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80+81再逢(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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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二十六日晚,自從雲烈帝重病臥牀起就一直緊閉的都城大門在發出沉重的悶響後,緩緩開啓。三萬戎裝騎兵整齊有序的進入胤國的權力中樞玄朱城。他們行動迅速,寂靜無聲,身上發出駭人的寒意,街邊家家戶戶紛紛閉門關窗,往日喧譁繁榮的城市一時間蕭瑟冷寂至極。
最後一絲日光緩緩隱沒在地平線下,天地之間陷入黑暗,稍後,街旁的燈燭亮了起來,點點燈火密密連成細線,縱橫交錯,彷彿蒼茫天地間的巨大棋盤。
宮城太和門處,肅立的衛士們竟彷彿對夜闖宮闈的騎兵們視而不見,任一撥又一撥的隊伍從各個宮門駛進宮城,往日裡安謐寂靜的宮城,這一夜,馬蹄聲久久迴響。
天武軍右廂第四軍都指揮使吳克明來到崇政殿前時,一陣狂風猛的朝他捲來,狠狠扯開他的黑色大氅。
他步子邁得很大,步伐很快,沉重的腳步聲迴響在空曠的偌大殿堂樓宇中,遠遠的散去。
蜿蜒的重檐歇垂脊上,騎風仙人和走獸們昂首而立,姿態各立。淡淡灑下的燈光,稍稍消散了濃重的黑暗,一個挺拔的白色身影站在穿花龍汶漢白玉欄杆後,負手而立,狂風捲着他的黑髮高高揚起。
“末將見過王爺。”吳克明在距那人三步處行禮半跪,“稟王爺,殿前諸班值、步軍騎軍中,看到先皇遺詔的,大部分已經歸順。意欲抵抗的,也已全部關押在地牢。”
白衣人動也未動,隔了許久,才緩緩轉過身來。夜色中,他的眼瞳反着燭火,淡漠冷然,精緻的五官交錯着陰影,卻異常的凌厲。
“很好。”他淡淡開了口,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又道,“派丁雲、何谷、許翟,分出三千人,去內城,將那些人的家眷都給我看好了。”
“末將遵命。”吳克明低聲應道,行禮起身,又如來時一般,急匆匆的走了。
夜色深沉,寒風呼嘯,然而,這個夜晚,註定和之前的無數個安謐的冬夜不同,註定將在史書上,擁有極其濃重的一筆。
時間是雲慶十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寰夜王暮寒仲率三萬騎兵直入玄朱。如此行爲,在烈帝剛剛駕崩的時候,若不想被稱爲意欲謀反的逆賊,便需要一個合適正當的名號。
而烈帝遺詔,便是這個名號。
而本欲袖手旁觀,保持中立,不想摻入皇家帝位之爭的上四軍將領,在看到烈帝數月前寫給暮寒仲的親筆信時,也紛紛出營宣誓效忠。
司皇寒宇、司皇寒煉,暗中勾結,荒淫無度,謀害烈帝,囹圄兄弟,不忠不孝,是爲逆賊……數條滔天罪行,被寰夜王高聲宣讀於衆,羣情激憤。
不過短短一日時間,玄朱朝勢再次突變!
日頭高照,當軟禁諸位親王的禁宮大門終於被緩緩打開。
肆意傾瀉的日光照在當前漫步而出的高大身影之上。逆光而立的男子高大英俊,沉着冷靜的雙眼中,絕對的威勢不可抵擋。
短短半日時間,便控制了偌大皇宮的寰夜王,以背後的絕對武力,站在了玄朱頂端的寰夜王,在看到男人後,深深的跪俯。
烈帝遺詔,立舜玉王司皇爲新帝。
……
“寒仲。”
熟悉的男聲響起在身後,同時,一件帶着體溫的柔軟的厚實長袍便落在了白衣男子身上。
巫燁從沉思中驚醒,扭頭看向走到自己身邊,和他並肩而立的男人:“三哥。”
“在看什麼?”司皇寒鴻也學着他剛纔的樣子仰頭望向夜空,那裡沒有圓月,也沒有璀璨的羣星,只是黑茫茫的一片。
“……”巫燁沒有回答,只是緊了緊身上的大氅,低頭說道,“這個時辰,三哥不是應該在府裡休息的麼?……你在宮裡這麼久,嫂子怕是擔心壞了。”
司皇寒鴻無奈的輕笑出聲,他的笑容很溫和,卻帶着淡淡的幾分苦澀與自嘲。他的目光轉到身旁自己弟弟身上,同樣的答非所問:“又一次麻煩你了。若非寒仲你……我司皇寒鴻這次……”
“三哥。”清冷的嗓音突然嚴肅了起來,巫燁擡頭回視:“承諾是需要遵守的。既然做出承諾,我便一定會做到。”
“……”司皇寒鴻怔了一下,他張了張脣,欲說些什麼,卻最終只是默默的收回目光,不再出聲。
「三哥……相信我,終有一日,你會站在萬人之上,君臨天下。」
月光下,是眼前青年堅定的雙眸。
他看着巫燁瘦削的身影,微微有些出神。心裡有一絲淡淡的情緒滑過,卻說不上是什麼。逝去的歲月依稀在眼前一幕幕浮現,彷彿不久前,這個弟弟還帶着眼淚撲倒在他的懷裡,一眨眼,他就已經長爲俊美的青年。
不僅不再需要他的保護,反而成了最後關頭時,他所能相信的依靠。
他低嘆了口氣,伸出手臂,一把摟住巫燁的肩膀。
巫燁回頭看他一眼,對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慢慢笑了。
兩人在黑夜中靜立,各自帶着各自的心思。巫燁依舊仰着頭,目光穿透了天際,落向不知名的何處。
司皇寒鴻側目看向眼前的青年,他身上彷彿帶着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只是這樣默默的看着,心裡翻涌的情緒便漸漸的歸於平靜。
“三哥,夜深了,你回府去休息罷。過幾日的登基大典,可需要充足的體力。”
收回目光,巫燁突然開口,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漆黑的雙眸,含着暖意注視着面前挺拔高大的男人。
司皇寒鴻點點頭,收回手臂,就欲轉身前,卻想起什麼,停住了腳步:“寒仲,你跟我一起回府吧。”
巫燁搖搖頭。
“你氣色很不好。”司皇寒鴻這纔開始端詳弟弟的面孔,雙眉一皺,便要強硬的將人拉走,“這裡有他們在,你就放心吧。走吧,跟三哥回府。”
巫燁輕輕掙開他的手臂,雙目盯着他,低低的嘆氣:“三哥先回去吧。我……想再靜靜。”
再靜靜?
靜什麼?
司皇寒鴻終有滿腹疑問,卻在面前青年轉頭垂眸,不經意間露出的幾絲深深的疲憊下,放棄了再勸的打算,一個人出宮回府休息。
他的背後,黑暗中的那抹白色,依然挺直着腰背,站在空無一人的大殿前,擡頭望着天際,任冷風揚起衣衫與長髮,也一動不動。
無盡黑暗中,一波一波的疼痛從全身上下襲來,永無止盡,他彷彿置身地獄的烈火之中,顫動呻吟,無法逃脫,只能承受。
忽的,一陣清涼如潮水一般,將他全身包裹其中,疼痛慢慢的散去,他破碎的身體一片片重新拼合,聚攏回一絲意識,一個稱呼含在口中,似乎很重要,可他卻忘得一乾二淨。
恍惚間,有人在撫摸着他的額頭,無比溫柔。意識迷離中,一雙含着淡淡笑意的雙眸浮現。
——主上!
那個稱呼終於被吐出。巨大的喜悅狂涌而過,他跪立起來,掙扎着就要去摸索那個人。然而卻意外的徒勞無功,觸手皆是虛無。
突地,冰涼的寒意直侵入骨。他低頭,愕然發現,不知何時,血紅的水已經淹到他的胸膛,不遠處一個人影飄浮在水中。
身體不受控制的朝那邊走去,然後停步。
一張慘白的臉孔半浸在血色的水中,雙眼大睜,似乎充滿了不甘,血紅的液體從他眼眶、鼻孔、耳孔、嘴脣中流出,原本俊美的面孔悽慘詭異,萬分猙獰。
——主上?!
茫然無措將他貫穿,一顆心如墜冰窖,他想要再靠前一步,卻發現身體根本動彈不了。全身上下沉重如山。
就在這時,水中漂浮的人,猛然間坐了起來,空洞的大眼直視過來,血珠一滴滴的從眼角流出,蒼白的雙脣忽的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嘴脣無聲翕動。
是、你、害、死、了、我!
呃啊啊啊啊———!
——是他,是他害死了主上!
他跌倒在地,無聲的哀嚎,無盡的痛苦之下,他終於睜開雙眼……
“啊!——”
正在給他換上額上毛巾的任秋忽的大叫一聲,啪的一聲,巾帕掉落在地。
任赫正端着湯藥走進,被他一嚇,差點就將藥灑出去。
“鬼嚎什麼?!”任赫不由氣不打一處來,重重的將藥碗放到牀前的桌子上,冷聲道。
“他、他、他……醒、醒……!”任秋一手指向牀上的男人,一邊瞪着大眼,一副害怕之極的模樣。
任赫低哼一聲,人醒了有必要嚇成這樣麼?一邊想着,一邊走到牀沿,擡眼便去看牀上躺着的人。
結果只一眼,就渾身僵硬如鐵,幾乎連呼吸都要停了。
那睜開的雙眼,不帶一絲感情,沒有焦點,然而從那黑不見底的眸子中傳出的無盡殺氣,已不是兩個少年可以抵抗。
正在外面一間房中喝茶翻書的任宗錦幾乎同時便感到了那忽然而起的冷意,眼神一沉,朝裡面房間疾步而入。
一步入房內,那激昂的冷然殺意便讓他身子一怔,瞬間臉色大變。
他心中一震,面上卻不動聲色,大步走到牀前展臂將任秋任赫兩人護在身後,沉氣凝神,暗運真氣,神經緊繃到極致,警戒着牀上那人接下來的舉動。
然而,幾瞬過後,男人卻慢慢閉上了雙眼,又昏了過去。
任宗錦等了許久,才放鬆身體,深深吐一口氣,轉身拍了拍兩個明顯還處於巨大的驚恐中不能回神的少年腦袋。
兩個少年即刻像找到依附的小鳥般緊緊偎到他懷裡,顫抖了半天,才慢慢平靜下來。
“秋兒,怎麼回事?”任宗錦少有的冷了聲音。
任秋心有餘悸,說自己按照任宗錦吩咐,給那人用冰水敷額降溫,並未多做什麼。
任宗錦聽他這樣說,又思忖了一會,心中大致有了一個解釋。
習武之人中,武藝精進者,皆可輕易辨別每個人身上的氣息。然而重傷之下,意識未完全清醒之時,依然能散出如此駭人殺意的……江湖之中,十分少見。只有那些遊走在生死邊緣的殺手刺客……
想着想着,他臉色越來越沉重……
事情似乎正在超出他的預料。
“任公子。”
宛若黃鶯出谷的悅耳嗓音突然從外間傳來,三人愕然。
任宗錦收斂思緒,稍稍安撫了受驚的兩人,便整衣朝外走去。
只見圓桌之前,不知何時,出現一個身着淺黃衣衫的妙齡女子,站立在一側。見他走來,恭敬行禮:“閣主邀您上門一敘。”說罷,轉身伸手,做出個請的姿勢。
任宗錦在玄朱等了許久,等的便是這一刻,頓時面上掩蓋不住的喜悅:“麻煩姑娘稍等。”
然後又走進去交待了任秋任赫一些事情後,很快又走出:“請姑娘帶路吧。”
黃衣女子不言不語,微點了頭。
她帶着任宗錦很快出了有客居,穿過幾條街道,走進玄朱最爲有名的青樓,徑直朝着後堂走去,又踏上樓梯,最終在一間樓閣的二層上的一間房間停下了腳步。
“閣主就在裡面,任公子請進。”這是今晚女子說的第二句話。
任宗錦不動聲色的暗暗打量周圍,在門前停了幾瞬後,推門而入。
一個女子,一身紫衣,如瀑黑髮高高挽起,露出雪白的脖頸。聽到聲響,她轉頭看向來人。
並未如任宗錦所想的那般絕色,然而隱藏在柔弱外表下,自內而出的那股氣勢,卻讓人無法將之看輕。
——這便是無羈樓樓主東卿顏麼?!
任宗錦緩步向前,俊雅面孔上,一派平靜無波。
“喂,你說,這人到底是做什麼的啊?”
藥餵過了,傷藥上過了,巾帕換過了,突然之間,任秋便閒下來了。他撐着下巴,倚靠在窗下小榻上,遠遠的朝牀上昏睡的男人看去,拖長了聲音問。
然而屋子內另一個人卻不做任何迴應,只是靠在矮几的另一邊踏上,閉着雙眼。
任秋耐着性子等了一會,見對面人還是沒有理自己的意圖,當下皺起眉頭:“喂!你聾啦?我問你話呢!”
任赫連眼皮動都不動一下。
任秋不乾了,刷的一下直起身子,上身撐在榻上矮几上,整個人湊到任赫面前,放開嗓子喊道:“喂!”
任赫猛地睜眼,冷哼了一聲。
“不是聾子嘛——”任秋擠眉弄眼,雙眼發亮,繼續興趣勃勃的問,“誒,你說他會不是什麼殺手之類的?看起來武功似乎很好的樣子……”
“第一,我不叫喂,也不叫誒。”任赫盯着任秋,一字一句,冷道。
“第二,殺手和武功很好沒有必然聯繫。”
“第三,你不僅很吵,也很無聊。”
說完,便抱起雙臂,移開目光,閉目養神。
“……”任秋似乎是沒料到對方如此反應,楞了一會,才反應過來。
然而他卻對任赫明顯的暗示視而不見,繼續鍥而不捨。他往前又湊了幾寸,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喂,少爺是不是對你說了什麼?”
再次睜開雙眼,任赫看到的便是任秋小狗一般閃亮的緊緊盯着自己的大眼。
他有些無奈,又有些頭疼:“少爺什麼都沒說。”
“這個人不管是殺手或是別的什麼身份,和我們都無關。我們救了他,他傷好了走人,這就行了。”
“可是……”
任秋又朝另一邊瞅去:“可是,我的直覺告訴我,他的身份,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聽到這句話後的一剎那,任赫幾乎想拍案而起,破口大罵。什麼直覺?!難道就是因爲這個東西,他才被折磨了一晚麼?!
但是,下一刻,兩人都楞住了。幾瞬過後,兩人幾乎同時刷的一聲從塌上跳起,幾步竄出房間,來到外間。
寒風隨着敞開的大門涌入,屋內的燭火隨風無力的搖擺。數十個黑衣男子分成兩排,齊齊站在大門兩側,遮擋了大部分的燈光,明滅交錯之中,數十個人竟沒有一點聲息,渾身散出的陰冷氣息,宛若鬼魅。
一個白衣青年從門外緩步而入,長髮隨風而起,俊美容顏冷漠如冰。他身姿挺拔,即使稍顯瘦削,也一絲一毫無損於那渾然天成的優雅雍容。
“你們是何人?!”任赫背上冷汗直流,卻還是一個箭步衝到青年身前,冷聲大喝,“擅闖別人住處,意欲何爲?!”
青年繼續朝內走入,對他的話置若未聞。
任赫咬牙皺眉,還想再做些什麼,站在兩側的黑衣人中走出兩個,大手一伸,便將他和任秋拎到角落,剛欲一掌把人弄暈,那已經走到裡間的青年突然開口說話了:
“無事,看住他們就好……畢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四字一出,任赫瞬間明瞭。這些人……是衝着房內昏迷的男人來的!
看着陣勢,果然那男人不簡單。任赫暗自思忖,知道這些人不會傷害自己和任秋,他開始偷偷打量觀察,試圖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來推測來人的身份。
那白衣青年在裡間待了半晌,什麼聲響都沒有。
直到旁邊的任秋溜轉着眼珠,肆無忌憚的將那些肅立的黑衣人們全身上下都打量了遍,又趴在他耳邊,壓低聲音興奮異常的嘀咕了好久,那白衣青年終於走了出來。
昏迷的男人身上裹着原先穿在青年身上的狐裘大氅,被那瘦削高挑的人打橫抱在懷裡,垂下的黑髮散在空中,顯然還未醒來。
任赫腦袋一激靈,旁邊任秋已高喊了出來:“不要!少爺說在他昏迷時不要隨便碰他,否則……”
白衣青年停下來腳步,即使懷裡抱着一個高大的男人,他也顯得毫不費力。他似乎低笑了一聲,然後轉過頭,目光不遠不近正好落在兩人身上:“否則怎麼?”
任秋卻說不出話來了,他呆呆的看着白衣青年,若非還有一絲清明知道此刻身處的情景,他一定以爲自己看到了天上的仙子。自家少爺長的就很不錯了,但是和眼前這人一比,真是天差地別。那白皙到幾乎透明的皮膚,精緻到極點的五官,血色很淡幾乎趨近於無的薄脣,單薄瘦削的身體彷彿風一吹就會消逝在空氣之中,怎麼看都沒有一絲人氣……
看到任秋的狀況,青年彎起脣角,掃了任赫一眼,又問:“你們少爺是誰?”
任赫全身繃的死緊,雙眸卻直直回看青年:“閣下不必知道。人你們帶走就可以了。我家少爺並非多事之人,閣下儘可放心。”
聽到這話,青年笑意更深了,他不做任何迴應,只是又看了幾眼任赫,便收回目光,抱着懷中的男人繼續朝外走去。
任赫吐出一口氣,身體不受控制順着牆角滑下,任秋依然呆呆的注視着青年離去的方向。
黑衣人們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的護在青年兩側,慢慢走出房間。任赫緩過氣來,用手肘撞了任秋一下:“喂!別看了……”
“……好好看的人……”任秋無意識的喃喃自語。
“你!”任赫有些惱怒的吼出聲。沒想到這一聲卻讓走在最後的兩個黑衣人回頭轉向他們。
任赫心下一驚,任秋也終於反應過來,兩人呆愣的看着黑衣人們越走越近,卻手腳無力,根本無法逃跑。
黑衣人走到兩人身前,一左一右,將他們圍在中間,居高臨下的冷冷看着他們。
任秋慌了:“你、你們要做什麼?……我們可是救命恩人啊……”
那其中一人忽的扯開嘴笑了。
還未去想那笑容的含義,兩人後頸幾乎同時一痛,眼前一黑,便陷入昏迷。
……
淡淡的香甜。
溫暖的懷抱。
……如此懷念。
他環顧四周,只見觸目所及之處,滿目蒼翠,遠山隱約,溪水潺潺,鳥鳴蝶舞,美不勝收。
「怎麼,發什麼呆?」
摟在他腰間的手緊了緊,背後的溫暖貼的更近。
那人將下巴扣在了他的肩窩處,用脣蹭着他的脖頸,低聲喃喃道。
他一怔,眼前又出現那人渾身冰冷,漂浮在水中的一幕。
猛地回身去看那人,只見依舊是熟悉的俊美容顏,黑眸中笑意吟吟,因爲他的動作而含了一絲驚訝。
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張開雙臂,狠狠將人扣在懷中。
他將頭深埋在那人懷中,眼眶漸漸發熱,鼻尖淡淡的香味愈加濃郁,身體也開始劇烈的顫抖。
——主上,您……還活着……
失而復得的巨大狂喜終讓他忍不住落淚。
隨着淚珠的落下,四周的景色迅速的變化,不過眨眼,又成了一片虛無,只有耳中心臟跳動的聲音,和鼻尖的香味。
恍惚中,面上傳來幾絲溫熱,有人在低語。
“別哭了……我……心疼……”
隨着那熟悉的嗓音,耀眼的光芒灑在他的身上,他緩緩睜眼,然後淡淡笑了。
“……主上……”
那人衣衫半解,半坐在牀鋪上,將他摟抱在懷中,披散而下的如瀑長髮有幾縷落在他的脖間,低垂的睫毛下,黑眸亮如星辰,滿含柔情,正溫柔的注視着他。
巫燁用手指輕輕蹭去懷中男人面上滑下的淚水,胸口的疼痛宛若痙攣,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他不止一次想象過,眼前的男人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情景。卻從未想到,會是如此。上身綁滿繃帶,□在外的肌膚幾乎每一處都佈滿了猙獰的傷痕,臉色蒼白,呼吸微弱,若非胸口極其微小的起伏,他還以爲自己看到了一具屍體。
他瘦了許多,不管是抱着,還是觸摸,都與以前有了巨大的不同。有幾個瞬間,巫燁甚至以爲自己懷裡抱着另一個人。
然後,南嘯桓睜開了雙眼。
直到那一剎那,他才覺得,南嘯桓是真的回來了!再也不是數個夢迴的午夜,觸手的虛幻,而是實實在在的南嘯桓,他的眼睛,他的臉龐,他的胸膛,他的四肢……都是真真實實,可以觸摸到的存在。
“……主上……”
沙啞到難以分辨的低語,巫燁卻從口型,知道他在叫着自己。頓時,他大腦一片空白。
下一刻,他突然俯下身,遵從着本能,尋到那人的脣,像久旱逢甘霖般,充滿急切與渴望,強硬的打開他的口腔,將那溢滿胸口,幾欲漲開的所有情緒,全部傾瀉出去。
無法抗拒,躺在牀上的人只能任巫燁瘋狂的侵略,不留一絲餘地。
直到南嘯桓感到快要窒息,壓在他身上的巫燁才放開那被自己蹂躪到發紅微腫的嘴脣。
懷中的人,是如此的真實。
彷彿一場噩夢,終於盼到了終結。
一吻結束後,巫燁抱着南嘯桓的雙手,卻沒未鬆開。
僅在咫尺的雙眼注視着佔據了全部視野的男人,巫燁用手指輕柔的細細描繪男人五官的每一根線條,一下一下,極盡溫柔與耐心,從飛揚的劍眉,到半睜的雙眼,從高挺的鼻樑,到微啓的薄脣……
良久,巫燁手指離開南嘯桓的面龐,嘴脣遊走到南嘯桓一側耳廓,嘆息般的輕喃:“嘯桓……”
身體猛的一顫,南嘯桓輕閉雙眼,一如既往的冷硬外殼似乎有些鬆動。
巫燁拉開兩人的距離,收斂了微微有些失控的情緒,然後用手撥開落在他額上的幾縷長髮:“……你傷的不輕,接下來兩三個月都得靜養……你的左臂……待你傷勢好些,我再幫你重接。”
“……是。”嗓子彷彿火燒,又彷彿塞滿了粘膩的不知名物體,他用盡全力,也不過一個是字。
“現在,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巫燁調整了坐姿,使的懷中的人躺的更加舒服,拉起已經滑落到南嘯桓腰間的錦被,又掖好四周的空隙,柔聲解釋,“……之前餵了你藥,捂厚實些,早點退燒。”
這邊,南嘯桓睜着雙眼,動也不動的看了巫燁許久,似乎在確認什麼。巫燁回視他的目光,笑的十分溫暖。
熟悉的氣息讓他安心,一旦安心,只覺眼皮越來越重,意識也隨之模糊起來,南嘯桓輕輕嗯了聲,便放鬆了全身開始睡覺。
巫燁垂頭低眸,靜靜的看着他,一手不時的輕輕撫着他的長髮。
周圍一片安靜,心情無比寧靜,彷彿一場疲憊旅途後歸家,終於可以安心休息。他勾起淡淡笑意,任涌上心頭的滿足愉悅一點點將自己淹沒。
此時此刻,對他來說,懷中的人,就是全部……
室內溫暖如春,角落金獅香爐飄出嫋嫋青煙,漸漸迷散了中央的檀木八柱大牀上……
……
“……主上……”不知過了多久,裹在被子裡的人忽的動了動。
意識迷迷糊糊的巫燁,低嗯了一聲。連日來的睏倦讓他渾身上下都累到脫力,半夢半醒間,感覺到有溫熱的東西往自己懷裡蹭了蹭。
南嘯桓沒有睜眼,他彷彿依舊沉浸在夢境中,過了許久,才低低喃出一句話來。
“主上……能再次見到您……”
“真是太好了……”
……
落地罩後,卿顏忽然頓足。
身後端着湯藥的倚雷莫名:“卿顏姐?”
卿顏收回望出去的目光,回頭轉身:“主上睡着了。我們出去罷。”
倚雷眉毛一挑,臉上不由出現幾分喜色:“真的?”
“……說來,從到玄朱那天起,主上便沒合過眼……”卿顏低頭思索什麼,末了,對倚雷淡淡一笑,“你去吩咐廚房備點清粥小菜,主上一醒,就讓人送過來。”
巫燁遠征,她便留在寰夜王府,負責京中諸事。一月之前,司皇寒煉派兵將各個皇子以及家眷押解入宮之前,她便得了消息,轉移居處到了京裡無羈樓的總樓,藏匿了起來。後來,巫燁帶離京還有三四百里時,她便派人聯絡上了。
然後,也因此得到了,南護法下落不明的消息。
她無比擔憂心急,即使知道人就在武晉王那裡,卻因爲消息太少,以及手下能力不足,而不能前去救援。終於,巫燁進城,夜探武晉王府,她本以爲憑藉主上的能耐,定能將人完好無損的救出。
誰又能料到……卻是一無所得的結果。
還好,還好,貫日閣裡養出的血蜂還有些作用。終於將人帶了回來。
眉目間多日的愁緒已經消散,東卿顏回頭再看了一眼落罩後不遠處的大牀,輕推着倚雷走了出去。
這一夜無夢。
南嘯桓睜開雙眼,正是晨光透過窗櫺,灑落屋內的時刻。
多日未見的陽光有些刺眼,他閉眼,再慢慢一點點睜開雙眼。
頭腦清晰無比,身體也不再沉重,彷彿從一場長久渾渾噩噩的夢境中甦醒。
然而這樣愉快的狀態並未持續多久。
在他扭頭看到身邊的人後,南嘯桓整個人便僵住了。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人……是自己的主上麼?……如此憔悴……蒼白的皮膚上,淡淡的黑眼圈清晰可見,明顯凸起的顴骨,以及青白的薄脣,彷彿重病纏身,日子不多的人……
他伸出手指,卻控制不住手指的劇烈顫抖。最終,手指顫巍巍停在距那人面孔兩寸的地方。
就那樣冷冷注視了許久,南嘯桓頹然閉眼,劍眉瞬間緊皺在一起,被子裡的拳頭捏的咯吱作響。
……他至此刻,才真正清醒。
“嘯桓?”
含糊不清的低語宛若夢囈,巫燁雙手一收,緊了緊懷抱。
南嘯桓身體一震,下一刻,不顧渾身傷口的疼痛,一個大力從懷抱裡掙開,撲通一聲,翻落在地。
他這番響動,巫燁自然也醒了。
本來一睜眼便自然掛上嘴角的笑容,在觸到身邊尚留餘溫的牀鋪,以及看到牀下跪的筆直的身影后,也慢慢一點點消失了。
“……嘯桓。”
他淡淡叫道。等待他的理由。
“……主、主……上。”沙啞到極致的聲音十分刺耳,南嘯桓深深垂着頭,剛剛脫離溫暖被窩,□在空氣裡的皮膚便起滿了雞皮疙瘩,想起不久前清醒的那一次,他只覺一桶冰水從頭臨到腳。……他還以爲那也是夢……誰料……
“……屬下……辦事不利。”
他彎腰俯身,頭重重磕上鋪在牀前的絨毛地毯。
“……請主上責罰。”
巫燁起身,緊盯着地上的男人。他的眸色越來越深,隨着時間的流逝,臉上的表情愈加冰冷。
辦事不利,請求責罰?
“好。”巫燁赤腳走下牀鋪,聲音已沒了熱度。無名的火焰就像突起的狂風,忽然間就燃了上來。
在南嘯桓身前停住腳步,居高臨下,他俯視着那人的發頂,冷道:“你臨走前,我對你說過什麼?”
——什、什麼?!
南嘯桓呆愣驚愕,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這個問題。快速回憶後,他臉色瞬間一變,整個人便僵在那裡。
“‘一旦察覺情況有異,萬不要硬拼’……南嘯桓,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麼?”
低沉的嗓音,十分平靜,聽不出喜怒,卻冰冷的讓人心寒。
主上知道了!
果然……
“哼,虎符?我要他狄國虎符作甚?!”巫燁輕蔑哼道,目光鎖在南嘯桓身上,幾乎要將人洞穿。“屬下知錯!”這一聲,南嘯桓是強擠出來的,猛然提高的音量讓他連咳了好幾聲才止息。
“你知錯?!”
重複着那兩個字,巫燁眼眸一沉,只覺胸口一疼,嗡的一聲,腦中理智的弦啪的斷裂,一口腥甜涌上喉間,差點就一口噴出。
他胸口劇烈起伏,目光彷彿要刺穿跪在地上的男人,氣的渾身發抖。
“你知道個屁!他媽的!”巫燁身上殺氣暴漲,就連粗話也爆了出來。
南嘯桓跪在地上,不發一言。
看着他這個樣子,巫燁火氣更盛。他猛的一掌揮出,急速揚起的掌風掠向一側的櫥櫃,只聽砰的一聲,高高的櫥櫃晃了幾晃,然後轟的一聲,倒塌碎裂,灰塵四濺。
“南嘯桓!”
巫燁幾乎是從嗓子裡擠出這個名字的。他無比緩慢的蹲下,試圖控制那蓬勃而出的怒火。
跪在地上的男人一動不動,完全展開的赤裸脊背上,無數大大小小疤痕交錯重疊。
巫燁恨恨握上那人的脖頸,俊美的容顏一片猙獰,“你知道爲什麼我這麼生氣?”
體內隱藏多日的怒氣在這個不合時宜的時刻突然爆發而出,即使他已經竭力剋制,也未多大效果。
南嘯桓被迫仰起頭,英俊的面孔上依然面無表情,彷彿永遠不會有任何變化。
“是的,你死了,我他媽當然會死!”巫燁盯着南嘯桓平靜無波的冷寂雙眼,只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可是,我說那話,他媽的根本不是因爲我怕暮寒仲沒了解藥會死!”
“……而是因爲,我怕再也見不到南嘯桓這個人!”從喉間溢出的話語飽含着難以分辨的複雜感情,巫燁痛苦的皺起雙眉,黑眸裡一片不被理解的憤懣與悲哀。
“——你他媽到底知道不知道?!”
猛然拔高的聲音宛若野獸的悲鳴,巫燁猛地一拳砸在地上,充血的雙眼惡狠狠的瞪着那已經說不出一句話的人。
然而,依舊是死一般的寂靜。
腦中響起的,只有自己的心跳聲。
他看着南嘯桓深深垂下的頭。
那人似乎無動於衷。
巫燁覺得自己快要疼死了,心臟彷彿被人捏在手裡,痛的他只想破口大罵。
幾乎心力交瘁……
“呵呵……”
不知多久之後,充滿自嘲的低笑聲從他口中響起。他緩緩勾起一個苦澀的微笑,忽然間怒氣就消散的一乾二淨。
然而疼痛依舊。
望着南嘯桓,巫燁起身,然後閉眼嘆氣,彷彿這樣可以驅散心中所有的負面情緒:
“……不管如何……不管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只是想告訴你……看到你傷,看到你疼……”
巫燁垂眸,只覺眼眶發熱,眼前開始模糊。
“我比你痛一萬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