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元三年四月,恰值春夏交替,天色陰晴不定。墨府啞兒墨瀾不慎染上風寒,病勢兇猛,爲怕傳染他人,墨瀾自閉於院中,拒見一切人。
素來與他交好的君家公子未已來求訪過三次,都被墨瀾的丫鬟素兒拒之門外。說是來病太急,怕不是尋常風寒,不便與外人接觸。君未已屢求不見,終是放棄,只能願他早日康復。
此事又在帝都掀起一陣風波,說是墨老將軍不懂珍惜,如今這天都要將他唯一的子嗣收去,視作懲罰。
……
……
墨瀾端坐與房中,攤開包袱將一些貼身的必需品包好,又翻了自己平日存儲下來的銀兩,統統收好包起,然後在小心翼翼的將之塞到牀底,攤開被褥躺好,佯作生病狀。
如此在府中躲藏了半月,昨日金師傅將她訂造的刀打完,得了消息,她才做起了最後的準備。
夜深闌靜之時,墨瀾悄聲無息的離開了墨府。
……
……
正午,帝都安適客棧。
“來來來,客官這邊請!”
店中小二忙着招呼客人,客店當中也是人滿爲患,除了二樓的雅間還屬安靜清雅之外,只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裡坐着一個灰衣黑麪的少年,正默默的咬着手裡的窩頭。
眼見來往人羣,墨瀾卻沒生半分興致,仍舊是清清冷冷的一人思索着些事情。
這些裝病的日子以來孃親沒有少操心,府上來過了不少郎中替她診治,全都被梅氏用各種方法打發走,郎中沒法診斷,也道不出個所以然,便只好匆匆留了幾副方子離開,可這一日日就是不見好,外頭百姓傳的翻天覆地她自然也是知道的。可若是梅氏知道她這麼做只是爲了方便逃離墨府,只怕一口老血都要吐出來。
若要說起離開的原因,無非兩條,其一自是君未已與七妹的婚事,二人均有着落,她便也無需掛心。但這不是至重,重要的是第二條,那便是梅氏同她說的那番話。
等,等到墨文飛老去,等到自己能夠建功立業,等到能將那些瞧不起她母女二人的人踩在腳下。
梅氏與她說的那些,她不是不明白,卻是萬萬不贊同。
這些年來她被梅氏當作男兒養大,視作自己唯一的籌碼,卻未料到這也養出了墨瀾不屈的骨氣。她雖受苦受人鄙視,但卻絕不做這等讓她自己都瞧不起的的事情。男兒要建功立業靠的是自強,而不是假他人權勢而爲。
可是自幼除了君未已那一次之外她沒有違逆過梅氏的意思,如今卻不願當面傷了母親的心。爲今之計,只得一字:逃。
逃去哪?墨瀾生作將門之後,除了武藝兵法別無長技,再說若想立功來成就母親心願,她思來想去,竟也只有從軍一途。
萬封國內,兵權三分,一在帝王,即自己父親墨文飛手中;一在與北燭交戰的驃騎將軍沈亭手中,而剩下的一部分則在鎮守西邊以防西林入侵的鎮安王洛寧兮手中。
自己父親那自然是去不得的了,且不說那些個老部下都認得自己的臉,只怕是一腳踏進軍營,後腳就會被聞訊而來的老頭子拎小雞一般的扔回墨府囚起來;而鎮安王那更是去不得。
爲何去不得,這裡面可大有原因。
所謂龍生九子,先帝同樣生了九個兒子,卻都是先天體弱,不多時便駕鶴西去了。除了身爲長子的當今聖上之外,只餘一個鎮安王洛寧兮,鎮安王與當今天子同母,據說幼時也是體弱多病,吊着口氣活着,卻不想十五歲後卻忽的健康起來,加上他天資聰穎,十六歲便上了戰場,立下赫赫戰功,被當今聖上封了王后鎮守寅都邊關。
可畢竟同爲皇室血統,又手握重兵,少不得是皇帝極爲忌憚的人。墨文飛曾同她說過,若非西林侵我國土,鎮安王又有將相之才,眼下還少不得他,否則,他怕也是早就隨着那七位兄長陪先帝而去了。
墨文飛是中軍大將軍,皇上那一派的人,對這鎮安王自然也是十分的防備。不過墨瀾對他的印象除此之外便僅得與君未已同爲“三公子”一事。談不上反感忌憚,只是這要是讓墨文飛知道她投靠敵陣,只怕還要把她抽筋剝皮。
這算來算去,也只有塢嶺沈亭一處可去。
沈亭也是個年輕將軍,不同的是,他沒有什麼身家背景,靠的是浴血沙場一個頭顱一個頭顱積累起來的戰功,據說爲人清正,不卑不亢,也不與朝中哪個官員連爲一派,很合墨瀾的脾氣,去他那也最是合適。
打定好主意,墨瀾簡單收拾了一下就準備起身離開。
此時有人從外頭大步跨入,小二剛撐了一張笑臉要迎客,卻在看到那人的下一瞬僵住,舌頭打結:“張張張……張大少爺!”
來的是一夥花團錦簇的男子,爲首的一個白麪公子一身錦繡蟒衣,穿金戴銀,好不奢華,紈絝之氣逸散在外。而後面一羣個個虎背熊腰,當是保鏢無疑。墨瀾才一皺眉,便聽耳邊有人細聲道:“這不是張太傅的獨子麼?聽說這人可是帝都一霸,跋扈的很,還是不要輕易招惹的好。”
天子腳下居然還有這等放肆的人。墨瀾心念剛出,卻聽大堂一陣嘈雜,那保鏢甲已經一手提着小二的領子揪了起來:“你竟敢把公子用慣的雅間給了別人!你不想再在帝都待下去了?”
那白麪公子只是悠悠的搖着摺扇,滿臉虛僞的微笑:“算了,這小二也不是故意。”
隨即又擡了眼皮示意,那保鏢甲立刻明白過來,手上不鬆,身後的丙丁戊己即刻已經圍上了二樓,明眼的人都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卻無人敢動,只能爲今日雅間裡的倒黴鬼祈禱。
保鏢甲也是滿臉得色,準備一手甩開瑟瑟發抖的店小二,怎料手臂不聽使喚,幾乎在同時,他只聽到“咔嗒”一聲脆響,劇痛瞬間從腕骨處傳來,他發出“啊啊”的慘叫,白麪公子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而一干正準備破門而入的丙丁戊己也被這一聲慘叫引去了注意。
那店小二仍然瑟瑟發抖的站在地上,不同的是,他的身前卻站了一位灰衣的少年,少年個頭不高,膚色炭黑,眼神卻凌厲的很,也正是他輕輕一擰,便將那保鏢的腕骨關節給卸了下來。
半路殺出了個程咬金,那張家公子只覺得被人當面颳了耳光,驚道:“你是哪來的慫貨,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
少年擡着墨黑的眼眸看他,五官秀氣的黑臉上沒有半分表情,一語不發,卻瞧得他心中陣陣發寒。張公子見是個如此瘦小的少年,面子上掛不住,連忙後退了三步,大罵:“蠢貨,還愣着幹甚?給我好好教訓這個不知好歹的臭小子!!”
一羣大漢聞言幾乎連滾帶爬的從二樓下來將他團團圍住,少年只冷冷的掃了四人一眼,居然不去理會,徑直朝門口走去,最前面的保鏢丁心裡沒底,卻又覺得受了輕視,喊了聲“上”便和另外三人朝少年撲了上去!
“咔”、“咔”、“咔”、“咔”。
很清脆的聲音四連發。
瞬間再無人攔他,他直直的走到白麪公子面前停下,那公子面色如土,嚇得汗如雨下,卻還要繼續做那煮熟的鴨子:“你、你你敢動我……我、我爹一定不會放過你!”
少年並不吃他這套,他的手才擡起,卻猛的被人死命拽住,回頭一看卻是小二,那小二滿臉的懇求畏懼:“這位客官你可行行好,你若是傷了張公子,小人這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啊!”
少年看了他一眼,手卻慢慢的垂了下去。
那白麪公子見狀立即蹬鼻子上臉,又是一臉鄙夷之色:“除非他給少爺我道歉,還由着我手下一人十拳,否則這事就算是沒完,你這店門今日就可以封了!”
實在是欺人太甚。
墨瀾已經沒耐性在與這等小人糾纏,一鬆肩骨就打算解決他。手擡了半空,只聽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是誰這麼大的膽子,竟要封這店?”
聲音清幽之中帶了些沙啞,像風吹楊柳發出的聲音,又似江南冬日潺潺流水,便是冷中也是帶着些微暖意。
所有人皆是一愕,一擡頭卻看見雅間裡的人掀起了簾子的一角輕笑着看過來。那人生的龍章鳳姿,豔色照人,雖這麼形容一個男子有些失禮,但他確實生了一副連女兒都自愧不如的相貌。
這等相貌只消一眼便不會再忘,客店中也立刻就有人認出來:“是雅王!這是雅王爺啊!”
雅王爺是民間給鎮安王起的雅號,這鎮安王雖是領兵之將,卻也是個極其風雅之人,文韜武略無所不通,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平日也喜廣交朋友,在江湖之中很得賢名,否則也當不起這“三公子”之首。
據說這幾日鎮安王被召回帝都,卻不想在這碰上了。
樓下的人羣瞬間癡在他的絕代風姿之上,只有兩人的反應與其他人有些不同。
一是面如死色,一是滿腹不屑。
自然就是張公子與墨瀾。
這人方纔那麼熱鬧卻不發一言,臨到頭了纔來摻一腳,這般縮頭縮尾的行爲叫墨瀾很是不屑,在心裡給這鎮安王打了個大叉。頭也不回的出了客店。
……
……
“前面這位兄臺請留步!”
墨瀾步子微微一滯,回頭瞧見剛纔客店之中的貌美王爺和一個侍從模樣的人。她只看了一眼,舉步又要走,那鎮安王卻已經大步將她攔住:“兄臺且留步,方纔客店之中幸得兄臺相助,敢問尊姓大名?”
墨瀾本就對他有些不喜,照常無視他繼續前行。卻不想這鎮安王還十分纏人,一路窮追不捨了三四里路,客客氣氣道:“兄臺這般便是爲難在下了,在下今日承了兄臺恩惠,自是改日奉還,若連兄臺是何人都不知,豈非是紙上談兵?”
墨瀾停了步子瞪了他一眼,墨色的眼眸中明明白白只寫了一個字:滾。
她雖不說話,但這逐客令下的分明。鎮安王身爲王爺,按說被一個不識擡舉的庶民如此相待即便不去追究也自該不再糾纏。但他偏生耐心極好,墨瀾被他磨得沒了脾氣,很是無奈的看了他一眼,忽然閃電般擊出一掌!
鎮安王即刻看出端倪,卻也只來得及叫道:“冬青你別……”
那陪同而來的侍衛大驚,幾乎是閃身就擋在鎮安王面前,情急之下也沒顧得上他說了些什麼。然而這實際是虛晃一招,墨瀾一掌纔出,腳下運力,等到鎮安王反應過來還想找人,她早就將他遠遠甩開。
再回神身形已遠。
有趣的招數,有趣的人。
見少年迅速消失的背影,鎮安王薄脣一勾,背手看着眼前的侍衛笑:“冬青,看來還有些事情要麻煩你了。”
他笑的極美,即便近看也如霧中水仙,如夢似幻。冬青看着王爺這等笑容,心底沒由來的只覺得一陣寒意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