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巡檢治所簡稱京巡所,乃是一個從六品的小衙門,隸屬於大名鼎鼎的御馬監,也算是內廷十二衙門的一個小分支。
雖然名字聽上去頗有些威風,但實際上卻是負責巡查治安、緝拿盜匪一類的小事,而且由於職權與刑部、五城兵馬司以及長興府這些強力衙門高度重疊,通常都是被欺壓的對象。
好事輪不着,壞事派你上,是個典型的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地方。
今天京巡所來了一尊大菩薩,主事的方公公一大早便跪在後堂,戰戰兢兢地聽着貴人耳提面命。
“我說的,你都聽懂了?”
汪順笑眯眯地端坐主位,捧着一隻茶杯呡上一口,悠然問到。
三十來歲,面白體瘦的方公公擠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連連點頭。
“老祖宗說的奴婢都記下了,有髒活、累活都讓他幹,有黑鍋甭管他背不背得住,都讓他背,總之就是要儘量給他找麻煩……只是……”
“只是什麼?”
見方公公欲言又止,汪順雙眼微眯。
方公公臉色一肅,似是下了天大的決心,突然膝行兩步一把抱住汪順的小腿,泣聲哀求道:“老祖宗救我啊。”
汪順又恢復了那張死人臉的模樣,淡淡道:“能給貴人們跑腿是你的福分,何談救命一說?”
方公公苦着臉說道:“老祖宗,奴婢都打聽過了,來的可是被大夫子贊爲聖人之像的少年英才啊,聽說他現在名滿京城,又與裕王、肅王、五軍都督府的劉大都督等人交好。
昨日接到他要來任職的公文,今日一早奴婢便收到了十幾份帖子,其中光京衛指揮使的就有三份吶。”
“哦?”
汪順臉上閃過一絲意外之色,不鹹不淡地說:“你倒是好大的面子,這麼多人給你打招呼。”
方公公的臉色快要苦出水來:“老祖宗,您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平日裡那些貴人正眼都不會瞟上一眼,還不是要奴婢好生伺候那位爺的。
要是那些兵老爺知道奴婢給那位爺穿小鞋,還不把奴婢生吞活剝了?
再說,就算他們饒得了奴婢,聽說那位小爺在清流之中素有名望,那幫文人清流的吐沫星子也得淹死奴婢啊,求老祖宗開恩,饒了奴婢吧。”
汪順一腳踢開方公公,冷笑道:“饒了你?你當咱家閒極無聊,專門拿你尋開心吶?”
方公公見汪順臉色一變,頓時嚇得縮在地上,可聽他那話好像又有什麼深意,卻怎麼也想不通,一時楞在那裡。
汪順臉色稍霽,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頭頂道:“放心吧,那些人再大,能大得過天去?好好辦你的差就是。”
“您是說……”
方公公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道:“是聖上?!”
汪順冷哼一聲道:“記住了,咱們就是聖上的一條狗,聖上讓你咬人,你要是敢眨一下眼睛,不用等別人收拾你,咱家便要要了你的狗命!”
正月十五剛過,朝廷對徐銳的認命便第一時間送到了劉府,原本以爲就憑他在涇陽一戰發揮的重要作用,最次也會在兵部或五軍都督府的要害部門當值,給個正五品或正四品的職務都不算多。
沒想到竟然是京巡所的正七品巡城校尉。
看到兵部的調令,樑同芳、李光祖幾個人頓時就急了,嚷嚷着要去掀了肖進武的簽押房,還好徐銳及時將他們拉了下來,好言相勸,纔沒有讓肖進武太爲難。
劉異的臉色也不好看,不是因爲巡城校尉品序太低,而是京巡所這個地方畢竟隸屬於御馬監,雖說也算軍方系統,但畢竟是閹宦扎堆的地方,他實在想不通皇帝將徐銳放到這裡究竟爲了什麼。
倒是徐銳這個正主一臉樂呵呵的模樣,彷彿天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看得一衆老將軍自慚形穢,都暗自讚歎他心如止水,頗有大將風範。
其實是他們誤會了徐銳,這種安排一看便知是皇帝老趙在給他施壓,徐銳不想接招,樂得找個清閒的衙門混日子,好好幹自己的私活,畢竟還有一百六十多萬兩銀子等着他呢。
按他的話說,當個小官,朝九晚五多沒前途,哪有躺在銀子上享受來的舒服?
然而,等他真的來到京巡所之後,卻發現自己把老趙想得太簡單了。
這一日,徐銳出府上任,一身戎裝的張佐烽早已在府門外等候。
當初爲了讓徐銳出手救肖進武,張佐烽答應做徐銳的小弟,他倒是很有幾分覺悟,隔三差五就來拜拜碼頭,反而是徐銳忙得不可開交,一直沒與他見上幾面。
見到張佐烽,徐銳心情大好,連忙上前拱手道:“佐烽一向可好?”
張佐烽笑道:“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樂得清閒自在。”
徐銳問道:“今日怎麼有空來尋我?”
張佐烽道:“聽說銳哥今日上任,就來送送。”
徐銳瞥了張佐烽一眼,張佐烽微微偏過頭,沒敢與他對視,徐銳心中瞭然,這小子怕是擔心自己不滿京巡所的職務,怕自己恣意妄爲惹出什麼亂子,這才特意過來看住自己。
好笑之餘,徐銳心中也不免生出一抹感激,無論如何,現在有這麼多人關心自己總是件幸福的事啊。
“聽說佐烽放了百戶?”
徐銳不經意地問到。
張佐烽點了點頭:“還在咱北武衛,正七品,其實都是託了銳哥的福……”
說起來張佐烽有些愧疚,涇陽一戰徐銳出力最大,徐銳只放了一個正七品的巡城校尉,自己卻在北武衛任了百戶。
雖說都是正七品的武官,但一個是正兒八經的軍事主官,另一個則是供人差遣跑腿的角色,手上得到的全力天差地別,讓張佐烽多少有些難受。
徐銳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擺擺手道:“無妨,你銳哥我志不在此,正悶聲發大財呢,哈哈哈哈。”
見徐銳一臉無所謂的模樣,張佐烽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毫不在意,還是強裝釋然安慰自己,心裡忽然有些堵得慌。
二人一路走,一路聊,不知不覺便來到了京巡所。
在府衙林立的大興城之中,小小的京巡所毫不起眼,就連大門都斜斜開在一處七拐八繞的小巷裡,頗有些“歪門邪道”的意思。
一見京巡所竟是這副模樣,張佐烽心中更加難受,徐銳卻是已經渾不在意地往裡走去。
“站住,幹什麼的?”
門口一個嘴歪眼謝的老頭瞧他們老半天了,見二人若無其事地往裡闖,擡了擡眼皮,厲聲喝到。
第一天上班,徐銳自然一團和氣,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在下是新任巡城校尉,今日前來報到。”
那老頭瞥了他一眼,冷哼道:“現在都什麼時辰了,你怎的現在纔來?”
一聽此話,張佐烽頓時大怒。
衙門裡最重等級,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這看門的老頭連個小吏都不是,竟敢這般質問長官,着實欺人太甚。
眼見張佐烽憤憤不平,那老頭竟然有恃無恐,斜眼撇着他冷笑道:“怎麼着,你還想動手?也不看看這是哪兒,堂堂御馬監衙門,是你們這些兵痞撒野的地方麼?還不快滾!”
“狗仗人勢!”
張佐烽牙齒一挫,就要上前痛揍那廝。
徐銳一邊拉住他的手腕,一邊苦笑。
“佐烽,你究竟有沒有好好讀我給你的兵法?”
張佐烽聞言一愣,又聽徐銳道:“爲將者戒急用忍,一個潑皮都能讓你衝動,今後如何帶兵?”
張佐烽渾身一震,羞愧地低下了頭,其實若是他自己受辱絕不會這般衝動,可他就是見不得別人輕賤怠慢了徐銳。
徐銳看了老頭一眼,搖了搖頭,笑道:“沒事,不過是有人想提醒我,腳下踩的是人家的地盤,最好不要老不按套路出牌而已。”
張佐烽又是一愣,他看看那老頭,心道銳哥這話怎麼都不會是在說那老頭,反而似是意有所指。
徐銳拍了拍若有所思張佐烽道:“好了,送也送到了,這下你總該放心了吧?”
張佐烽回過味來,擔心道:“銳哥,一個小小的門子哪敢有這麼大譜,該不會是……”
徐銳擺擺手道:“放心吧,這段日子你銳哥我高調了一些,官場上這可不是什麼好事,一旦有了利益衝突立刻就會變成衆矢之的,我正想找個擋箭牌呢。”
“銳哥……”
張佐烽還想再說什麼,徐銳卻是擺擺手道:“回去吧。”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走進了京巡所的大門,那老頭本來還想追着他說幾句風涼話,卻被他一個兇狠的眼神硬生生憋了回去。
京巡所其實和徐銳預想得差不多,門歪地小,紀律鬆散,大抵不過是個喝茶看報的所在。
可他才一走進這個地方,立刻察覺到明顯的異樣,幾個躲在院子裡曬太陽的老兵痞都斜着眼睛瞟他,門廊後的小吏們三五成羣地望着他竊竊私語,似乎沒有說什麼好話,就連拴在廊柱後的癩皮狗都對着他低吼連連。
“下馬威麼?”
徐銳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好吧,看看老趙究竟給我準備了什麼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