毅成心中疑惑,但卻不漏聲色。蘇翎問道:“你細細講來。”
“是。”範文採說道:“將軍,我們兩兄弟自被建奴擄去,這委身投靠,也是不得已”
蘇翎不耐煩地打斷道:“這你兄弟已經說了,不必再言,只管說那鑲藍旗之事。”
“是,是,”範文採有些緊張,說道:“將軍,小的自在建奴那裡芶活,這一直在鑲藍旗裡做事,經手錢糧,登記賬冊,是故這些人都有些熟悉了。”
說到這裡,範文採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額頭,顯然已經有些汗水,這緊張面上看不出多少,這汗卻瞞不了人。
蘇翎笑了笑,說道:“不必緊張,我又不是建奴那邊的,這不會拿你們如何。你們兩兄弟不是也商量好了麼?這事說清楚了,若果然是真,自然對你們有好處。你慢慢講,但要講明白了。”
“是,是。”範文採竭力穩住心神,想了想,才接着說道:“將軍,小的”
這範文採大概是在建奴那邊待得久了,這幅奴才相可是比范文程多出不少,連這自稱,也顯然是習慣了。要知道這一個生員,可不會自稱“小的”。
“小的這回是被鑲藍旗的幾位武官放回來的,專門交待小的來詢問投靠事宜。”
“哪幾位武官?”趙毅成問道。
“阿爾布哈、音德、阿庫、哈路納、古勒瑪輝五人,”範文採一口氣說出了五人的名字,“不過,將軍,這五人是小的見過的,據他們所說,似乎還不止五人。”
蘇翎看向趙毅成,意思是說這五人的名字是否知道?趙毅成搖搖頭,女真武官的名字,本就難記,再說,這幾人似乎並不是職位較高之人,趙毅成可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蘇翎問道:“這些人都是鑲藍旗的?都是些什麼職位?”
範文採想了想,說道:“將軍,小的也不是很清楚他們的職位,大概有的是牛錄,有的是備禦職位,小的只管記賬,這些也不敢隨意去問。那鑲藍旗一說,是他們告訴小的的。”
蘇翎想了想,皺着眉頭問道:“既然你都不清楚,怎能說這都是真的?”
範文採急了,連忙說道:“他們並不是小的上司,這回他們是蒙着小的的頭抓去,然後纔跟小的說話的。”
這豈不是更令人起疑?
範文採似乎也立即意識到了,連忙說道:“他們交待小的,讓小的來這邊尋消息,說他們至少有兩千鑲藍旗官兵願意內應,擒殺努爾哈赤,以求歸附之路。”
趙毅成盯着範家兩兄弟,問道:“這都是不清不楚的消息,你們自己說,怎麼敢信?”
範文採一時着急,這光張着嘴,卻是說不出話來,急得滿臉通紅。
范文程說道:“將軍,兄長口拙,還是屬下來講,可好?”
蘇翎點點頭
:“你說說吧。”
“將軍,”范文程似乎有些不慌不忙,倒是與範文採完全兩樣。
“據這一月我們兩兄弟商議的,那建奴內裡爭鬥不止,這到了冬日,更是每日都有。傳言努爾哈赤仍然是不能走路上馬,只能臥牀養病,這說話都有十分吃力。那皇太極等八旗旗主各自分做幾撥,整日都在爭搶糧食、牛羊、人口。聽我大哥說的,僅聽說的消息裡,便有數十起殺傷上百的事情。”
這些倒與李永芳打探的類似,蘇翎點點頭,示意范文程繼續說下去。
“將軍,”范文程接着說道:“兄長所說那五人,只知道其中有三個是備禦一職,還有一個是牛錄身份,倒並非都在鑲藍旗麾下。但我兄長堅信,他們說的兩千人,就是鑲藍旗三字,絕沒有聽錯。屬下有些猜測,想說給將軍聽聽。”
“嗯,”蘇翎說道:“你說吧。”
“那八旗之間的紛爭,以往便有,只是這回將軍重創建奴,這糧草、牛羊等損失較大,八旗爲了保持實力,便要爭搶牛錄人口、牛羊、馬匹,這隻要武力強,便不怕別的旗主來爭,何況還有努爾哈赤的承繼之位,也是爭奪的目標。”范文程說道。
“但這回我大哥所說的情形來看,這八旗之中的低級武官,顯然不與旗主站在一起,至少此時的情形,這心生它意的已有不少。那五個人想必是聯絡了一些同志之人,要拿這內應,做個投靠的本錢。”
說道這裡,范文程停頓了一下,想必是自己兩兄弟可不是也是找這事做本錢的?不過,很快便接着說下去。
“我兄長的確有些不清楚之處,不過,這八旗上下不齊心,卻是定然屬實的。”
蘇翎與趙毅成紛紛點頭,表示同意。當然,對此事最大的懷疑,便是努爾哈赤藉此放的假消息,不過,這假的又有何用?蘇翎的一切部署,可不是隻靠內應取勝。就算努爾哈赤藉此想翻身,可也沒有任何機會得到那樣的結果。
“兄長還說,那些人也知道,八旗攻陷遼東數城,這等閒投靠的話也不好多說,這次內應一說,只等將軍大軍進發,便在薩爾滸城內開門迎接。只請將軍下令,務殺斷髮之人。”范文程說道。
“斷髮?”蘇翎反問了一句。
“這是從赫圖阿拉傳出來的消息,說當初將軍收服了不少女真人,都是令其去辮子斷髮。”范文程說道。
這田大熊的名氣可是傳出去了。蘇翎與趙毅成相視一笑,這可是沒想到的意外效果。
范文程接着說道:“那些人說,這開門破城,只算換得將軍不殺之恩。至於要將軍收用,等他們撲殺或是活捉八旗旗主等官員之後,再請將軍檢視真僞,再定結果。”
“收用?”蘇翎笑了笑,說道:“他們如何知道我要用人?難道與你一樣,也是聽說了?”
范文程說道:“將軍,這回努爾哈赤不是如以往只是犯邊、擾民,而是攻城陷地,這朝廷未必能饒了他們。只有將軍收用,他們纔算真的保住了性命。”
這說的,算是合情合理。當然,蘇翎與趙毅成還沒意識到,這些主要是 老六、術虎等人殺掉努爾哈赤等女真貴族的子孫妻女所致。這可不像朝廷以往的做法,那可真是下手絕不容情,有些類似當年李成樑的手段,當然,蘇將軍可是更加果斷,直接。
對於那些女真武官而言,這投靠大明朝廷,還真不如投靠邊關武將保險。
蘇翎想了想,又問道:“若是不止鑲藍旗的兵馬,他們又是如何走到一起商議的?”
范文程說道:“將軍,我兄長聽到的消息,說是八旗各自損傷不小,那些從牛錄中抽調的士卒,有一半已經回到本牛錄去了,在薩爾滸駐紮的八旗常駐兵力,只有不到三萬人。就是這三萬人之中,還得日夜提防對方的偷襲。據說每夜都有八旗士卒被殺,但都被遮掩了消息,似乎努爾哈赤並不知道這些事情。但八旗兵卻都很清楚。這些話,都是那些人對我兄長說的。”
范文程接着說道:“將軍,至於這些人不止鑲藍旗,想必是因八旗之間搶奪牛錄人口所致。那最先動手的皇太極,據說已經搶了不少牛錄歸其所有。並且,那些人說過,他們都是曾經被努爾哈赤處罰過的人,以後無論怎樣,都不會被重用。如今還面臨生死存亡之危,所以纔想出這個內應之說。”
蘇翎笑着說道:“他們倒會猜,知道我一定會去攻打薩爾滸?”
范文程說道:“將軍,這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想的。”
“哦?”蘇翎好奇地問道:“千山堡也是?”
“是的。”范文程說道:“將軍可以隨意尋幾人去問。這薩爾 ,必定要在明年被收服。”
蘇翎無語,趙毅成笑道:“大哥,這可是天意啊。都幫你算計好了,只等着大哥下令了。”
蘇翎一時沒有說話,細細地看着范文程兄弟。
“那麼,他們如何聯絡?”蘇翎問道。
“將軍,”範文採此時自己說話了,說道:“他們說爲防泄密,小的不必回去回話,將軍若是同意,只請將軍在攻城之時,令官兵大喊三聲去辮二字,若是野戰之時遇到,也是這般。”
這倒是費了腦筋想出來的暗號。
趙毅成問道:“他們能聽懂漢話?若是聽不懂,豈不是喊了也沒用?”
“有些能聽懂。”範文採說道:“不過,他們還是讓我用了一日的功夫,教幾個人學說這兩個字,我走時,他們倒是學得會了。”
這“去辮”二字,怕是隻有蘇翎所部纔會做的事情,當然也不會誤會,也沒有什麼旁的人會強調這一點。這也算是穩妥的辦法。
“他們爲何不主動過來?”蘇翎問道。
“他們也說過,”範文採此時說得可流利了,“這一時不好全部走開,二來,他們也害怕還沒到赫圖阿拉,便被別的旗暗算了。如今不僅牛錄會被搶奪,連士卒也會被捉去。”
“有這麼亂?”趙毅成皺着眉頭,有些疑惑。
“有的,”範文採點點頭,說道:“我們兄弟還想跟着將軍某條生路,斷不敢有半字虛言。實情怕是比小的說的,還要亂一些。小的這回回來,還是那幾人派人護着,從山裡繞了十幾日的遠路,纔到的牛毛寨附近。”
“送你的人呢?他們不乾脆一起走了?”趙毅成又問。
“他們還有家眷,不敢私自就走。”範文採說道:“將軍,那斷髮的,也包括女人、孩子,都是他們的家眷,不僅僅是八旗兵士。”
蘇翎點點頭,說道:“你們兩個,就跟着我吧。若是果真如此,自然另有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