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幢別墅跟她小時候住的很像。紅牆,黑瓦尖頂,伸出來的白色窗戶,典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建築。她好奇這幢別墅究竟有多少年的歷史。她對照了一下門牌號,沒錯,這是莉莉-劉的家。但是,這個房子,是她刻意的選擇,還是,只是巧合?
陸靈忽然感到害怕。
她已經十三年沒見過她了。整整十三年,她五十四歲了吧。她好奇她五十四歲的樣子,她好奇她現在是否幸福,她好奇這十三年來,她是否想念過她。而如果她想念她,她可以回一趟倫敦,不過是一張機票,幾百鎊就可以往返,七個小時的飛行而已。但除了給她寄聖誕禮物和生日禮物,她從未回去過。
從未。
她又爲什麼要來這裡見她呢?難道只是爲了告訴她我終於理解你爲什麼離開父親?因爲他死性不改。
陸靈在車裡坐了二十分鐘,覺得口乾舌燥。
司機一直未說話,沒有問過她任何問題。
車裡收音機開着,不過音量很小。電臺在放最近很熱門的歌曲,這些歌最近幾個月她總能在更衣室裡聽到球員們放或者哼。
“先生,有沒有可能,車上正好有礦泉水或者酒精什麼的?”她問道。
然後司機說話了,非常禮貌:“抱歉,女士,車上什麼都沒有。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去給你買。”
“噢,謝謝,很感謝,我自己去就行。”
就這樣,陸靈給自己找了一個完美的藉口,從車裡下來了。
已是傍晚。紐約的落日應該是惡俗的好萊塢電影裡常見的場景,可惜這裡只是一排平凡無奇的住宅區。
陸靈杵在原地有一分鐘。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那幢別墅就在她的面前,她可以走過去按門鈴,或許她會給她開門,當然,也有可能是她現在的丈夫開門,但或許,根本沒人在家。
她想,無論如何,她得先去便利店買點喝的,之後再作打算。她記得剛剛拐過來的地方好像就有一家便利店。
她沒來得及脫掉拍雜誌封面穿的高跟鞋,現在這個半徑兩毫米高度有十二釐米的高跟鞋正在謀殺她的雙腳,或許不僅僅是雙腳,還有她所有的理性思維。
終於,陸靈走到了那家便利店。
她進去後四處看了看,沒什麼顧客。櫃檯後面坐着個六七十歲的白髮老頭擡眼看了她一眼。老頭眼睛一亮,似乎有話要說,但最終沒有張嘴,只是衝她禮貌地微笑點頭。
陸靈也衝他微笑點頭。
之後,她在後面的冰櫃裡找到了她要的東西。一罐冰啤酒和一小桶本傑瑞冰淇淋。她奇怪自己爲什麼會忽然想吃這玩意。而當她猶豫着要不要放回去的時候——
“你還是喜歡cookie dough口味,只不過你現在買啤酒不用讓別人幫你買了。”
再熟悉不過的口音和聲音。
陸靈感覺到冰櫃裡的冷氣正在往自己的指尖進發,她不知道自己保持這個僵硬的動作有多久,或許有十幾秒,或許只有一秒。
她轉過身,看到了她。
陸靈很難形容自己那一瞬間的感覺。那是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她敢肯定就在算成千上萬的人羣中她也可以一眼認出她,但是又是如此陌生,就像是假的一樣。
她做了一個詭異的舉動。她放下啤酒和冰淇淋,走過去抱住了她。
她從未想過這會是十三年後見到母親的第一反應。
劉莉莉嚇到了,她手裡的麪包和麥片都扔到了地上。但她也抱住了他。
她說:“這可不是我期許中的,但是我真高興你願意擁抱我,我親愛的克里斯汀。”
陸靈忘記了,她的母親其實是個很可愛的女人。陸允桂怎麼能讓這樣的女人離開呢?
下一刻,她感到憤怒。
她鬆開了她,“我想你一定不想念我,母親。”
這很奇怪,從小就是這樣,陸靈跟陸允桂一向用中文交流,而跟劉莉莉一向用英文交流。
最終,她們倆什麼都沒買。
從便利店出來之前,白髮老頭起身跟劉莉莉打招呼。
“莉莉,那是你的女兒嗎?”
“噢是的,理查德,這是克里斯汀,克里斯汀,這是理查德。”
“嗨,理查德,很高興見到你。”
“嗨,克里斯汀,你進來的時候我就想說,怎麼好像一個年輕版的莉莉-劉。你真是個美人,就像你的母親一樣。”
“噢,謝謝,理查德。”陸靈禮貌道謝,不知道還能說點什麼。
“理查德,我一會兒再過來。”劉莉莉補充道。
“好的,一會兒見。”
陸靈直到走出店門,還能聽到理查德在裡面唸叨:“真是漂亮的媽媽和女兒……”她微微笑着,之後,笑容,一點一點,沒有了。
她跟劉莉莉走在這條街道上。不時會有遛狗、跑步、或是推着嬰兒車的人從他們身邊路過,劉莉莉跟他們熟悉地打着招呼,甚至寒暄幾句。
幾乎每個人都會重複一段理查德的那段話。而他們的目光,充滿驚奇與友善。
“所以整個街區的人你都認識,而他們都知道你有個女兒在英格蘭,是這樣嗎?”
劉莉莉微笑着扭過頭:“我在這裡住了十三年,總會有人問起我的過去。我想,他們會有一種終於見到了莉莉的女兒了,我差點以爲那是她幻想中的女兒的感覺吧……噢,我指的是根本不看ESPN的那些人,事實上,還是有不少人知道你已經是一家英超俱樂部的主教練的。我真爲你自豪。”
陸靈沉默了。
她意識到,她最好奇的問題之一,她已經用如此婉轉的方式回答了她。
劉莉莉再婚之後沒有別的孩子。
“你真美。比我二十八歲的時候美。比我在報紙和電視上看到的還要美。對了,那個男孩兒也在紐約對吧?派崔克?”
“是的。”
“你們……我聽阿萊克斯說……”
“那不關你的事。”
“確實。”劉莉莉攏了攏發,他們已經走到了她的家門口,“羅柏就在裡面,他一定很開心見到你,你可能還不知道,他是一個球迷……”
“母親!”
劉莉莉看向陸靈。她的眼睛漆黑的,就像她的一樣。
“抱歉。我不會進去。見到你我很高興。”陸靈牽出笑容來。她彎起眼睛,仔細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留着中長直髮,白髮不少,皮膚保養得不錯,尤其是眼睛周圍,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五十多歲。她依舊漂亮,就像記憶中一樣,只是,老了那麼一點。身材沒有走樣,一看就是常年保持運動的身材。她穿着深色的牛仔褲和普通T恤。又隨意,又年輕。
她是如此鮮活。
陸靈覺得心裡一疼,在英格蘭,在東倫敦,有個可憐的男人直到現在下雨下雪左膝都會疼痛——他在十三年前就內心枯竭了。她拋棄了他,現在,她也要拋棄她了。
若非如此,她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陸靈吸了口氣,問道:“瑜伽還是普拉提?”
“都做。”
“還有一個問題。”
“任何問題。”
“如果你真的想念我——至少你的禮物是這麼告訴我的,你爲什麼不回英國看我呢?十三年,你從未想過要回去嗎?”
劉莉莉的笑容依舊掛在她柔和美麗的臉上,但是她的眼睛裡好像有亮閃閃的東西,伴着微風,伴着落日的餘暉,她說:“克里斯汀,我離開倫敦的時候發過誓,我再也不會回去。我不能。……希望你能理解我。”
“可是你現在還和他保持聯絡!”
“在電話裡我們可以做朋友。我需要知道你的近況。我不可能真的把他和你剝離出我的生命。”
“你知道嗎?”
“什麼?”
“你很自私,而且活在你的爛俗的美國電影裡。但是我還是希望你一如既往的幸福,母親。再見。”
“克里斯汀,等一下,我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我知道你最近過的不如意……”劉莉莉在她身後喊道。
陸靈穿過馬路,高跟鞋讓她痛苦不堪。但她既沒有崴腳,鞋跟也沒有斷,她安然無恙地回到了小勞倫斯提供的豪華轎車上。她從窗口看向馬路對面的母親。她的確老了一些,因爲遠看,她整個人縮小了很多。她衝她招了招手。陸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憤怒還是平和。或許這兩者真的可以同時存在。
劉莉莉一手揉了揉眼睛,一手也招了招手。
陸靈知道,母親哭了。
她不再看她,跟司機說道:“我們回曼哈頓吧。”
開過這個街區。司機忽然從前面遞過來一瓶水。
他又說道:“女士,你的旁邊還有香檳和玻璃杯。”
陸靈擡起頭,看到了後視鏡裡的面孔,那雙有些蒼老的藍色眼睛充滿智慧和善意。此時,正笑着衝她眨眼。
她怎會如此天真,內特的車上怎麼可能沒有酒呢?
她誠摯地說:“謝謝你,先生。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理查德。”
噢,又是一個理查德。
這世上或許有很多事情很多人充滿惡意,但從來不缺乏善意。感謝上帝,如果他真的存在的話。
陸靈在車裡睡着之前想到的最後一件事是她根本沒跟劉莉莉聊陸允桂又賭球的事情,這是默契嗎?又或者,對於她們倆來說,這其實是一個毫無意義的話題。
她並非想從母親那裡獲得安慰或是支持,她只是,真的,想要見到她罷了。
只不過,她需要一點勇氣和一個藉口。
****
當陸靈在爲《新聞週刊》拍攝封面的時候,英國時間晚上七點,多家媒體同時曝出QPR俱樂部跟主帥克里斯汀-陸的新合同即將達成,合同期可能長達五年。
社交媒體上一片喧譁。
一個小時之後,英足總官網發佈聲明,對克里斯汀-陸涉嫌賭/博活動的調查正式開始。各大媒體紛紛轉載了這一消息。
而在倫敦時間晚上九點,女王公園巡遊者官方網站以及官方推特上發佈了一條簡短的消息:
【俱樂部原則上已經同意爲主教練克里斯汀-陸及其教練團隊提供新的長期合同,未來幾天我們將會有進一步消息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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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同時,俱樂部兩位老闆也更新了推特,託尼-費爾南德斯是這樣寫的:
【我們無條件地支持克里斯汀去洗刷自己的清白,現在的情況是,克里斯汀並沒有參與她父親的賭/球活動,我們都相信她會得到公正對待。】
內森尼爾-勞倫斯這樣寫:
【這讓人震驚,英足總在沒有確定事實之前就發佈消息,我認爲是對克里斯汀的傷害,有時候“涉嫌”這個字眼會讓大家覺得她已經是個罪人了,事實上她沒有做錯任何事。】
這件事情至此,儘管克里斯汀-陸遭到了多方質疑,但是,至少QPR俱樂部高層的態度已經非常明顯——他們將會不遺餘力地支持這位年輕的天才主帥。
當然,QPR球迷羣體裡還是不乏爲球隊擔憂的球迷——
萬一主帥真的面臨半年,甚至一年的禁令該怎麼辦?高層的這個決定明智嗎?
如果真的禁令下達,克里斯汀-陸不光不能指揮比賽,連訓練場和更衣室都不許進,這將會是災難性的。
****
到達曼哈頓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陸靈昏昏沉沉醒來,強烈的飢餓感襲來。她這纔想起來自己幾乎一整天都沒吃過什麼東西。
有幾個未接來電和幾條新的信息。她優先回了派崔克電話。
“派特,我剛醒,正在回去的路上,好像有點堵車。”
“我也剛醒。怎麼樣?順利嗎?”
陸靈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抿抿嘴,“很難說。等我回去再詳細跟你說。”
“好的。晚上想吃什麼?”
“噢,別提了,我真的餓壞了。你可以把菜單上所有的食物都點了,然後今晚我哪兒也不去,在房間裡吃掉所有東西。”
電話裡傳來派崔克的笑聲,她這一刻很想念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他的笑容。
“我記得有人說要補償我,可以縮減一些晚餐時間嗎?”
“或許。”她婉轉着聲音說道,“一會兒見,派特。”
“一會兒見,baby。”
陸靈掛了電話,她發現她還是有點不習慣他日常這麼稱呼她。
堵車還在繼續。終於,他們拐過了這個最繁忙的街區。
陸靈看着窗外,她看到了什麼,她看到了一家甜甜圈店,是她最喜歡的甜甜圈品牌。她覺得她不能再等了。
於是她問理查德這附近是否方便停車,理查德說沒問題。
她下了車。買到了這幾分鐘裡她夢寐以求的甜甜圈。
她心滿意足地咬了一口,感受着鬆軟和香甜。
擡起頭時,看到了尼克。
曼哈頓是個很小的地方嗎?還是紐約很小?或者,根本就是這個世界太小了。
西班牙人不是一個人,他身邊是索菲亞。索菲亞推着嬰兒車,小小的迭戈躺在裡面,睡着了。
陸靈嘴裡包着甜甜圈,帶着驚訝和尷尬,打了招呼:“嗨,尼克。嗨,索菲亞。”她垂眼,壓低聲音,“嗨,迭戈。”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迭戈,他真漂亮,這是他們的孩子。
陸靈擡起頭,尼古拉斯臉上的表情倒是稀鬆平常。索菲亞也還好。好像只有她是驚訝和尷尬的那一個。
寒暄過後,尼古拉斯問:“你趕時間嗎?喝杯咖啡?”
陸靈手裡拿着一隻咬了一口的甜甜圈,不知如何作答。
索菲亞笑着說:“我先去餐館。再見,克里斯汀。”
然後,她推着嬰兒車走過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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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就坐在她的對面。穿着他喜歡的黑襯衫,開着領口。
陸靈看了看錶,五分鐘後,她一定會準時起身,她這麼打算。
“結果是索菲不喜歡利物浦,她覺得太無聊了。再加上她的工作變動,她帶着迭戈搬來曼哈頓了。”
“你在電話裡沒告訴我你就在紐約。”
“你很在意嗎?”他喝了口咖啡,笑了笑。
陸靈錯開他的目光,問:“所以你能接受你的兒子離你這麼遠?”
“索菲是母親。我得尊重她的決定。有時間她會帶他去利物浦,不過我過來美國的機會可能不多。當然,我也可以來執教大聯盟的球隊。”
陸靈笑了起來。她又看了看錶。
“有人在等你?”他擡了下眼,隨口問道。
她沒說話。一口氣喝完了半杯咖啡。
她擡起頭,看向尼克的身後。
他們似乎被人認了出來,有人拿着手機對着他們。
尼古拉斯跟着她的目光,回了下頭。
等他回過頭來,他挑了下眉,說:“一杯咖啡而已。但可能會被人們誤會。”
誤會什麼?複合嗎?
這不會是一個愉快的話題。
陸靈望向窗外,那輛車在等她,派特在等她。
“尼克,我得走了。我很高興我們能坐下來喝杯咖啡。”
這一回,他沒說話。
起身之前,陸靈還是問了一個問題:“早上那個電話……”
“怎麼了?”
“你知道我正在遭遇什麼……”
“噢克里斯汀你是個大女孩兒,我相信你能處理好那件事。”尼古拉斯搖着頭,彷彿她的問題很可笑。
陸靈聳了下肩,或許他是對的。
她站了起來,他也站了起來。
準備道別,但誰也沒開口。
他突然側過臉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是那種朋友之間再正常不過的見面或是道別時的吻面禮。
可他們的關係並非如此。
難道,他們現在是朋友了嗎?
陸靈不解地看向他。
但他只是眨了一下眼,說:“考慮一下,我是說子翔的交易。霍爾蓋特真的不錯。”
“別想了。”她回答他。
之後,陸靈穿過馬路,回到了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