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明帝已經是三日後的事了,感知到睿思殿裡的隱隱雷霆,他進殿後就站在一邊,除了給明帝施禮,不敢隨意開口。他視線輕掃,見殿中除了明帝,還有柳笙、安瀾以及大理寺卿葉衡、刑部尚書關鳴鸞,另有一位陌生的年輕女官,一身深緋色官服,不是個從四品就是個正四品。這幾人同時出現在睿思殿,江澄心中不免琢磨,她們下朝後還跟着明帝到睿思殿議事,不知議的是什麼事?這事情與自己又有何關聯?還有這面生的女官,她又是誰呢?鴻臚寺卿,記憶中比她年長;諫議院的右諫議大夫,倒聽說年紀與此人相仿,但傳聞右諫議大夫是有名的白胖身材,這女子身形適中啊;中書舍人,之前聽語易說朝廷新任命了一位中書舍人,姓向,莫非便是此人?若是此人的話,這位中書舍人怕便是今日之事的關鍵人物了,她究竟所爲何來?
江澄正在思索,便聽柳笙先開口道:“三日前陛下欲晉寧貴人爲才人,旨意發到中書省,中書舍人向錦封還了詞頭,向大人向皇上稟奏道寧貴人來歷不明,不可晉封。陛下自是不信,着落葉大人前去核實,孰料葉大人也道寧貴人身世堪疑,她二人都願與寧貴人當廷對質,不知寧貴人有何話說?”
他聽了暗暗一驚,怕是今日又有麻煩,但他深知越是煩難時刻,越需要知己知彼,絕不能倉促應對,柳笙的話雖然告訴了他不少信息,卻仍有他需要進一步打聽的地方,但與其問柳笙不如問發難者向錦,便轉而對向錦開口道:“不知這位向大人何以道在下來歷不明,想來大人敢於封駁詞頭,必非想當然,必有依據,不知大人據何而言?在下願聞其詳。”
只聽向錦語氣嚴厲地回答道:“江澄你乃是玄武國叛逃之人,你從玄武逃到我朝,蒙我皇天恩收留,保得性命,不思安分守己,閉門度日,卻入我皇宮迷惑聖上,出入朝野勾引文武,處處挑撥,逢人便造謠北朝早晚敗盟,想要攪動風雲,從中牟利,你究竟是何居心?”她說到這裡便嚮明帝深施一禮:“陛下,臣實在懷疑這江澄便是玄武逃臣寧粲。”
他着實沒想到這個向錦能一語道破他的身份來歷,但此事非同小可,與那日承認收了十萬銀子更有不同。十萬銀子自己分文未落,還得了個停職思過的處分。今日之事,若是承認了,雖然未必便是死罪,但若想以後繼續待在明帝身邊,甚至出入朝堂怕是不可能了。想到此他便直視着向錦,冷冷地道:“向大人這是從何處聽來的不實消息,居然說在下是寧粲,這真是凰朝第一滑稽的事了,不知向大人可有人證物證?”
向錦傲然又坦率地道:“本官聽傳言如此,並無人證物證。”
他略一皺眉,面向明帝道:“向大人所言無憑無據,荒謬不堪,恐怕是有人要陷害微臣,還請陛下爲微臣做主。”
明帝並未答話,玉面冷峭,毫無表情,他心中一涼,委屈的情緒瞬間涌上,卻深知這不是傷心落淚的時候,當下閉了閉眼睛,把翻滾的酸楚強行壓下,一擡頭朗聲道:“臣爲何說向大人所言荒謬,實在是此事不合情理。臣不知向大人從何人口中聽聞了這令人發笑的虛假消息,想來那傳言之人必是因爲臣與那寧粲年歲相當,且臣少年時期去過玄武遊學,便自行聯想,對臣橫加懷疑。這實在是捕風捉影按圖索驥指貓畫虎之辭,全無考證何足採信”
他轉而看向向錦道:“向大人既然敢言在下是寧粲,想必對也那寧粲甚爲了解,請問向大人,玄武寧家首選寧粲出嫁玄武國主,想必那寧粲一定是位國色天香的美男嘍?”
向錦尚未回答,便聽安瀾一旁插話道:“聽聞那寧粲乃是位傾國傾城的美人,他死後玄武國主一直念念不忘。”
他向安瀾投去感激的一瞥,立即接過話茬道:“皇后所言甚是,那寧粲的絕世美貌豈是在下這般蒲柳之質可以相比的,若真像微臣這般拙陋,只怕玄武國主早將他忘懷多年了。”
向錦皺眉道:“話也不是這麼說,光陰易逝紅顏易老,十多年過去了,容顏有變也很正常,光論容貌不足斷言。”
他冷冷地道:“好,便不管容貌,且說那寧粲既然貴爲寧家長子,又與那寧微、寧豐同出一門,那寧微、寧豐而今一爲國後,一爲德君,想來寧家兄弟都是功於心計、巧於籌謀之人了,請問若是在那寧粲在我凰朝後宮,他會混得像在下這般悲慘,年近而立還只是個沒品級的小貴人麼?”
向錦有點遲疑地道:“江大人你不是之前一直在宮外麼,最近纔回宮,位分升得慢也是正常的。”
他繼續冷笑道:“便如向大人所說,且不論位分,只說在下在宮中這些天所遇到的事情,在下初入宮去,便被鴻臚寺和諫議院連章彈劾,要陛下將在下打入冷巷,初蒙恩寵,便有向大人出來阻攔在下晉位,在下之前從不認識向大人,實在是不知哪裡得罪了向大人,非要橫加干涉,阻在下晉封。若是那寧粲本人,在下實在想不通他何苦放着玄武的皇后不做,來我朝受這等閒氣。”
向錦囁嚅道:“本官與江大人並無私怨,此次純粹就事論事,江大人雖然在宮中不得意,在朝堂中還是挺有分量的,不算混得悲慘吧。”
江澄聽了,毫不猶豫地順着藤蔓進一步道,“看來向大人對在下很瞭解啊,向大人既然如此瞭解在下,那麼定知在下的仕途也不能算順暢吧,其他的事都不提,向大人只看葉大人和關大人,葉大人當年與在下同榜及第,而今已經是大理寺正卿了,關大人少年才俊,比在下還晚一榜及第,而今已然貴爲刑部尚書了,可是在下呢?這次進京前,在下只是個正五品的河防使,如今停職思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晉升到與葉大人同樣的品級啊。”
他接着望向明帝無比痛心道:“微臣出身寒門,又是男子之身,在朝野中無依無靠,沉淪多年,上進無路,這原是微臣的本分,臣從未報怨過誰,更不敢指責誰,可是陛下細想,若是那玄武寧粲到了臣這樣的境地,他能忍受得了嗎?他還不回玄武更待何時啊?”
明帝溫言道:“江卿且莫激動,朕知卿受委屈了,朕並無疑卿之意,只是葉卿言道未查找到江卿家人,朕才令她們前來說明此事,江卿莫要放在心上了。”
當着衆人,明帝如此安撫,他知道這已是十分難得了,當下心情略微平復,轉頭看向葉衡,淡淡地道“葉大人不知何以言未找到在下的家人,在下之前雖然在京城有私宅,但在下實乃吉州安樂縣人,家中母父雙亡,亦無姐妹,大人若要在京中尋找在下的家人,自是尋不到的,不過寒族雖然人丁不旺,在安樂亦有一二近枝,若是大人派人前往安樂細細尋訪,終能找到在下的堂姨堂妹們,大人想來是路途遙遠事發突然,尚未派人去尋訪吧。”吉州距離京城並不算近,便是快馬馳驛,來回也需六日,且葉衡爲人剛正,多半未與這向錦同謀,他吃準了這點,便輕輕地指了出來。
葉衡看了江澄一眼,終究沒有再說話。江澄知道,葉衡這便是對自己手下留情了。
他看向向錦,正猶豫是否揭出背後之人,便見向錦對他一躬身道:“某誤聽人言,冤枉大人了,還請大人海涵。”接着她轉向明帝施禮道:“原是臣魯莽,誤會江大人了,還請莫要錯怪了江大人。”
江澄見她如此說了,倒怕當場追擊幕後之人會讓她受牽累,便決定不急在這一時了。
從江澄進來,關鳴鸞未發一言,此時方向明帝施禮道:“江大人身爲男子,多年來效力朝廷,不貪功不諉過,不避艱險不辭勞苦,兢兢業業盡職盡責,實乃忠良,還請陛下明察,早日令江澄官復原職。”
最終,御座上明帝金口玉言道:“今日之事到此爲止,寧貴人晉位的詔書,向愛卿速速擬來。江卿入宮未久,尚需休息,且過一兩個月再復官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