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盟抿了脣,他在遲疑,在盤算,而馮夫人面色中漸漸露出了些難以掩飾的尷尬和失落。
“媽媽~”碧盟輕喚說,記得小時候他管鄰居家那個大胖嬸嬸也叫“媽媽”,貧民窟那段日子,他有很多慈祥的“媽媽”,但可惜都不長命。
馮夫人立刻笑逐顏開,欣喜若狂般拉過碧盟看了又看,頻頻的點了頭激動得說不出話。
“看你,真是離不開孩子。盟兒過些時候就要去東北軍了,還不是不能留在我們身邊。”馮暮非的話音中充滿遺憾。
轉眼到了中午,飯廳吃飯時那白色的餐布,長條的餐檯,銀質的燭臺,托盤,精緻的碗筷,處處顯示着奢華。
“盟盟,你在國外長大,怕你吃不慣中餐,特地讓廚裡的英國大師傅爲你煎牛排和鵝肝吃。”馮夫人又轉身吩咐了要加些奶茸蘑菇湯,一些果子,飯後要冰淇淋甜點。穿了白制服的僕人躬身一一記下退出,另一個戴了白色帽子圍了圍裙的西式使女在碧盟身邊低聲叫了聲:“少爺,請允許我爲您鋪餐巾。”
碧盟知道這些西式宮廷般的社交禮節,直起腰背微欠身點頭致謝。擡眼才發現那使女是個黑人,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微屈膝答禮,下去。
碧盟聽了馮夫人介紹這些精緻的西式菜餚,什麼玉米粒不應季去哪裡購買呀,什麼沙拉醬調的濃淡啦。
碧盟只是彬彬有禮的用刀叉將分到他碟子裡那本已經十分小的牛排肉塊又切了一刀,用叉子將這七分熟的牛排送入嘴中,合了嘴咀嚼兩口嚥下去,又吃了幾口土豆沙拉。煎鵝肝端來時,碧盟擡了手制止,然後收了餐巾說:“碧盟吃飽了,謝謝!”
隨即轉身禮貌的對大師傅用英語輕聲說:“味道很地道,謝謝!”
馮夫人奇怪的問:“盟盟,你長了這麼大的個子,才吃這麼點食物,會餓的。這裡是你的家,是不是食物不可口,媽媽吩咐他們爲你重新做。想吃中餐嗎?俄式的泰式的他們都會,就是日本、韓國的料理他們也做的來。你是馮家的少爺,是主人,你儘管吩咐他們。”
碧盟笑了答:“我吃飯很隨便,不過就是爲了填充胃,至於五味入嘴進胃,對碧盟來說都是一樣。夫人~媽媽不用太爲此操勞,兩片面包一塊奶酪是碧盟通常的食物,抑或廢些事可以煎蛋。”
馮夫人聽得瞠目結舌,馮暮非卻切着鵝肝說:“夫人,盟兒不習慣,就不要勉強他了。”
“這孩子,你這些年就是怎麼過活的?”馮夫人仍是不甘心。
碧盟一抿嘴,微露些笑:“有面包吃已經很奢侈了。”
馮暮非愣愣的放下了刀叉,看着碧盟,似乎是明白了碧盟心裡對他還充滿了怨恨。
“也是呀,說來慚愧,涌進龍城的難民天天有餓死的。”馮暮非也放下了餐巾順口問夫人:“讓你去安排的賑災款子如何了?”
“西京的婦女慈善會捐贈的錢已經到了一部分,現在已經在河堤那邊搭臨時的棚子,舍粥呢。我們還是先照顧孩子和婦女,她們是弱者。中午每人多發一個饅頭或面卷。”
碧盟起身告辭,回到他的房間。那個中文說得很好的黑人女孩子在屋裡爲他整理房間。
見了碧盟進來說:“少爺,您的貼身衣物夫人吩咐爲您準備了兩套,您看看合適嗎?”
碧盟才發現櫃子裡放了兩套毛巾浴衣,兩套睡衣。分身的白色家居便服,甚至連內褲都沒拆標籤碼放在一個精緻的小藍筐裡。
“叫我Eddie。”碧盟厭煩這裡裡外外“少爺”的稱呼。
“是的,Eddie少爺!”
黑人女孩咧嘴笑了應着,這回反是弄巧成拙。碧盟不好再解釋,由她去了。
隨口問她說:“你叫什麼名字?”
“是的,Eddie少爺,我叫薇拉。”黑女孩兒薇拉說,碧盟不由想到了露露的學名金露薇,也帶了個“薇”字。也不知道露薇現在在表哥家是否也同樣的想念他?
“謝謝,你下去吧。”
打發走薇拉,碧盟剩下的任務就是沖澡,睡覺。
鬆軟的毛巾,合體的浴衣,就連穿在腳上的拖鞋都是不大不小的合適。但碧盟還是換上了自己帶來的睡衣,躺在了牀上,仰望着天花板。這裡,他只需要耗時間,耗到晚上。只有這樣他能避免和任何人接觸談話。偶爾,他能感覺到門被推開,從鼻間的香氣辯別是父親馮暮非還是馮夫人抑或是使女薇拉過來到他牀前。
直到了傍晚,碧盟藉口說有事情要外出,沒有在家吃晚飯就出去。待到他九點多到家,馮暮非和夫人都在等着他,見他回來一臉疲倦的歸來,才安心的囑咐他去洗漱休息,也就散了。
薇拉按了夫人的吩咐爲碧盟放了一大缸泡澡水,裡面灑了淡藍色的浴鹽,如大海的顏色。在表哥家時,表嫂也曾教過露露調洗澡水。露露還湊在他耳邊神秘的說:“玉凝姐姐說,男人十個有九個喜歡泡浴。”
碧盟還敲了露露的頭說:“你男人不喜歡。”但他不過是口是心非。
水波漾漾的,給人一種飄忽感。搖得人忘記了眼前是夢是真。
第二天一早,碧盟又外出,但他有意在中午前趕回馮公館吃午飯,不想令馮夫人太失望。
馮夫人喜出望外說:“你父親去省廳了,他要晚上回來。想吃什麼?吩咐廚房給你做。不要對媽媽講,你只想要兩片面包。”馮夫人語氣裡含了嗔怪。
碧盟笑了,應了說:“那就煎牛排吧。我要一個煎蛋。”
吃飯的時候,碧盟同馮夫人閒聊,他才知道馮夫人只是馮暮非的續絃,而且是長輩做主的舊式婚姻。所以新婚後不久,馮暮非就逃去了北平奔革命。她們曾經有過三個孩子,一個是新婚時懷的,後來在戰場槍彈中喪命;另兩個都比他要小,是馮暮非回國後,馮夫人找到丈夫後,二人爲了志同道合的目標重新結合時有過一子一女,但都喪命了。此間馮暮非還有幾房小妾留在了西京的別墅裡;還有外室,馮夫人只是逢年過節例行的派人給她們送些錢去。馮家本來子嗣就少,幾位公子去世後,就剩一個癡傻兒子養在老家。
碧盟聽得認真,馮夫人講得輕鬆,卻不時笑了輕拭眼角的淚,似乎說的是他人的傳奇。
※※※
漢威接到表哥的電話是在司令部。
他正在和何莉莉爲了一份草擬的文件稿中一處措詞糾纏不清。漢威指出何莉莉的語法不對,中國人看不懂,外國人不明白。何莉莉卻旋轉着手中的鉛筆對漢威挑眼說:“我願意!”
這時候漢威接了表哥碧盟的電話,對他說,晚上會回楊家住並吃飯。今天晚上讓漢威幫他清理那些東西,好拿走。
漢威立刻明白,小盟哥找到了途徑搬走那些鴉片煙磚,那些價值連城的毒品。
放下電話,漢威顯得有些發呆。
何莉莉還想和漢威理論那個措詞的對錯,漢威已經沒心思搭理她。
今晚晚上,這太重要了。漢威藉口頭暈請了假,飛跑出門,跳上福全哥的黃包車,直奔青石灘他的團隊駐地同小盟哥會面。
如果今天一切順利,小盟哥找人挪走那些鴉片煙磚,再填埋恢復了書房的地磚,他就要令想個合適的藉口向大哥揭開書房藏寶的秘密。但小盟哥已經承諾會縝密的安排老宅書房的一切,並且要把換來的黃金珠寶埋回地下,徹底掩埋鴉片煙的秘密。按照小盟哥的吩咐,漢威準備了一袋袋一筐筐的河沙,兩輛軍用大卡車裝好。又準備了一個排的兵力。
如果說,這兩天來都是忐忑不安,到此刻卻是熱血沸騰了。這秘密的行動,就如虎口拔牙般刺激。
回到家,漢威卻發現姐夫儲忠良來了,而且娟兒正坐在儲姐夫腿上撒嬌親暱。
“姐夫好!”漢威躬身見禮。
“哎喲,看我們乖兒出息的,越來越象個大孩子了。來,姐夫給你帶禮物了。”儲姐夫從來笑呵呵的樣子,象尊菩薩,哪裡象大姐凶神惡煞。
這個緊張關鍵的時刻,怎麼儲姐夫來了?他不是去江南做生意了嗎?這個時候來楊家,不是添亂嗎!
“小弟,小弟,姐夫從江南帶來不少好東西。今天晚上,去姐夫家去住,姐夫許久沒和你們姐弟聚聚了。姐夫做成一筆大買賣,高興!”儲忠良腆着大肚子,仰坐在沙發上得意的炫耀。
“看把你美得,不知道姓什麼了!”大姐鳳榮罵了說。
又瞟了眼漢威沒好氣的說:“還不去換衣服,晚上去姐姐家吃飯。哪裡也少不了你這個小跟屁蟲。”
“乖兒,我爹地說給我買了一隻比我還高的毛絨熊寶寶。”娟兒得意說。
漢威嘟囔:“你還小了些!”,心裡卻暗叫不好!儲姐夫這一干預,帶了他們去儲家莊園吃飯品嚐,聽戲小住,他和小盟哥的計劃豈不泡空?功虧一簣呀,白準備了。而且夜長夢多,越想越擔心,不由在屋裡來回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