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巷南臨南瓦市子、北依皇城,鬧中取靜,便於上朝。
數百年來,多有達官顯貴安家於此。
巷子中段,便是新朝新貴潁川陳家府邸,巷尾的蔡府,更是新朝內定宰輔、今日即將受封的韓國公、蔡貴妃之父蔡源蔡大人的府上。
比起表面平靜、實則隱有各種言語機鋒的陳府,相府後宅雖嘈雜了些,卻又單純了許多。
月初,從蔡州趕來的徐榜、西門恭兩家家人進城後便住進了蔡家,雖徐榜時不時便去陳景彥家中吃茶敘話,但僅憑這住處選擇,也能看出,兩家人在心理層面天然和出身同一階級的蔡源更爲親近。
這也文臣大多傾向陳家的當下,蔡相能夠在朝中與其抗衡的部分原因。
今日大儀結束後,新君會在宮中設宴招待從各地趕來的重臣,自然,皇后也會在後宮款待衆多隨行女眷。
許是爲彰顯同樣身處淮北的情誼,皇后不但邀請各家夫人,連幾家的側室都一併邀進了宮。
但桐山這幾家,僅僅十餘年前還是些胥吏家族,家中女眷見識有限,對入宮各種禮儀更是一竅不通。
前幾日,雖有宮中女官來相府教導了一番,卻依然有許多人記不清流程。
於是,到了即將出發的眼下,大家又突擊走了一遍流程。
蔡家媳婦中,數蔡坤之妻尤氏和王府來往密切,也數她記得最清楚,尤氏眼見其中有半數婦人仍做的不好,不由對一名西門恭的側室皺眉道:“你怎回事?練三四日了,卻連這幾個簡單動作都記不住,定是沒用心!到時出了醜,丟的可是泌陽公的臉面!”
泌陽公,便是西門恭。
西門恭的正室聞言,面露尷尬,便也開口斥責了那側室幾句.後者低頭不敢言語,本來活潑的氣氛便遲滯起來。
在場婦人,出錯的人多了,便是徐榜夫人、西門恭夫人,乃至徐榜女兒徐婉兒都有些瑕疵。
可尤氏偏偏就挑了西門恭一位側室當典型
蔡源老妻王氏,雖輕易不開口,卻心如明鏡.二兒媳勢利的毛病還是改不了!
如今,西門家的頂樑柱不在東京遼東新定,事務繁多,新君以旨意的形式將西門恭和楊震的封賞傳達。
徐夫人、西門夫人雖然都出身不高,但現下怎也是郡公夫人了。
徐婉兒早年便和皇后結爲了手帕交,如今遍佈淮北的蕙質蘭心會所便是她和皇后共股的生意.
以上幾人,尤氏都惹不起,卻又因公爹是國公,自覺高旁人一等,才挑了個側室耍威風。
在家中整日吃齋唸佛、不怎麼理事的王氏,目睹二兒媳的表現,卻道:“二郎家的,怎和西門姨娘說話的?她畢竟是你的長輩!再說了,皇后自小與我幾家交好,從不是那計較虛禮之人,你這般苛責,不怕壞了皇后的寬仁之名麼?”
這帽子扣的有點大了,尤氏連忙委屈道:“媳婦擔心待會出錯,讓旁人笑話咱們桐山一脈,才一時心急,說錯了話,母親見諒.”
道歉的話稍稍有點不服氣啊。
王氏身爲婆母,自不會與兒媳爭辯,只見她慈祥道:“你說的有些道理。老大家的”
一直默不作聲的蔡贇之妻喬氏聞聲,趕忙起身,“母親有何吩咐?”
王氏手中捻着佛珠,緩緩道:“我年紀大了,操持不動了,你身爲我家長媳,往後後宅諸多事,便由你操持起來吧。”
“.”
王氏不持家已多年,平時府裡大小事也多由兩位兒媳操辦,可妯娌倆到底誰是掌家媳婦,並無定論,大體保持了一人住內、一人住外的格局。
現下,王氏一句話免了尤氏的差事。
尤氏短時錯愕後,猛地漲紅了臉,卻被慈眉善目的婆母看了一眼,竟一句話不敢再說。
見狀,淮北婦人不由交口稱讚喬氏端正大氣,由她打理,相府必可蒸蒸日上。
就連壽州尤知府之妻、尤氏正兒八經的孃家嬸嬸也附和了幾句
比起明面尊貴、實則對家族已越來越缺乏掌控力度陳家老夫人,低調的王氏卻相府後宅擁有着近乎一言九鼎的權威。
如此差異,皆因王氏今日之貴,靠的是丈夫、是女兒。
說白了,兩個兒子如今還需靠老爹和妹子這兩棵大樹,他們的妻子自然在婆母面前硬氣不起來。
而陳家剛好相反.陳家復興靠的是兩子,陳景彥、陳景安的妻子自然而然便在家中擁有了更多話語權。
至於蔡家的親戚,更是不敢胡亂蹦躂陳家書香門第,事事都要考慮風評。
而老蔡,出身胥吏,手黑着呢.若族中有子弟有可能壞了他家前程,老蔡纔不在乎什麼名聲,說大義滅親便大義滅親。
丑時中。
相府前宅,蔡源率一對兒子以及族人在家祠內祭拜了先祖,朝祖宗靈位跪地磕頭時,極其內斂剋制的蔡源也不禁出現了情緒波動,眼眶泛紅。
禮畢,蔡贇、蔡坤一左一右攙了父親起身,臨出家祠之時,蔡贇不由自主又回頭看了一眼祖父靈牌。
只隔了一輩人,但蔡贇從未見過祖父,兒時聽母親講過,父親十四歲時,祖父母便在同一年先後去世。
祖父便是桐山胥吏,此差雖說可以繼承,但當年父親不滿十六歲的當差年紀,爲了接祖父這份差事,幾乎以整個家產做了代價。
幼年時蔡贇不懂,後來年紀漸長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以家產換差事,家產可散而再聚,當年若父親不捨家產,以他那年紀,最後必定落得個人財兩空。
這個道理不復雜,但父親能在十四歲便想明白,卻是難得。
再後來,蔡家果然在父親手中逐漸興盛,便是迎娶母親這樁人生大事,都是他自己做的主。
如今每每說到這個,母親總會下意識感嘆,“嫿兒像極了你爹爹年輕時的模樣,爲人既強勢又肯捨得,且自己主意正的很,吃再多苦、受再大的罪也要爭來自己想要的!”
蔡贇自然明白父親年輕時強勢的原因當年境況,一個父母雙亡的小子,‘捨得’是爲了籠絡人,強勢是爲了證明自己不好惹,不然怎能在短短十幾年中變成和西門、徐家並肩的桐山三大胥吏家族。
此刻,蔡贇望着父親鬢間華髮,不由想到.方纔父親祭拜祖父時,內心應是極爲驕傲的吧。
當年搖搖欲墜的家門,不但沒在父親手中垮塌,甚至將家族帶到了一個本不可能到達的高度!
往後,在這世間,也有他桐山蔡家的名號了!
兩刻鐘後,榆林巷相府中門打開,男子騎馬、女子乘轎,浩浩蕩蕩往東去往御街,準備參加乘龍快婿的登基大儀。
因和皇城距離一樣,同住此巷的陳家大部隊幾乎在同時準備出門,陳景安在聽聞蔡相一家正經過榆林巷,直接讓家人稍緩,待蔡府人馬出巷後,再行出發。
以免兩家人在巷內堵塞,省得彼此還要下馬互相謙讓。
丑時末,緊跟在蔡、徐、西門三家後方的陳家先後抵達皇城宣德門。
此時此處,沿着寬闊御街兩側停靠的車轎已看不到頭了,宣德門外身穿朱紫官衣、各等命服的官員命婦人山人海。
淮北四族的到來,登時引起一陣輕微騷動。
和幾人有交情的,紛紛上前見禮攀談,某些有資格參加大儀的誥命夫人則在丈夫的示意下,主動前往轎前拜見陳家老夫人、蔡相夫人。
寅時正,宣德門宮門開啓,一衆勳貴官員自覺按照爵位官職大小排好隊,魚貫入內。
按照流程,首先需祭拜天地宗廟。
祭祀宗廟這一步,便是皇家祭祖,不需外臣參加,甚至女眷都不該出現。
陳初卻不管那麼多,對登基大儀的主事人、一直在低聲勸阻說什麼‘女子陰污,不可告廟’的禮部尚書杜兆清道:“什麼狗屁話?那是老子的媳婦,不帶給爹孃看,他們怎知我們是一家人,我還得好好給爹孃介紹一番呢。”
杜兆清被懟的面紅耳赤,卻也不敢再吭聲,反正你是皇帝,伱想咋就咋吧,只吭哧提醒道:“陛下,往後需改改稱呼了,自稱需稱朕,對皇考皇妣則稱先皇、先後.”
陳初擺擺手,懶得再計較這等細節。
皇城宗廟內,只孤零零擺了幾方靈牌,兩幅畫像。
陳初還真是說到做到,先帶着兒女給遠在千年後的爹孃磕了頭,又一一爲爹孃介紹起了媳婦們。
“嘿,娘,這是貓兒,勤快又溫柔,一直是你最喜歡的那種女孩子,若你們能見面,一定會相處的很好。”
“這是嫿兒,嘿嘿,脾氣有點大,但對你兒子卻極好.不過,她興許是年紀大了,最近有點囉嗦.”
“???”
下方,跪在蒲團上的蔡嫿一頭黑線,若不是這般嚴肅場合,只怕早跳起來和陳初在婆母靈牌前質問她怎就年齡大了?何時囉嗦了?
“這是阿瑜.是老爹最喜歡兒媳婦類型,知書達禮,懂的很多。”
“這是鐵膽,咱家武力巔峰,單純的很,對了,老媽你看她像不像年輕時候的王祖賢,那道大濃眉.哈哈哈。”
“這是嘉柔.她,成分有點高,用老爹的話說,從此往後,咱們家工農子弟的血統就不純正了啊!”
陳初知曉,自己儘可在爹孃面前胡扯,但他的任何一句話,都可能引起旁人的胡亂猜想,是以,最後那句‘血統不純正’,他幾乎是趴在雙親靈牌前說出來的,聲音極小,以免嚇到嘉柔。
說完這句,他自然而然的回頭看了一眼。
卻見身後跪在蒲團上的衆女表情各異,貓兒和阿瑜在此等場合自是一臉莊重.夫君向公婆介紹她倆的說辭正面積極,沒有任何問題。
鐵膽則是迷茫狀,正在小聲詢問蔡嫿‘王祖先’又是誰家女兒、和自己長的很像麼?
蔡嫿卻惡狠狠的瞪着陳初,沒心情搭理鐵膽,似乎還在介懷那句‘年紀大了’。
嘉柔面上平靜,但眉頭微微蹙起,似是在糾結陳初後頭忽然壓低了聲音的那句話,到底說了甚,還有‘成分有點高’是甚意思?
陳初的目光在幾人臉上一掠而過,最後落到了玉儂臉上,卻見後者不自覺握起了小拳頭,那雙圓溜溜的卡姿蘭大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陳初,想要聽到公子在公婆靈牌前誇獎自己的渴望,簡直寫在了臉上。
“哦,對了,還有玉儂。她呀傻的。”
陳初逗弄之心忽起,臨了來了這麼一句。
“噗嗤~”
堂堂宗廟,蔡嫿都沒憋住笑出了聲.嗯,和玉儂比起來,她被介紹給公婆的那些話,都變得好聽起來。
玉儂一聽便急了,誰願意在公婆面前落得個‘傻’的評價啊?
一着急,便再顧不得旁的,卻見玉儂咚咚磕了幾個響頭,隨即朝公婆靈牌冤屈道:“公公婆婆在上,玉儂可不傻的,我、我”
‘我’了兩聲,玉儂也沒想到有什麼合適說辭,不由又想起了最讓她驕傲的事,只聽她接着道:“咱家第一個娃娃嬈兒便是玉儂誕下的,叫嬈兒,公子可喜歡她了,還有,玉儂肚子裡又有了一個寶寶,玉儂一點都不傻。”
“哈哈哈”
蔡嫿終於憋不住放聲大笑,就連阿瑜和嘉柔也捂着嘴吭吭哧哧的笑了起來。
衆人都知道,在這裡浪笑不合適,但實在忍不住啦。
貓兒本想制止幾人,可她自己也憋的一臉通紅,不由看向了陳初貓兒臉上是忍得辛苦、隨時會綻開的笑容,眼底卻滿是歉意。
夫妻多年,陳初自是對她此刻想法瞭如指掌,卻見他自己也笑着輕輕撫摸了寫有父母名字的靈牌,只道:“無礙,若世間真有鬼神,父母看見我們一家這般歡樂,怎會怪罪?只怕開心還來不及.”
寅時中。
陳初率文武百官沿御街南出朱雀門,於南郊祭祀天地。
但凡涉及祭祀之事,大多不允女子在場,方纔告廟,杜兆清無可奈何,可祭祀天地,卻再不可能讓婦人同行了。
貓兒也早已在後宮做好了準備,臨時招待各家命婦入宮飲茶吃點心,等待男子們郊祀完成。
去往南郊一來一回三十餘里,待各色儀仗守護下的鑾駕回城時,天光已然大亮。
百姓將十里御街左右圍了個水泄不通。
恰逢暮春,御街兩側的桃李杏樹花已敗盡,但滿樹翠綠間,點綴着一顆顆尚未成熟的青澀小果,配合着沸騰呼喊,別有一番韻致。
巳時,新君駕臨大慶殿,接受百官朝賀。
隨後新君頒詔,新朝以‘楚’爲國號,同時各項早已擬定的封爵受賞一一宣讀。
淮北四族、齊國舊臣某些代表授爵並不意外。
後宮中,趙氏爲後、蔡氏貴妃,潁川陳氏女爲四妃之首、前朝長公主爲淑妃、沈氏爲惠妃、新君微末時的側室陳氏爲宜妃,這些都在意料之中。
唯一讓許多官員意外的,便是新朝年號,竟開天闢地的使用了一個叫做‘大統歷’的新年號。
不同於以往每任新君便擬一年號、甚至幾個年號的做法,這大統歷卻是從始皇帝一統六國開始算起。
以此推算下來,新朝元年,便是統歷一千三百六十六年!
此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
畢竟,始皇帝因坑儒一事,歷來在文人筆下是一位標準暴君,新朝將他奉至如此高度,不免讓文人忐忑。
便是工部尚書魯朝季也在驚愕之餘,小聲問向了身旁的杜兆清,“杜尚書!陛下這是何意啊?”
朝堂間隱隱竊竊議論之聲,杜兆清接着‘嗡嗡’背景噪音掩護,有些無奈的低聲解釋道:“此事乃陛下欽定,陛下曾言,在那傲來,所使用的公元歷便是用了一個西方宗教人物的出生年份做了準繩,那人出生前叫做公元前,出生後叫做公元后。陛下講,若我朝不設立一個可一脈相承的歷法,便會被旁人佔了去.”
朝堂間的議論聲有漸漸變大的趨勢,利於陳初側後的黃豆豆連忙高喊道:“肅靜!”
大慶殿內登時爲之一靜。
卻見陳初四下環伺後,卻道:“我華夏王朝,自始皇帝而始,一脈相承。用此統歷便是告誡後世,天下一統,得來不易。我華夏王朝之土,只可在先祖基業之上新拓疆土,不可使之損失一分一毫,諸君勿忘繩其祖武!
廣袤疆域,是歷代先祖以鐵血之志一點一點攢下來的,也是先祖留給後世子孫最大的財富,可增不可減!增一分,名垂千古,損一毫,遺臭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