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施禮謝了恩,便欲離去,卻發現殿中其他人並無離開之意,似還有別的事商談,不由得想一聽究竟,見明帝沒有特意吩咐他迴避,便悄悄往後挪了下身子,站在殿中最不顯眼的位置。
果見關鳴鸞奏道:“陛下,皇姨淑親王家的侍夫綺兒無故身死一事,臣再次請求陛下允准臣入王府驗屍查看,弄清逝者真正死因。”
江澄暗自心驚,皇姨淑親王家居然發生了命案,這命案要驚動關鳴鸞親自查驗,看來事情不小。他不由得看向明帝,只見明帝秀眉微皺,一臉無奈地道:“關卿,淑親王府上侍夫衆多,偶有物故者,也是造化之常,若說其中有何內情,恐怕未必。況且此事,侍夫母家並未上告,今日金殿上京兆尹和宗正卿也都認爲是自然死亡,卿又何必非要入王府查驗呢?”
原來今日金鑾殿上明帝已經否決了關鳴鸞的提議,可關鳴鸞爲何如此堅持呢?江澄暗自思索,便聽關鳴鸞繼續道:“臣聽得坊間議論,這侍夫是被淑親王世女凌虐致死,臣忝任刑部,有命案發生而不加以覈實,便是縱放兇手,臣雖不才,不敢尸位,欲往淑親王家查個水落石出。但淑親王非比其他人家,臣無權過問,懇請陛下授權於臣。”
只見明帝繼續皺眉,轉問葉衡:“葉卿對此事有何看法?”葉衡躊躇了一下方開口道:“臣未見屍首,無法判斷逝者死因,不過臣也聽人說起過淑王世女經常用一些花哨手段折磨後院侍夫侍童,這死去的侍夫是否系折磨而死,臣不敢妄言,但世女頑劣,常以虐人爲樂,確是坊間新聞。”她看了一眼在場的安瀾和關鳴鸞,猶豫道:“皇后殿下在此,臣不敢以此等骯髒之事污殿下之耳,關大人未嫁之身,也不宜過多涉及此事。死者親屬既未上告,臣以爲陛下乾脆置之不問,若陛下聖意已決,臣請求由大理寺負責勘驗。”
江澄只覺心口揪緊,呼吸困難,年少時所見到的種種酷虐景象,那些他深惡痛絕的畫面,此時紛至沓來,他用力甩了甩了頭,仍覺痛苦難耐,只得將左手狠掐右手虎口。“澄之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卻是安瀾開口詢問。他努力將那些灰色的畫面壓了下去,衝安瀾笑道:“臣侍無礙,讓皇后擔心了。”他看着安瀾疑惑又擔心的眼神,知道他並未相信,但自己也無力再說些其他了。
比起安瀾的疑惑,他更想知道明帝對此事的態度,他緊張地盯着明帝,盼着她能給出自己想要的決定,更怕她一出口便毀了自己對她的期望和信賴,畢竟要查驗淑親王家人,這不是一件小事,明帝沒有必要爲了一個侍夫,與淑親王產生嫌隙。
這麼想着的時候,他幾乎要開口勸明帝不要過問了,卻聽鳳椅上的明帝肅言道:“侍夫也是我凰朝子民,豈可任意凌虐致死,此事朕若不予過問,黎民黔首還以爲朕也是贊同凌虐之人。只是皇姨家事,朕貿然干涉,便顯突兀,若有死者親屬狀紙,葉卿方可接案。”江澄聽她話中之意,竟是同意覈查,所謂需要親屬首告,只是給臣下指的辦案路徑。果然,柳笙接話道:“逝者親人均在外地,一時間未能趕來,這才顯得無親屬首告,三五日內待親屬趕到,臣想必有負狀鳴冤之人。”
明帝點頭,下諭旨道:“如此,葉卿待親屬到後攜大理寺差役前往淑親王府查驗,務求真相。”
他終於舒了一口氣,明帝果然與那玄武國主高敞截然不同。
“澄之今日受驚了,來,喝點湯暖暖胃。”薛愷悅一邊說着一邊給他倒了盅湯,他忙接過來,說了句:“多謝英君。”
一旁的安瀾點點頭道:“澄之今日的確受驚了,一天了這臉色都沒舒展過來。”
“就是啊,蒼白蒼白的,陛下今天又欺負澄之了?”趙玉澤向着明帝嬌嗔道。
“朕豈是那以欺負人爲樂之人,玉兒莫冤枉了朕哦。”明帝一邊喊冤,一邊向趙玉澤身上輕靠了去。
“今日是澄之的好日子,陛下不要總膩着敏君哦”,旁邊的陳語易玩笑地開口。
“恭喜澄哥,給澄哥壓驚,給澄哥道喜。”兩個小獅子同時開口,一起向他舉杯。他報以一個溫和的笑。
酒宴半酣,冷清泉忽然感嘆道:“說起來那個寧粲當年在玄武是很有名氣的,十年前,玄武曾經流行一句話,叫做‘亡玄武者,必是此人’,可能玄武國主爲了這句話纔不管是生是死,一定要追拿到他。”
林從終於忍不住發問道:“那個寧粲,他爲什麼寧要跳崖也不嫁給玄武國主呢?玄武國主長得很醜嗎?”
明帝搖頭道:“朕與那玄武國主高敞倒是見過一面,其人長相雖不是美麗傾城,也絕不算醜陋粗俗,單論容貌,在北境女子中已經是極爲上乘的了。”
沈知柔慢聲細語道:“那寧粲是另有心上之人,纔不肯嫁給玄武國主的嗎?”
明帝不答,卻瞄了一眼江澄。
江澄正陷入回憶之中,好半晌方憤憤地道:“那高敞外表美麗,內心狠毒,荒淫無恥,殘酷暴虐,自私冷漠,無情無義,殺人不眨眼,虐人不手軟,她即位以來所作的那些慘無人道的事,罄竹也難書,這樣的惡魔,別說與她共處一室,便是共處一國,也片刻忍耐不得。”
他見大家都訝異地看着他,索性便說得更痛徹些:“那玄武國本與凰朝、玉龍一樣都只是以女子爲尊,並不殘虐男子,可自高敞之母高興即位開始,立下規矩,將有罪官員家男兒沒爲奴侍,奴侍便在玄武發展開來,高敞即位後把大批反對他的官員家的男子沒爲奴侍,更有不少民間貧困男子被貪財家人賣做了奴侍,淪爲奴侍的男子在玄武呼天不應叫地不靈,暗無天日慘絕人寰,每日不是捱打便是受虐,那些主人的手段古怪刁鑽駭人聽聞,不少奴侍年紀輕輕便死於非命,高敞的皇宮中每天早晨都往護城河扔兩三具屍體。貴族和官員們上行下效,每日所爲除了拍高暢馬屁,就是凌虐家中奴侍,幾乎每家都有被虐待致死的。”他閉了閉眼睛,咬牙道:“玩人喪德,虐人匪吉,玄武不亡,天理何存?”
趙玉澤不敢置信地道:“世上竟然有如此心狠手辣之人,這樣的人還不止一個,可憐的玄武男兒,真是身在煉獄。”
董雲飛呆了片刻道:“若是我生在那玄武,碰上這樣的渣滓,一定打得她們滿地找牙抱頭鼠竄。”
林從連忙點頭道:“誰敢這樣虐小爺,小爺一定打得她生父都認不出來。”
明帝伸出手來,按按江澄的額頭,緩慢而堅定地道:“澄之,朕決不會讓凰朝成爲這樣無恥又暴虐的地方。”
他心頭一暖,感嘆道:“陛下真是姚天最溫暖的麗日,凰朝男子何等有福,得陛下庇護,可安樂終生。”
明帝聽了,謙虛地笑道:“凰朝男兒大多都是有福分的,不過倒不是全賴朕的庇護,凰朝女子大都是通情達理體貼呵護男兒的人,樑相啊、絃歌啊、葉卿啊、關將軍啊都是這樣,個個對夫侍寵得厲害。跟絃歌相比,朕都算花心薄倖的。”
他心下大爲安定,擡眼一笑:“願陛下慈光普照,遍及凰朝每一個角落。願我凰朝男兒,長享溫柔,不墮黑暗。臣侍敬陛下一杯。”他恭敬舉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