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馮家一輛嶄新光亮的加長黑色轎車停到了楊公館門口,這是馮府派來接碧盟回家的。
碧盟堅持穿了一身簡單的套頭衫,背了一個帆布的包,懷裡抱着綢布蒙裹的靈位牌。
從下樓與衆人告別,到停在那豪華的轎車前,碧盟只是勉強的帶了笑同衆人告別。
碧盟彎身剛要進車,剛纔不見人影的露露卻衝跑出來,喊了聲:“Eddie!”,從身後緊緊摟貼了碧盟,已經沒有了一如既往的從容。
碧盟緩緩的回身,笑了抹了露露臉上的淚,哄逗孩子一般說:“嘴硬,還說不在乎,到底捨不得了不是?”
嘴角抿起笑,攬了露露在懷裡,沉吟片刻低聲安慰:“不過這幾天,你乖乖呆在這裡,這麼多人陪你。”
“答應我……答應我……”露露喃喃的說。
碧盟胡亂的點點頭,露露欠了腳勾摟住碧盟的脖頸,碧盟親吻了她的額頭,說了句:“回去吧,天熱!”
車緩緩離去,露露失魂落魄的立在門口。
玉凝勸解說:“Vivian,回去吧。”
漢威上樓的腳步很沉重,在猜想小盟哥在馮家是一種什麼樣的境遇。雖然是馮暮非爲了得到小盟哥這個兒子費勁了心機,但是小盟哥的個性畢竟很強。
車直駛進馮暮非的官邸,一座豪華的歐式三層建築。
馮暮非夫婦早早就守在樓門口翹首以盼,見了碧盟從車上下來就迎了上去。
碧盟蠕動嘴,但卻忽然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眼前的這對兒老人。
“孩子,回來了就好,來,屋裡去!”反是馮夫人落落大方的引了碧盟來到豪華的廳堂內。
這裡,碧盟參加酒會時曾來過,不過那天燈光酒影,遠不如此刻的安靜。歐式藍綠色的花玻璃,格調如教堂般的靜雅,富麗堂皇的屋頂,旋轉的樓廊,比起表哥家的樓宇顯得格外張揚顯富。屋內每個角落似乎都精心打掃裝飾過,而碧盟掃過一眼房屋的整體格局,就目不斜視的不再去關注任何景物。
進了小客廳,鏤花明漆的沙發椅前擺了一個玻璃茶几,一支歪脖瓷瓶裡插了一束紫色的小花,典雅,清麗,但與這富麗堂皇的殿宇實在是不相配。
馮夫人見碧盟的目光留在那束紫色的花上,解釋說:“很熟悉是嗎?你父親說,你生母生前最喜歡這淺紫色的勿忘我。”
碧盟懷裡始終緊緊抱着母親的靈位牌,但卻爲馮夫人這罕見的“大度”驚撼了。
“我住在哪裡?”碧盟直切主題。
“看,我這記性,來來來,帶你看看你的房間,若是不喜歡,再給你換。”馮夫人欣喜的引了碧盟上樓,根本沒有理會一旁呆望着碧盟的丈夫馮暮非。邊走邊說:“路上熱,一定出汗了。陸姐已經爲你去放沖澡水。”
碧盟似乎沒有被這熱情的言語打動,隨了馮夫人進了一套陽光充足的套間。
外間是弧形陽臺,落地窗,壁爐沙發,歐式雕像。有一間小書房,兩面牆都是書架,林立了很多書籍,一面是落地格子窗,陽光直灑在窗前的一張漆光可鑑的寫字檯上。除去了筆筒檯曆、檯燈,這張漂亮的寫字檯顯得很空,臺後窗前有一把高背轉椅。隔壁是臥室,櫛沐室,臥室裡是一張西式的大銅牀,頂上垂下絳紅色的半弧形帳幔。靠了落地窗的一把搖椅上,扔了兩個蘇繡的百合花靠墊。
馮夫人打開衣櫥,裡面掛了夏季的中式長衫、西式西裝、休閒服、獵裝。
碧盟正在奇怪他是佔了誰的房間,這房間主人的衣物都沒來得及拿走,就說:“不必爲我特意騰房間,我很隨意,有張牀睡覺就是了。”
身後的馮暮非卻說:“這是你母親特地爲你購置的。聽說你答應了回家來,她忙了好幾天。”
碧盟懷中還抱着生母的靈位,覺得這刺耳的“母親”二字令他不寒而慄,馮暮非竟然有臉當了孃的靈位稱呼現在的夫人蔡氏爲“你母親”。
碧盟細微的表情沒有逃過馮夫人的眼睛,邊解釋說:“只見過你兩面,目測了你的身量卻未必準,就估量了爲你定衣服,你試試合體不?等裁縫來量過,再爲你做些衣服。”
“我有衣服,不過沒帶來,不必費心了。”碧盟淡然的婉拒。
“盟盟,來,給你看這裡。”馮夫人細碎的步伐帶了一臉笑盈盈,似乎要給碧盟看什麼寶貝。
書房邊一間緊閉的門推開,光線有些暗淡。迎面是一張供桌,供桌上擺了張精緻的油畫,畫中一個秀美的女子,高鼻深眼長睫,如維吾爾族的美女,帶了異域的情調。那笑笑的眼很幽深,甚至有些勾魂。
碧盟如被粘住了腳,再也動彈不得,凝神望着供案上的畫像。那眼角的笑紋,眉梢的飛起都是那麼的熟悉親切。那個“娘”字就饒結了舌頭難以吐出。
馮夫人牽了碧盟的手說:“來,孩子,讓你娘安靜的在這裡陪你。她是馮家的人,哪裡有女人嫁了人還總要呆在孃家的?”
拉了碧盟到供案前,碧盟鬼使神差的將懷裡緊抱的靈牌放在那準備好的香案上,揭開蒙了的那綢布。
“盟兒,給你娘叩個頭,告訴她你回家了。”
馮暮非吩咐說,自己卻先點燃六支香,分給了碧盟三支,自己先拜了幾拜,將香插入了香爐中說:“文慧,孩子找回來了,你也回來了。”
馮夫人將一個黃色繡了蓮花的緞墊扔到碧盟腳前,示意碧盟給母親上香磕頭。
碧盟的目光始終看着那張油畫,那油畫中的面孔即熟悉,又陌生。那眉眼鼻口肯定是母親,但他眼中的母親一直是淪落風塵的羸弱,萎靡不振,那深陷的面頰,烏青的眼眶,乾涸的嘴脣,和臨死時那一身瘦骨嶙峋咳喘不停。碧盟將香插進香爐,跪在地上向母親的靈位和畫像磕了三個頭。
“盟盟,這房裡的傢俱都是當年你父親和你生母在北平家裡的舊物。你看那個發黃的沙發,那靠墊還是你孃親手繡的。還有這窗幔也是你孃親手選的布料縫製的,你沒見略顯短一截嗎?那是因爲北平的窗比這裡的窗略矮些。”
碧盟詫異的目光投向馮暮非,畢竟自己身體裡流着他的血液。既然他對娘一往情深,如何拋棄了他們母子二人受盡苦難?
“盟盟,你父親手裡還保留了幾本你生母昔日的日記,還有小像。”馮夫人說。
碧盟更是心頭淒涼,這又不是什麼鴛鴦蝴蝶派小說,曲折迷離,催人淚下,卻搞得如此纏綿不清。
馮暮非轉身對碧盟說:“盟兒,既然回家了,就隨爹去馮家祠堂去拜祭祖先。”
碧盟就料到他們會有此舉,但答應了回馮家,他也只好暫且隱忍,馮暮非的要求並不爲過。
很氣派的祠堂,密密麻麻供了幾排的靈位,旁邊一個綠漆牌上,鐫刻了歷代太夫人等女眷的名字,除去了年節等盛大場面,女眷是不能入祠堂的。但是今天是碧盟認祖歸宗,馮夫人也被例外的特許進來。
馮夫人爲碧盟指了碧盟母親在馮家祠堂中的名位,碧盟知道這已經是實屬不易。
拜過了祖宗,馮暮非坐在了一把椅子上,這就是要受碧盟的跪拜認父歸宗的大禮。
“老馮,孩子從美國回來,哪裡懂這些繁文縟節的東西,我看,免了吧。”馮夫人提議說。
碧盟是希望最好不過,他無論如何都不想跪馮暮非。這個從來沒養過自己的人,有什麼資格和臉面受他的跪拜叩頭?
馮夫人拉了碧盟的手說:“盟盟,來,給你父親鞠個躬,叫聲爸爸總是應該的。”
“該叫爹~”馮暮非似乎也沒計較碧盟不肯跪叩那個頭,逗趣的更正夫人的話:“只有你們老家才同沿海一帶一樣叫爸爸。”
“誰說的,我家那邊就隨了洋人叫‘爹地’‘媽咪’了。當初曼兒他小時候~”說到這裡,馮夫人意識到錯了口,兩個人悽然對視一眼,馮夫人哽咽的側過頭。碧盟曾聽人提過,馮暮非的兒子們爲了革命死的死,殘的殘,幾乎是沒有根苗了。想他們提到的這個什麼“曼兒”也是逝去的孩子,或者就是馮夫人的親生兒子。
碧盟故作糊塗,只是微欠了身子,小聲而極不情願的喊了聲:“父親~”
昨天一夜,他都輾轉難眠的勸服自己,“父親”不過就是一個名詞,雄性精子和雌性卵子的結合,生出一個小生命。就象種子被風從樹上刮下,落入泥土,胚胎生根發芽長成小樹。泥土養育了他,大地就象母親深沉寬闊的胸懷;而種子從樹上來的,槐樹的種子生出的小樹還是叫槐樹;楊樹的種子生出來的新芽還是楊樹。所以,‘父親’不過就是個稱謂,就如同稱陌生男人爲“先生”一般,畢竟眼前的男人生了他。
馮暮非似乎沒有想到碧盟如此痛快,大聲的應了聲,顯得很激動,又指了身邊的夫人對碧盟吩咐:“盟兒,叫母親,叫媽媽都隨你。”頓了頓,馮暮非又說:“只是同你孃的稱謂分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