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初,皇城仁明宮。
此處爲長公主寢宮,侍衛自然要比別處多些。
可今晚,這仁明宮卻比往日還要來的森嚴.不但前後兩處宮門有內侍把守,便是平日用作奴僕進出的角門也早早落了鎖,並有專人在門外守着。
別說隨意進出了,便是靠近都要被呵斥一番趕走。
仁明宮門房內,今日剛剛升任了皇城都知的黃豆豆坐在一把太師椅內,抿一口茶,剝一顆用沙土炒出來的花生拋進嘴裡。
只嚼幾下,近似堅果的香氣,瞬間充斥脣舌之間,春風得意的黃豆豆不由愜意的眯上了眼睛。
恭敬侍立一旁的乾兒莫賢忠見狀,躬身低聲道:“乾爹,您辛苦了整日,不如回房歇息吧。”
這話倒不假,今日因迎接大軍凱旋班師,宮內內官也都跟着腳不沾地的忙活了一天。
直到現下,才稍稍安穩下來,黃豆豆連晚飯還沒顧上吃。
不過,黃豆豆聞言卻睜眼瞟了瞟莫賢忠,儘管後者要比他還大上好幾歲,但黃豆豆依舊無比自然的以長輩教導晚輩的口吻道:“三郎,在宮內做事,最重要的便是‘三心’,你可知是哪三心?”
黃豆豆在宮內認下四名乾兒,莫賢忠行三,纔有了這‘三郎’的稱呼。
莫賢忠態度愈加恭敬,忙道:“孩兒愚鈍,還請乾爹賜教。”
“呵呵~”黃豆豆自得一笑,道:“咱家能有今日,全憑‘小心、忠心、用心’這三心”
“乾爹,何爲小心忠心用心?”莫賢忠也是一個合格的捧哏,順着黃豆豆的話茬問了下來。
心情不錯黃豆豆先從案几上抓了一把炒花生,遞了過去,笑道:“這是楚王賞我的,你也嚐嚐吧。”
“楚王賞賜,貴重的很,孩兒不敢.”
“給你吃,伱就拿着。”
“謝乾爹”
“該謝王爺!”
“是是,謝過王爺。”
糾正了莫賢忠之後,黃豆豆才悠悠道:“咱們啊,身殘之人,滿朝諸公,誰瞧的起咱?也就王爺念着咱家,過年時,王爺尚在河北與金人作戰,但淮北來京送年禮的王府下人,竟還給咱家也備了一份。若無王爺交代,誰會記得咱?所以,疼咱的人,咱要知恩、要忠心”
“是!孩兒也謝過乾爹在王爺面前舉薦我接任內侍殿頭,孩兒也要學乾爹,做一個知恩、忠心之人.”莫賢忠忙接茬道。
黃豆豆今日高升,空下的內侍殿頭一職便交由莫賢忠接替,見後者一點就透,黃豆豆讚許的點了點頭,隨後往仁明宮深處那棟兩層高的寢殿望了一眼,不由壓低聲音道:“今夜楚王大概要留宿宮內了,此事可大可小,但萬一傳出些許風聲,哪怕給王爺招惹一丁點麻煩,便是你我失職!所以乾爹才親自在此處盯着,這便是做事要盡心!”
“還是乾爹思慮的周祥。”
“至於‘小心’嘛,宮內人多眼雜.”
黃豆豆話未講完,卻聽宮門處一陣小小喧譁,透過門房小窗,只見晦暗光線中,似有人要往仁明宮內闖,幾名守宮門的小太監竟有些攔不住。
黃豆豆不由勃然大怒,帶着莫忠賢便走了出去。
可待他走近後,卻不由一陣頭疼.來人竟是兩名共同居住在清筠館的皇女,一人是嘉柔以下年紀最長的妹妹,十四歲的嘉嫆,和只有七歲的嘉禧。
若是以前,黃豆豆自然不怕她們,可如今,眼看殿下和王爺早已突破了君臣關係,他自然不敢再蠻橫的將人趕走。
只得上前賠笑哄勸道:“兩位殿下,怎夜深跑來仁明宮了啊?大殿下操勞一日,早已歇息了,不如明日再來吧.”
嘉嫆與嘉禧似乎對黃豆豆還殘存着少許畏懼,年長的嘉嫆拉着嘉禧先向黃豆豆屈身一禮,這才低聲道:“勞煩公公通稟,我們姐妹有事要見阿姐.”
“可大殿下已”
眼瞅黃豆豆要搪塞,嘉嫆藏在大袖內的手悄悄移到嘉禧的小屁屁上狠狠掐了一把。
“哇~”的一聲,嘉禧哭了出來。
“.”
黃豆豆登時腦門兩條黑線.這小公主怎說哭就哭啊!
這深宮寂靜,總不能放任嘉禧站在宮門外大哭吧!
若給大殿下知曉,還以爲他欺負皇女呢。
“殿下先別哭別哭啊。哎,三郎,你進去通稟一聲.”
遇到打罵不得的熊孩子,便是手段毒辣的黃豆豆也沒招。
盞茶工夫,嘉柔急匆匆從寢殿內走了出來。
鵝黃春衫,披肩長髮.明顯是已散了髮髻,卸了妝容,準備睡覺時又被喊了出來。
嘉禧好不容易停住的哭聲,在見到姐姐的一瞬間,又扁了嘴巴。
嘉柔不由着急,忙問道:“怎了?”
嘉禧年紀小,張嘴就要說,卻被嘉嫆一把捂住了嘴巴,隨後嘉嫆左右看了看,卻道:“阿姐,我們去殿內說話.”
“.”
寢殿內自然去不得,往常妹妹們來請安,還能讓篆雲先抱着小奶娃去偏殿躲一躲,可現下.裡頭還有個‘大奶娃’呢!
眼瞅兩位公主來找嘉柔定是有私密話要說,她們是嫌宮門處人多口雜,黃豆豆倒也機靈,馬上開口替嘉柔解了圍,“咳咳,你們都散遠些”
小太監們聞言往遠處走了幾十步,一時間宮門旁就剩了嘉柔三姐妹和黃豆豆。
可嘉嫆又瞟了黃豆豆一眼,嘉柔卻柔和道:“無礙,嫆姐兒有話便說。”
嘉嫆低頭稍微沉思兩息,像是下定了決心,可她卻沒有自己開口,反而輕輕推了推嘉禧。
嘉禧人小口快,早已等不及了,得了二姐的提醒,馬上帶着哭腔道:“阿姐,清筠館的榮嫲嫲講,阿姐生了小娃娃,以後就顧不上我們了嗚嗚嗚,阿姐,你是不是有了小娃娃就不管嘉禧了呀”
說起來,以前深宮中的衆多姐妹和嘉柔這位長姐談不上有多親近。
可兩年前,先是父皇暴斃,緊接兩位兄長宮變,劉家男子、衆多妃嬪幾乎全部死在了後續動亂中。
一夜之間,皇家天之嬌女變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她們幾乎都經歷過從衆心捧月到被宮人冷眼相看的落差,幸好,危難之時宮內那名最低調的長姐站了出來。
後來,雖宮人待她們的態度遠不如以往,但有嘉柔撐着皇家場面,總歸沒有凍餒之憂。
特別是那羣年紀小的妹妹,適逢大變後,冰冷皇城中唯一能讓她們感到溫暖的便是長姐了。
因此形成了比較強烈的情感依賴
今晚,兩名嫲嫲躲在角落嚼舌頭,不小心被嘉嫆和嘉禧聽了去,這纔有了眼前一幕。
可嘉柔聞言先是一怔,緊接本來還帶着關切和柔和神色的俏麗臉蛋,瞬間冷若冰霜。
“莫聽.”
一開口,嘉柔發現自己的聲音過於冰冷了,頓了頓又努力換回柔和嗓音,強擠出一絲笑容,哄着嘉禧道:“莫聽人胡說!阿姐尚未嫁人,哪裡來的娃娃?快回去睡覺,明日阿姐準你出宮玩耍半日.”
小孩子情緒轉變最快,聽說明日能出宮,小臉上還掛着殘淚的嘉禧忙不迭點頭。
隨後,嘉禧小大人一般朝阿姐認真一禮,便要返回清筠館,唯恐阿姐反悔似得。
可她還沒來及轉身,卻聽阿姐又道:“嘉禧,今晚你先和嫆姐先去觀蓮閣與嘉福、嘉秀她們住一晚。”
滿心期待明日出宮的嘉禧沒察覺甚異常,但嘉嫆卻多看了阿姐一眼.有些細節,小丫頭們沒留意到,但她卻早已察覺了些許異樣。
去年年初,阿姐好端端的去了淮北一趟,回宮後,便生了病,封宮數月之久。
即便是她們這些姐妹,都無法探望。
一直到八月間,阿姐才重新露面,但打哪兒起,原本經常邀姐妹們去仁明宮一起吃飯、留宿的阿姐,再也沒邀她們過來過。
甚至,仁明宮的守衛都嚴密了許多.
結合近來宮內的某些傳言,嘉嫆覺着,阿姐一定有事瞞着她們。
不過,她一句也沒多問,乖巧的牽着嘉禧,跟隨引路內侍去往了觀蓮閣。
待姐妹倆完全走出了嘉柔的視線,後者像是憋了好大一口氣一般,臉蛋忽然漲紅。
幾乎沒帶任何猶豫的喚了一聲,“黃公公!”
“奴才在”
“清筠館,有幾人伺候?”“內侍兩人,嫲嫲兩人,宮女兩人,一共六人。”
“你即刻帶人過去,將六人統統杖斃!夜裡寂靜,不要弄出太大動靜,以免嚇到左近公主.”
“是!”
黃豆豆也沒猶豫,方纔他可是聽的清清楚楚。
www✿ ttКan✿ C 〇 宮內人多耳雜,想要完全隱藏一個小娃娃,並不好辦。
這件事黃豆豆就算不爲嘉柔考慮,也要爲楚王考慮是以,杖斃六人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兩位嫲嫲都敢私下嚼舌了,想必那清筠館內其餘四人,大概也知曉了一些內幕。
亥時二刻,嘉柔返回寢殿。
連清筠館的宮人都知曉自己誕下女兒一事,嘉柔又羞又惱又擔憂,可進入臥房後,所有負面情緒都被眼前一幕消解。
只見掛着明黃帳幔下的大牀上,肉嘟嘟的小丫頭以‘大’字型趴臥在陳初的肚子上,陳初還在以輕柔節奏輕拍着小奶娃的後背。
小奶娃已經睡着了,側趴在陳初胸口的臉蛋,一道口水淌的他前胸的衣裳溼透。
這景象,大概是皇城外萬千普通夫妻尋常一幕,卻對嘉柔有一點點衝擊她視若生命的寶貝,也被陳初奉若珍寶。
這種感覺,很奇妙
“方纔陪綿兒鬧了一會兒,興許是累了,你剛出去不久,她便睡着了。”
擔心說話聲會吵醒女兒,陳初將聲音放的極輕。
嘉柔默默上前,看見條案上那張墨跡未乾箋紙,上頭只有一個‘綿’字,嘉柔拿起看了看,低聲問道:“這是楚王給她起的名字麼?”
“嗯,綿,柔軟溫暖,寓意福澤綿長望我們綿兒今生平安順遂。”
當今,起名字是一項專屬於父親的權力,所以嘉柔一直等到現在也未越俎代庖。
除了這個原因,更有些嘉柔的小心思在裡面陳初親自給女兒起了名,無疑能增強父女之間的情感羈絆。
“方纔,發生了何事?”
兩人當下關係有點尷尬,雖然有了女兒,但說起來陳初和孩她娘並不算太熟,便主動找了個話題。
“清筠館那邊”嘉柔倒也沒有隱瞞,將剛纔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了陳初,可說到最後,才暴露了她的真實意圖。
“.眼下綿兒見不得人,宮內仍留有許多當年老人,她們在宮中待了半輩子,早變得油滑不堪,本宮我想將宮中老人全部裁汰,重新挑選一些口風緊的新人。”
嘉柔說話時,依舊站在條案旁,垂着眼簾,丹鳳眼下視那副表情既顯無奈,又帶有一絲恰如其分的委屈。
這委屈,大概是因爲綿兒的身份,也是讓陳初看的。
陳初只稍微一想便答應了下來,“好吧,你隨心意挑選吧。”
這件事,陳初沒理由拒絕,他甚至能想象到,嘉柔一定會趁此機會,在宮中培養一些‘自己人’。
但是,對於已牢牢掌控內外宮廷的陳初來說,此事並不難解決。
見陳初這般輕易便答應下來,嘉柔驚喜的望了他一眼,少傾,喚篆雲進來,抱走了小奶娃。
房內只剩了兩人,嘉柔竟有些侷促起來,直到看見陳初起身坐在牀邊開始穿靴,才脫口而出道:“宮門已落鎖了.”
說罷,嘉柔驀地臉蛋一紅.這話有些太露骨了。
陳初奇怪的看了嘉柔一眼,卻依舊不緊不慢的穿上了靴子,走到桌案旁,將那杯微涼茶水一飲而盡,隨後施施然走回牀邊坐了下來,邊脫靴子邊促狹笑道:“我知曉宮門已落了鎖,只是口渴喝杯茶”
“.”
本就羞紅的臉,瞬間成了煮熟螃蟹。
一人站在條案旁,紅着臉低着頭,既窘又羞。
而另一人已大喇喇的脫衣鑽進了被窩。
就這麼沉默着僵持了幾十息,陳初才道:“殿下,不睡麼?”
“哦”
不管此時陳初說啥,都要比沉默來的不那麼使人難堪。
嘉柔往牀邊走了幾步可陳初沒有任何多餘意思的溫和笑容,落在她眼裡卻有那麼一點點取笑的意思。
於是,嘉柔忽又折身,吹熄了桌案、條案上的牛油燭,甚至連起夜照明的宮燈都捻滅後,纔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坐在了牀沿。
接着,便是一陣窸窸窣窣的退衣輕響。
少傾,赤條條的嘉柔趁黑爬上牀,鑽進了被窩.
僅僅是兩人的身子捱到了,嘉柔瞬間如同凍僵的魚一般,渾身繃緊。
“殿下?”
“唔,上上回本宮吃醉了酒,不記得該怎做了.”
“我可以教殿下。”
“等一下!”
“怎了?”
“楚王,以後以後私下無人時,不必稱呼殿下了。”
“那叫你甚?”
“可以叫叫我,叫我兔醜兒”
“哈哈,兔醜兒?哈哈哈.”
“你莫笑嘛.幼時,我前頭有一兄一姐都早早夭折,孃親擔心我養不活,才起了賤名.旁人都不知曉呢,我說與楚王聽,楚王卻還笑我.”
被窩裡,嘉柔漸漸放鬆,卻因被陳初笑話了乳名而有些不高興。
“嘉柔不醜,‘醜’字就省了吧,以後直喊兔兒便是了。”
“只要不喊殿下就成。”
“那私下時,你也無需喊我楚王了。”
“那喊甚?”
“隨你.”
“那我喊你愛卿成不成?”
“愛卿?哈哈哈.兔兒攝政還上癮了啊?”
“.你若不喜歡,那便算了。”
“隨你.”
這一晚,兩人直聊到子時梆子聲響,才改換了另一個項目。
儘管在聊天過程中嘉柔已逐漸放鬆下來,但真的到了兵臨城下之際,依然有些緊張。
不過,度過短暫的生澀後,便是極度的歡愉.
比起上次醉酒後的稀裡糊塗,這次美妙多了。
翌日,卯時。
趁天色未亮之時,陳初起牀出宮。
獨自留在寢殿內的嘉柔懶懶趴在牀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動.
仍飄飄悠悠在空中晃盪的魂兒,尚未完全歸位哩。
一切都很美,唯一讓嘉柔有點不開心的便是緊要關頭,愛卿卻拔劍而出,灑在了後背上。
她還想着日後能誕下男嬰接管大齊江山呢
卯時二刻,往常這個時辰,嘉柔早已起牀梳洗準備上朝了。
即便知道昨晚楚王留宿宮禁,蔻芸依然盡職盡責的扣響了房門,“殿下,該上朝了”
靜待幾息,卻不聽房內回答,就在蔻芸準備再喊一次時,裡頭終於傳來了嘉柔弱弱的迴應,“去前頭知會黃公公一聲,今日本宮身子不適,輟朝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