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這一個字,項羽從前沒沾惹過,現如今才沾了一沾,到不是同飲茶一樣的淺酌,委婉的說沾一沾,卻是沾了個酩酊大醉。
他出生世家,又天生神力,長得好,武功好,也沒甚惡習。若真當要算出一個來,那大約是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必傷敵一千。不過這缺點也不外露,除卻龍且深有體會,項伯偶爾中招,也無什麼人知曉。這麼好個人,正值風華正茂時年,提親的人自然踏破門檻。即便是後來項式一族敗落,就衝着項羽那一張臉,仍有不少王侯將相的女兒爲此前赴後繼。項伯說的挺對,比蘭丹洛再美的美人他不是沒有見過,一直追着他的執着女子,卻也是不少。可她們在他眼裡頭,像是通通長着一張差不多的臉,項羽根本沒花心思去看,也沒花心思去記。人家姑娘追了大半年,末了他來一句,你是,誰來着。把人小姑娘家氣的嚎啕大哭跑回家,再也沒見着人露面。這傷一個還不足讓人對他退避三尺,可連着氣跑了三四五六個之後,便是在沒有姑娘追着他跑了。那時候,項羽大約也就十二三歲,他花了兩年時間,換得十四歲以後大片時間的清閒。
大實話再說回來,蘭丹洛也不見得傾國傾城,也不見得比那些姑娘執着。可他項羽偏偏記得住,她一顰一笑,她或喜或悲,她會用花果做出各式各樣的甜點,也偶然能做出幾道像樣的菜來,她哼着小曲兒的調子時常跑,聲音卻溫軟的讓人覺得舒服。哪一樣哪一件,他項羽都記得很清楚,好似他以前就這麼記得,此番再見不過是溫故知新,一切都讓人熟識。
營帳外頭的月影被不知哪兒飄來的雲遮了個嚴實,雲頭外的稀疏的星倒是得了個透亮,項羽指尖託着個剛上好釉的茶盞與眼同齊,那茶盞上了個同夜空一般的墨紫,看着卻很通透。他約莫是在想描個什麼花樣上去較爲妥當,細微的出神,又覺着描個什麼樣的花樣上去,都不大妥當。挨着營帳出口空空的坐了一陣,方纔覺着自己的神思好似被什麼奪了去,素來信手拈起的東西,都需要思量這麼久。這麼下去,有些不大對頭……
“將軍夜深坐此,也不見這多披些衣裳。”
項羽執着茶盞的手往回收了收,隨意應了一聲,大約是有些事在想,之類的話。擡眼便瞧着眼前一席淺嫩胭脂紅衣袍的虞姬。他突然覺着,一席紅衣應當同蘭丹洛很配,不是那種粉嫩的紅,唯要那種最豔的紅方纔好看。可她素來一身淺色衣袍,她同他說,她們這一族一生,只可穿兩次那輪迴泉旁曼珠沙華般的紅袍。一次是出嫁之時,一次便是轉入輪迴命盤之時。
他又覺着,如是當初她這樣同他講的時候,他回她一個,待到行軍歸,替你穿上那曼殊沙的嫁衣可好。一切不知會變得什麼樣子,可若真是回到那個時候,這話怕也不會說出口。
“將軍在作甚麼?”
項羽將上了釉色的茶盞往前遞了遞,“不過是,一些瑣事。”
虞姬拖了個軟墊在項羽身側坐下,就着稀朗的星看着茶盞琢磨了一會,道:“將軍對這些素來信手拈起,這次怎的想的格外的久。”她頓了頓又道:“依虞姬只見,將軍前幾日磨出白檀色的花泥顏色透亮,若是配上這茶盞底色的釉,應當是極美的。”
項羽將茶盞往袖袍裡收了收道:“是個好想法的,不過,花泥遇水即化,”他頓了頓起身又道:“如今夜深,你身子不大好,回去歇息吧。”
“將軍!”
項羽打斷她又道,“你昨日一直躲在屋裡頭偷聽,此事,我便不追究了。”
虞姬臉色一白,這分明是個威脅,她若再糾纏,怕不是一個好下場。她咬了咬下脣,“虞姬昨日唐突,請將軍贖罪,可這有一句話,虞姬不得不說。”她頓了頓,猶豫着向前邁了一步,“若將軍當真喜歡蘭姑娘,奴不會阻止將軍心之所向。將蘭姑娘娶回來,未嘗不可。”
項羽回屋的步子一頓,淡淡道:“你想多了。”
遮着月頭的雲不知什麼時候散了開去,殘月殘的厲害,卻將那稀朗的星光籠統遮了個便,虞姬一步一抖緩慢的走回營帳,四周的灌木叢頗高,淺紅的衣袍沾染了露水拖着她的步子愈發緩慢。
若是我想多了,你對着她的眼神中總有那麼多的色彩,也是我想多的麼。你日日夜夜穿着的衣衫,或裡襯或袖口或衣襬都繡着她繡的牡丹,也是我想多的麼。聽說那小院被伏擊,你突然閉關營帳不出,送至門口的飯也不吃,實際就是去尋她了,也是我想多的麼。你昨夜同項伯的話,是我想多的麼。虞姬覺着自己有些累,她打小就喜歡他,喜歡這個一席紫衣,話同表情一樣級少的人,她喜歡了他這麼多年。項式一族敗落的時候,她還欣喜了許久,他族旺盛的時候,她自然是配不上他的。可如今他們一族衰敗了,敗落了,不再是貴族了。窮追着他的姑娘也少了,她虞妙弋自然是最好的。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說通了哥哥,盼着與他結了親,她自是以爲自己圓滿了,一輩子都將圓滿了。可項羽,他卻在新婚當夜連一腳都沒有踏進過新房,後來他同她說,范增承了她哥哥的條件,至此,虞子期歸順於項式一族,而他項羽要照顧她一輩子。
虞妙弋覺得,這樣也好,至少夫妻的名頭是在的,她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讓項羽愛上自己。可那個人出現的時候,她慌了。她發現,那個人佔據了項羽全部的神思,他的眼中全是那個女子。後來從項伯哪兒聽得,那女子,姓蘭,名丹洛。據說,後來項羽還送她一字,曰,淺久。
項羽喚那個人,久久,那樣情切的稱呼。而自己呢,成親前他喚自己虞姑娘,成親後他喚自己虞姬,任是連名帶姓。這很合乎禮儀,也很對,卻萬般也比不得那輕輕的一聲口語。
後來再見那個女子,虞姬自始至終沒瞧出她有何特別,論樣貌她虞姬是典型的美人胚子,而蘭丹洛,算不上美人,不過是個沒張開的小孩模樣,比她多了點靈性。論氣質,她是大家閨秀,蘭丹洛則像個野丫頭,她琴棋書畫樣樣都會,她一樣不會,只會爬樹掏鳥蛋,同人打打架,偶然還會做個點心。那點心蘭丹洛派人送過兩三次,不過虞姬一口沒吃,只像模像樣的回了個口信說,點心很好,但她素來不愛吃點心,還勞煩不要送了。她原先想回書信,只是記着范增曾經提到,蘭丹洛大字不識得一個,只好派人回了個口信。
虞姬覺着,自己樣樣比她強,沒道理搶不過她。可項羽隨口說過一次要娶蘭丹洛,但聽得那時此後在側的小廝說,還是被范增逼出來的一句隨性的話,仍然讓她仍然是慌極。自那時她便再怕,自己當真搶不過了。
而後項羽打了大勝的仗,只將虞妙弋接去營地時,她是欣喜的。她覺着,項羽終該是膩了蘭丹洛了,自己同他青梅竹馬,他定是膩了蘭丹洛,覺着還是自己是好的。即便是聽說小院被伏擊,他連夜趕回去,虞姬也只當是項羽的憐憫與不捨罷了。
直到那一日,她躲在項羽的營帳裡等他回來,只見着項羽只在帳外長坐,不知描畫着什麼,又隨口低估了一句,她聽的真真的。
他說,這兒這麼危險,我怎的能帶你來呢。
虞姬方要出去詢問個明白,便被半路殺來的范增逼退了回去,而後又被項伯同龍且逼的一步不能動。若是項羽同項伯的對話,她還能騙自己項羽說的是他,可那時龍且氣急,同項羽的一遭對罵,仍由她怎麼抗拒都知道,項羽堆蘭丹洛這個情,沒有斷。不僅沒有斷,還牽的比什麼都結實。
她連自己,也騙不了,有什麼勇氣,再去談我還有一輩子讓你愛上我……
告訴我你還記得我開頭說了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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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