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換做前幾年,妥歡帖木兒一定會捏住奇氏的鼻子,取笑她小氣,堂堂大元第二皇后,太子之生母,居然放着母儀天下的大事不做,天天算計小門小戶的妯娌們如何織布賺錢,真是沒眼界到了極點。
然而,經歷了一段府庫空空的日子之後,妥歡帖木兒對於國計民生的認識,卻比以往清楚了許多,知道珍惜起一針一線來。
北方各地天氣寒冷,物產原本就不如南方豐富,再加上開國功臣們的後代們佔用了大量的田產來養馬養羊,導致糧食、布匹等生活物資,都很難自給自足,雖說朱屠戶和張士誠都沒有掐斷運河,還准許商家正常往來,但朝廷卻不可能再像往年一樣,以淮揚的鹽稅和吳地的稻米來填補國庫,爲了維持朝廷的正常運轉,除了加稅之外無其他辦法可想。
而這些新增的稅款,一文錢都攤派不到貴胄和官吏們身上,最後肯定還要由普通百姓來承擔,所以老百姓的日子,這兩年每況愈下,若是朝廷沒有戰爭之外的手段去解決的話,就很難保證,在大都、冀寧這些心腹要地附近,會不會冒出另外一個芝麻李和劉福通,將周遭殺個血流成河。
所以二皇后奇氏能親自動手紡紗織布,想方設法替尋常百姓家開流,無疑是在急他所急,令妥歡帖木兒無法不大受感動,猛地伸出手,將奇氏的手指撈起來,撫摸着上面的明顯的繭子,柔聲說道:“是朕,是朕這個天子無能,讓你也跟着受累了,你放心,朕,朕早晚會把今天的苦,加倍給你補償回來。”
“陛下說什麼呢,妾身跟陛下之間,還需要什麼補償。”奇氏的手輕輕地在妥歡帖木兒的掌心點了點,拖着長聲嗔怪,“況且妾身才織了幾尺布啊,尋常百姓人家女兒,往往要三日斷匹才稱得上賢惠。”
“那是讀書人瞎寫的,不能當真。”妥歡帖木兒漢學造詣頗深,立刻明白了典故的出處,“他們還說輪臺九月的風,能吹得斗大的石頭到處亂滾呢,如果真的有那麼大,早就把人都給吹上天去了,怎麼可能還能放牛放羊。”
“不一樣的,一川碎石大如鬥,肯定是誇張,但三日斷匹,卻不一定,妾身試過,如果用這個織機來織布的話,只要手腳勤快些,兩天一匹絕對沒問題。”奇氏卻非要較一次真兒,搖搖頭,笑着反駁。
“當真。”妥歡帖木兒的注意力,瞬間就又被吸引到橫箱腰機上,憑着自己在制器方面的經驗和天分,很快,就發掘出此物的優點來。
與他以前在內廷製造局見過的織機樣品相比,眼下這一臺,明顯要寬出許多,那就意味着同時可以放下更多的紗線,織出來的布更寬,更適合剪裁,除此之外,在織布機中央,還有兩根可以來回移動的縱軸,用以根據所織物品的類型調整相應寬度,真正做到了一機多能,隨心所欲。
更難得的是,新式織機用了踏板、導向杆和皮帶輪來傳動,底部高度與奇氏的腿長大抵相仿,操作者只要坐在椅子上,雙腳踩動踏板,就可以推着導向杆上下往復,而導向杆則推動一個大圓輪快速轉動,拉着一根皮帶,驅動另外一個小輪和數個木製的齒輪,將飛梭和縱紗的移動協調起來,快速準確地織出一寸寸布面兒。
“歎爲觀止,歎爲觀止。”正所謂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妥歡帖木兒作爲能工巧匠的水平,遠遠高於他的治國水平,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弄明白了整臺織布機的工作奧秘,扶着六指神童郭恕特地用棗木打磨出來的橫杆,讚不絕口。
“這才哪到哪兒。”難得見到自家丈夫如此聚精會神的做一件事情,奇氏輕輕捂住自己的嘴巴,笑着補充,“郭大人說,這只是朱屠戶特意拿出來給尋常百姓家用的,真正作坊裡頭,完全可以用水輪來驅動,那樣的話,紡紗機的錠子更多,織布機的幅面可以更寬,速度可以更快,提花機也可以提得更細緻。”
“水輪驅動,。”正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妥歡帖木兒自己以前做過水鍾,對水力運用絲毫都不陌生,聽得到水車兩個字,眼前立刻就浮現了織布機和紡紗機被放大數倍後,一臺接一臺聳立於江畔的情景,那就已經不是三日斷匹了,一個時辰一匹有可能都不成問題,怪不得朱屠戶那邊日子過得如此富庶,守着黃河、淮河的揚子江,等同於麾下抓了十幾萬不吃飯的勞力,日夜不停地替他紡紗織布,他怎麼可能不變成一個暴發戶,。
“水輪呢,郭六指造出水輪來了麼。”想到這兒,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紅着眼睛大聲追問。
“沒,還沒。”二皇后奇氏被嚇了一跳,趕緊低聲補充,“高粱河剛剛開河,永定河上面還有浮冰,他即便造出了水輪,眼下也用不上,況且小戶人家,哪裡有地方擺那麼大的水車。”
“小戶人家擺不下,朕擺得下。”妥歡帖木兒握緊拳頭,鼻孔裡噴出粗重的呼吸聲,“朕可以用來給火炮磨膛,用來開織布作坊,用來打鐵、開磨坊、鋸木頭,總之,用的地方多着呢,嗨,真是氣死朕了,軍械監和內廷製造局那幫廢物是幹什麼吃的,居然連這點小事情都沒想到,早要是想得到,朕去年就是讓脫脫去搶,也能搶幾臺樣子回來照着造。”
“他們,他們哪裡有陛下這般睿智,。”好好的一次獻寶行爲,居然又偏離到剛剛結束的戰事上,二皇后奇氏非常不情願,猶豫了數息之後,柔聲安慰,“況且陛下現在替他們想到了,也不算晚啊,,大元朝那麼多有山有水的地方,一齊開始造,肯定能把那個該死的屠戶比下去。”
“嗨,該死的脫脫,就是他推薦的那個李漢卿耽誤事。”妥歡帖木兒根本聽不進去,緊握着拳頭,低聲痛罵,“朕要是早讓郭六指替代姓李的,大水車早就豎起來了,哪裡用等到現在,。”
“還有你。”原本就因爲打了一場爛仗,他心裡憋着許多邪火,一發作起來,立刻殃及池魚,“狗奴才,你剛纔不是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來此物麼,爲何皇后這裡,又說朱屠戶那邊,早就隨便買賣了。”
“陛下恕罪。”樸不花沒想到自己無端就捱了火星子,趕緊跪在織布機旁,大聲辯解,“朱屠戶那邊是早就開始賣這三樣東西了,但也不是隨便買賣,要憑票,還優先供給軍屬,就是家裡有男人當反賊的,等軍屬們輪完了,然後才輪到一般百姓,並且機器上面都編了號,誰要是敢往外流傳的話,就全家都抓去挖煤。”
“這個是臣妾沒交待清楚。”不願讓樸不花被冤枉,二皇后奇氏主動解釋,“是臣妾的族人,花費重金買通了幾家當地的短視婦人,才勉強湊齊了一整套,在帶着東西返回時,還遭到了淮揚那邊探子的截殺,被壞了七八條性命,才又送到了大都城裡。”
“噢。”聽奇皇后解釋得從容不迫,妥歡帖木兒輕輕點頭,“也倒是,以朱屠戶那狡詐性子,豈會輕易放任此物外流,不過他倒是個會收買人心的,居然想出了優先提供給當兵家的女眷這個法子。”
話雖然這麼說,有了用水力推動紡車和織布機想法,眼前這三樣人力推動的東西,就不再如先前一般令他覺得稀罕了,然而爲了撫慰奇氏的拳拳之心,他卻強裝做很興奮的樣子,大聲追問,“這一整套下來,要多少鈔,多少銅錢,郭六指跟你彙報過沒有。”
“好像要十來貫的樣子。”二皇后奇氏想了想,認認真真地迴應,“尋常人家肯定一口氣買不起三件,但是可以先買一件,等着賺回本錢後,再買第二件,總之勞碌上七八個月,也就能湊齊了。”
“那倒真是不錯的前景。”妥歡帖木兒繼續笑着點頭,然後用腳踢了一下趴在地上的樸不花,大聲命令,“還不滾起來,裝什麼裝,朕難道還能吃了你不成。”
“謝陛下寬宥。”樸不花立刻像狗兒一樣在地上打個幾個滾,然後才緩緩站起,“奴婢皮糙肉厚,不好吃,還是留着替陛下看家護院吧,至少還能及時叫喚幾聲。”
“你個該死的老狗。”妥歡帖木兒被樸不花的滑稽模樣,逗得哈哈大笑,又上前踢了對方一腳,大聲補充,“滾出去看門吧,朕沒叫你,就別進來。”
“是,奴婢這就去院子裡蹲着,誰敢亂闖,就咬死他。”樸不花順着妥歡帖木兒的力道,向門外踉蹌了幾步,然後撅起屁股,快速跑了出去,順手輕輕掩住了宮門。
“這老東西,盡耍小聰明!”妥歡帖木兒笑着啐了一口,再度將奇氏的手指握在掌心處,輕輕揉搓,“不過也算是有心的,知道提醒朕常過你這邊來看看,最近一段時間,辛苦皇后了。”
說着話,他就輕輕地將奇氏往後殿方向拉,準備憑着剛剛喝下的人蔘枸杞之力,撫慰一下妻子的寂寞。
誰料奇氏的身體,卻猛地一僵,然後快速跟了幾步,強笑着求肯,“陛下,陛下請恕罪,妾身,妾身最近幾天,不太方便。”
“嗯。”妥歡帖木兒原本心裡沒太強烈的慾望,但被奇氏的月事阻了一下興頭,反倒覺得內心深處火燒火燎了起來,眉頭緊皺,臉上隱隱浮現一絲怒色。
“要不然,要不然妾身,妾身叫幾個宮女進來伺候皇上,都是妾身的同族,個個一等一的模樣。”心裡頭實在虛得厲害,奇氏趕緊想方設法補救,她不是不願盡妻子之責,只是一想到同牀共枕的事情,眼前就會出現自家丈夫與番僧共用女人的場景,有股排斥的感覺頓時油然而生。
“算了。”妥歡帖木兒意興闌珊地揮手,制止了奇氏的進一步舉動,“朕今天剛剛修煉過佛法,不想再多浪費力氣。”
奇氏的身體又明顯地僵硬了一下,然後紅着眼睛搖頭,“那陛下,陛下注意節省些體力,演蝶兒秘法雖然好,卻也不能急於求成。”
“朕知道,朕知道。”妥歡帖木兒心裡,沒來由地涌起一股煩躁,揮手打斷了奇氏的勸諫,“朕不也是爲了能精力充沛一些,好多處理一些事情麼,你也知道,朕現在手下,根本沒有幾個堪用的。”
“唉,有時候,妾身真恨不得自己是個男兒,可以隨時替陛下分憂。”奇氏幽幽嘆了口氣,低聲附和。
“你要是男兒,肯定是朕的左膀右臂。”妥歡帖木兒立刻又意識到,自己發作的很不是時機,笑了笑,大聲誇讚。
說罷,又主動將語調放柔和了些,繼續補充道:“不過皇后也別太擔心,一切還都在朕的掌控當中,什麼事情,都需要按部就班地來纔好,朕能熬死燕帖木兒,除掉假太后,除掉伯顏,除掉脫脫,就不信還怕了他一個殺豬的粗胚,你看着好了,待朕這回整頓完了朝綱,兩年之內,必然會將反賊犁庭掃穴。”
“妾身知道,先前都是脫脫弄權,耽誤了國事。”奇氏輕輕抽了抽鼻子,柔聲安慰,有些話,自家丈夫明顯是諉過於人,但作爲妻子的,卻不能不順着丈夫的話頭來說,否則,夫妻兩個之間原本就已經存在的裂痕,就會越來越明顯,直到徹底無法彌補。
雖然做皇后的日子,不開心的時候比開心的時候多,但好歹也算品嚐過了權力的滋味,二皇后奇氏不可能捨得放棄,沒等妥歡帖木兒說話,又笑了笑,狠起心來補充,“那老賊脫脫呢,他這下知道悔改了吧,。”
“怎麼可能,他那個人,向來倔強的狠,彷彿全天下,就他一個對,別人都是錯的,包括朕,也是混蛋糊塗蟲,。”妥歡帖木兒肚子裡的不快,立刻找到了宣泄目標,接過奇氏的話頭,大聲抱怨。
“那陛下爲何還留着他。”如果能犧牲一個脫脫,換取丈夫的更多寵愛,奇氏就毫不猶豫,“早點賜給他一杯毒酒不就行了麼,難道他還敢造反不成。”
“他不會造反,朕知道他不會。”妥歡帖木兒輕輕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非常無奈,“他在等着朕殺他,這樣,他就可以做大元朝的嶽武穆和伍子胥,而朕,就是趙構和夫差,朕偏不,朕就晾着他,讓他看看朕如何放手施爲。”
“陛下分明是還念着當年的舊情,只是那個蠢貨不懂陛下的一番苦心罷了。”明知道妥歡帖木兒說的乃是實話,奇氏卻偏偏往其他地方引申,在脫脫罷相這件事情背後,她自己也出了很大力氣,如果給了脫脫東山再起機會,恐怕非但月闊察兒、太不花和雪雪等人會遭到報復,後宮當中,也會面臨許多麻煩,所以,無論爲了自己,還是爲了討好妥歡帖木兒,她都不希望脫脫繼續活在世上。
“朕,朕不是念舊情,朕,朕真的想留着他看看朕如何自己重整河山。”被奇氏說得有些心虛,妥歡帖木兒尷尬地解釋。
“那陛下留着他可是留對了,他那個人自詡滿腹經綸,如今閒着沒事情做,剛好著書立說,爲朝廷培養賢才,。”奇氏笑着點了點頭,貝齒輕啓,露出一段緋紅色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