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昌北機械廠,廠長辦公室。
王秦山站在窗戶前面,茫然的看着外面紅紅火火的工廠,忽然覺得自己是個苦命人。
他作爲一廠之長,爲了全廠職工的利益兢兢業業,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翻身打勝仗的機會,但是就在吹響衝鋒號之後,卻突然發現,自己好似是帶着弟兄們準備送死。
就在兩個月前,剛剛成立的昌南貿易公司,接下了昌北機械廠的銷售任務,並且成功的簽訂了訂單。
但是王廠長把原料買進來了,生產動員也做了,工人熱情高漲的把產品也生產出來了,這貨卻遲遲發不出去了。
“鐸鐸鐸~”
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還沒等王廠長允許,外面的人就把門推了開來。
負責生產管理的焦副廠長滿臉焦慮的走了進來。
“廠長,咱們的倉庫已經堆滿了,今天生產出來的產品已經放不下了,您看是不是先暫停生產?”
王廠長慢慢的走到辦公桌後面,穩穩的坐在椅子上,然後才說道:“生產不能停,現在一停下來,工人們的幹勁兒可就鬆了,你帶人把操場整理一下,把產品露天存放幾天。”
“露天存放?”焦廠長憂心的說道:“現在這個時節有露水了,露天存放的話萬一上鏽”
“怎麼會上鏽呢?”王廠長很不悅的道:“拿篷布鋪底,再把上面蓋嚴實,放多久都不會上鏽,何況最多就放幾天,我們的貨就發走了。”
“那好吧!我去安排人收拾操場,不過.”
焦副廠長本來已經轉身要走了,但還是回過頭來說道:“廠長,這原材料要是不生產,很容易就能換成錢,但是生產成了縫紉機要是賣不出去,可”
剛纔還穩若泰山的王廠長,突然間暴躁了起來。
“什麼賣不出去?爲什麼賣不出去?
我們的新產品使用了海外的先進技術,領先同類產品一大截,現在我只是趁着機會擡擡價格,多給廠裡掙點利潤,你們都急個什麼?”
“.”
老焦被王廠長呵斥了半天,本來還想反駁幾句,但還是嘆了口氣,點點頭走向門外。
他在廠裡幹了幾十年,這產品是在囤貨等着擡價格,還是賣不出去發生了滯銷,還能分不清楚嗎?
“老焦。”
王廠長忽然喊了一聲,焦副廠長停住了腳步,回過了頭來。
“下次進來,記得敲門。”
“.”
焦副廠長剛剛有些期待的眼眸,再次黯然了下去。
他剛纔進來之前是敲了門的,但他沒等到王廠長喊“進來”就進來了,所以王廠長的意思,他懂。
但特釀的都火燒眉毛了,你還在強調一個廠長的威嚴,不覺得本末倒置嗎?
“知道了,廠長,不過今天是三十一號了工人們都問我發不發工資,我該怎麼回答他們?”
“.”
廠長辦公室裡突然間安靜了下來。
焦副廠長預料中的凌厲叱喝沒有發生,王廠長就像突然間沒了電的大喇叭,完全沒聲了。
好半天之後,王廠長才說道:“以前我們比這苦比這難的日子都過來了,怎麼就不能再等幾天?”
“你把生產骨幹都召集起來,讓他們一定發揚精神,起一個好的帶頭作用,帶着工人們堅持堅持.”
“.”
焦副廠長看着再次祭出“精神”法寶的王廠長,忍不住的搖搖頭,都不等王廠長把話說完就走了。
如果是以前,只要有人帶頭髮揚精神,大家也許是可以共同堅持下去的。
但是在合資之後,大家已經習慣了工資、獎金的按時發放,你這突然從月中拖到月末不說,還想着再拖到下個月去?
你是在開玩笑!
苦日子大家還沒過夠嗎?你想讓大家再回到又苦又難的以前?
看看柵欄那邊屬於港資的工人,你這一套還蒙得了誰?
王廠長其實也知道“由奢入儉難”的道理,也知道現在的工人可能不太聽話了,這也是爲什麼他一直要“糾正風氣”的原因。
這風氣一亂,隊伍就不好帶了。
所以在焦副廠長走了之後,他立刻就給昌南貿易公司打電話。
“喂,朱才德,伱聯繫的怎麼樣了?今天汕城那邊給我們匯款了嗎?”
“廠長.好像不行了。”
昌南貿易公司的經理朱才德猶豫的說道:“人家說咱們的產品又貴又落後,要退貨。”
“什麼?退貨?”王廠長當下就憤怒的喝道:“貨都發過去一兩個月了,他們現在要退貨?
你是怎麼搞的關係?那一張張的白條子都白花了嗎?我不管,你必須要讓他們把貨收下,貨款也一分不能少,要不然我就去法院告他們。”
“.” “廠長,你要是這麼跟人家說,那人家就更不給錢了,我本來好不容易跟那邊說好了,再給幾個點就能匯款,可你前天就說給錢,到現在我也沒收到啊!”
朱才德捱了一頓罵,也是有些委屈,說出來的話就有些埋怨的意思。
那意思都是你王秦山的錯,要不然這錢早回來了。
可朱才德話音剛落,王秦山就憤怒的吼道:“你還好意思跟我要錢?你這個公司從開始就一直往裡搭錢,就跟個黑窟窿一樣深不見底,
籤的合同全踏馬成了廢紙,那些錢到底進了誰的口袋?你自己吞了多少?”
“現在你立刻把貿易公司的所有資金拿到廠裡來,先給工人把工資發下去,剩下的賬我慢慢跟你算”
“.”
“嘟嘟嘟嘟~”
電話突然被掛斷了。
王廠長愣了很久,一張剛毅的臉龐都變得跟鍋底一般黑。
“你竟然敢掛我電話?你竟然敢你要是敢學大碴子他爹我活撕了你.”
王廠長一邊重撥電話,一邊神經質的賭咒發誓。
就在去年的時候,大碴子他爹捲了廠裡的七萬多塊錢,帶着小姨子跑了,差點就讓昌北機械廠停擺。
這次如果朱才德也那麼幹.
那昌北機械廠會不會停擺不知道,但王廠長肯定要停擺。
因爲昌南貿易公司,是王廠長主使朱才德成立的,雖然他是一心爲公,但到時候誰說得清?
但是怕什麼來什麼,王廠長不斷的撥打電話,朱才德那邊就是沒人接聽。
朱才德忽然慌了。
風風雨雨幾十年,他第一次心慌的這麼厲害。
良久之後,王廠長咬着牙撥通了本廠的一個分機。
這是港方經理郭天永的分機。
“喂,哪位?”
“郭經理,我老王,今天是廠裡工人發工資的日子,但是因爲工廠需要全力生產,所以資金在週轉上出了一點小問題,你馬上撥十萬塊過來。”
“.”
電話那頭安靜了片刻之後,郭天永才操着港島腔說道:“王廠長,我不記得港方欠你什麼錢,而且因爲你違反了我們的合作條例,我們已經兩個月沒有拿到工廠的利潤分成”
“你先不要跟我說這些,”王秦山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沉聲說道:“今天如果不發工資,可能會出問題的,真出了問題對誰都不好”
“.”
“嘟嘟嘟嘟~”
電話掛斷了,並且王秦山再次撥打,卻成了佔線的忙音。
王秦山默默的坐了好久,纔再次拿起電話重新撥了個號碼。
“喂,田經理,我昌北機械廠老王啊!最近怎麼樣.哈哈,我們廠剛剛生產了一批新產品,性能一流,價格合理
咱們還是老規矩,你帶款提貨,我給你個批發優惠價.”
“嘟嘟嘟嘟~”
田洪山都沒跟王秦山說一個字,就直接把電話掛斷了。
幾個月前,王秦山突然斷了跟京信貿易公司的代銷合作,現在又想起田洪山的好了,人家能伺候他?
田洪山是以德報怨的人嗎?
“啪~”
王廠長把電話摔了。
他可沒覺這是風水輪流轉,自己作孽自己受,他認爲田洪山是小人得志。
畢竟在以前的時候,田洪山可是一口一個王廠長、王大哥的喊着,恭恭敬敬任憑拿捏,結果風水輪流轉,現在那孫子竟然敢拿捏自己了。
“鐸鐸鐸~”
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然後不等王秦山同意,就被人直接推了開來。
“怎麼回事,我剛纔不是讓你敲.”
“.”
王廠長只發了半句火,就愣住了。
然後他的手,就忍不住的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