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便已不見了明帝,他的宮袍和披風被放在牀前的小几上。他穿衣而出,小莫對他言道明帝去練武了,走前吩咐了用車子把他送回來,他雖然覺得沒必要坐車,明帝夜間待他頗爲溫柔,並未像上次那般過度需索,他也沒覺得怎樣疲乏痛苦,可也不想辜負明帝的好意,遂乘車而歸。
回到知春院後,他就忙着搬家,從知春院搬家到麗雲殿,難得休沐,不必上朝,鴻臚寺客館的公務今日暫時由柳笙處理,他也不必去過問,索性專心搬家。然而搬家卻不是個輕鬆的活兒,像桌椅箱櫃這些粗苯傢伙和簾幕帷帳這些每個殿中按份例都有的東西不必搬遷,但他自己當初從安仁坊私宅中帶過來的書和各種小模型小玩意,卻得統統搬走,加上宮袍朝服靴子家常衣服什麼的,實際要挪的東西,很是不少。雖然從知春院到麗雲殿,沒多少路程,他又找內侍省要了輛太平車子,內侍省知道他今日搬遷,也派了幾個宮侍過來幫忙,但他帶着紹兒和喬兒仍是忙了整整大半天,到酉初,才終於算是忙完了。他累得重重地往殿中長榻上一躺,紹兒和喬兒各坐在椅子上,也都懶得動彈了。
好半晌,紹兒才道:“好餓呀,奴才去御膳房給您拿晚膳回來吧?”他點頭道:“好呀,我也有些餓了。”喬兒道:“我剛纔看了這院中有個好大的廚房啊,以後主子想吃什麼,我做給主子吃吧。”
後宮中的飯菜按理都是由御膳房根據各人位分供應的,但各人院中也有自己用來做飯菜的鍋碗瓢盆,可以自己做一些自己喜歡吃的膳食,像安瀾、趙玉澤和顧瓊三個基本上都是吃自己院中小廚房的飲食,陳語易和冷清泉幾個則是一半自己做,一半吃御膳。知春院中因爲地方小,也沒什麼多餘的屋子,紹兒和喬兒就很少自己給他做飯,一般也就是夜裡給他熬個粥半夜準備一下早膳,午膳和晚膳都是從御膳房中拿現成的回來。而今聽到喬兒這般講,他剛要說好,轉念一想若是自己做飯菜,看着方便,在宮裡卻是一件麻煩的事,既要專門僱人在外面採買菜蔬米肉,又要安排人每日去宮門口負責接這些菜蔬米肉,每日裡的剩菜剩飯和泔水,又得給負責灑掃的宮侍額外的銀子方能運送出去,考慮到這些瑣碎事情,他便道:“算了,就你們兩個,自己做太辛苦了,橫豎我也不經常在宮裡吃飯。”
喬兒輕輕嘆氣道:“主子,您這樣不行啊,好不容易搬了院子,您不學着做上幾道菜,也得學着做個點心啊,以後皇上若是來咱們這邊坐坐,也有什麼招待皇上的啊。”
他憧憬了一下自己給明帝洗手做羹湯的場景,似乎也挺幸福的,可是想到這背後的麻煩他還是搖頭道:“算了吧,且不說有沒有功夫,便是有功夫,我也不見得學得會啊。”
紹兒邊站起來揉胳膊邊道:“主子,您這院子搬的,除了屋子大點,住得寬敞點,就沒什麼好處了,皇上要是知道了,說不定會後悔給您這院子呢。”
他已經累得連胳膊都懶得擡了,聞言便笑道:“陛下後悔也來不及了,咱們搬都搬進來了,打死都不會再搬出去的了。”
飢腸轆轆地躺在榻上,就等紹兒回來用膳了,可是沒片刻的功夫,紹兒就又進來了,跟他講:“主子,皇后宮中的侍兒在門口等着,說是皇后請您去麟趾殿用晚膳。”
他呼了口氣,其實不大想走路了,可安瀾請晚飯,他不能不去啊,打起精神站起來,活動了下胳膊,揉了揉腰,方纔進內殿換了件宮裝。出門前吩咐紹兒道:“你倆還沒吃飯呢,還是去御膳房把晚膳領回來吧。”
隨着明心宮的侍兒進了麟趾殿,見到了正在給桌子上上菜的沈知柔,江澄才明白安瀾今日爲何要請晚膳。
“澄之快來,柔兒做得菜可香啦。”冷清泉已經在桌子一側坐好了,手中拿着筷子,一邊盯着面前熱氣騰騰的菜餚,一邊喊他。
安瀾笑着吩咐他:“澄之坐語易邊上,我特意找工部定了這麼張桌子,可以自己旋轉的。”他看了下位子,見安瀾上首居中,冷清泉坐於東側,陳語易坐在西邊,他便去陳語易肩下坐了。坐下後便研究這桌子,從外形上看這桌子是個很常見的紅木雕花方桌子,也就是比普通人家的桌子大一些而已,可仔細一看便能發現它與衆不同的地方,桌子上有一圈突出的圓形板,這圓板上纔是放菜的地方,陳語易正用手撥着這圓形板,它果然滴溜溜地旋轉起來。
江澄見了疑惑道:“這工部最近是來了能工巧匠了?這樣的旋轉桌子以前可沒見過。”
安瀾得意地道:“我想出來的法子,讓工部的匠人給做的,前前後後做了好幾個,都不能用,要麼是不會自己轉,要麼是能轉,但是桌子太不結實了,一轉就要塌架,這是第八個了吧,終於能夠轉動了。”
江澄忍不住稱讚道:“皇后真是蕙質蘭心啊,這樣的法子多少老工匠都想不出來。”
安瀾的笑意飛上眉梢,口中卻謙虛地道:“我不過是懶得伸胳膊夾菜,這一懶可不就想出法子來了?”
陳語易道:“古賢有云,懶惰方出巧思,此皇后之謂也。”
沈知柔挽着袖子從小廚房出來,邊往桌子上放了一道桂花鴨,邊道:“我是讀書少,可是皇后在這呢,文卿可別蒙我們,這話是哪個古賢說的啊?”
陳語易輕輕搖頭道:“知柔你這麼刨根究底的可就不可愛了啊,年輕輕的公子就是要懵懵懂懂的才招人喜歡啊。”
沈知柔邊作勢去打陳語易,邊笑道:“文卿淨說些哄人的話,你這麼一個清清楚楚利利落落的聰明公子,陛下不照樣喜歡你?”
冷清泉大概是等不及了,看向沈知柔道:“柔兒你這還有幾道菜啊,我可是有點餓了哦。”
沈知柔一臉歉意地道:“別急,別急,還有一道,已經在鍋裡了,我去看看,差不多了就可以端出來了。”說着就往小廚房跑去。
江澄看了看安瀾,輕聲問道:“今兒怎麼是知柔掌勺啊?”
安瀾道:“自打我有身孕,麟趾殿的午膳晚膳就都是太醫令秦夢菲負責了,琴卿有孕後,也常來這邊用膳,今兒秦夢菲休沐嘛,我倆就沒得吃了,上午柔兒過來請安,就說乾脆他做給我們吃吧,你別說,柔兒的廚藝相當厲害啊,我倆中午飽吃了一頓,晚上還想讓柔兒做,就乾脆把語易和你請來了。”
“多謝皇后記掛,看來我今晚有口福了。”他盯着一桌子菜餚,也覺得胃口奇佳。
沈知柔端來了最後一道菜,去冷清泉肩下坐着,笑着對安瀾道:“按皇后吩咐的,給小公主的乳父送過去了。”
安瀾立即拿起筷子道:“那咱們就開吃了,大家多用些,別辜負柔兒的美食。”
的確沒有辜負,一桌子九道菜很快就下去了大半,安瀾和冷清泉是孕夫,沈知柔所做的菜餚都是清爽可口,最適宜孕夫口味的,安冷二人都用了不少。江澄搬家累着了,更是風捲殘雲,陳語易則向來瀟灑,從不扭捏作態的,面對美食,自然也不客氣,下筷如飛。沈知柔是能做也能吃,何況菜是他做的,斷不會不合他胃口,所以也用了不少。
江澄覺得自己吃了個八分飽的時候,輕輕揉了揉胃部,舒了口氣道:“好久沒吃這麼舒服了,知柔的廚藝比御膳房的師傅厲害多了。”
陳語易邊繼續夾菜,邊道:“我再也不想吃我殿裡的飯了,真想住到知柔的暖香殿去。”
冷清泉邊喝湯邊問道:“沒吃夠啊沒吃夠,知柔明兒還過來做嗎?”
安瀾道:“柔兒這廚藝,遠超御膳房啊,比秦夢菲有過之而無不及啊,我估計也就琳琅殿的侍兒能跟柔兒打個平手了,柔兒明日還過來做嗎?”
沈知柔笑道:“難得皇后和各位都喜歡,我明兒還過來做就是了,不過這要是天天做下去,皇后怕不得被我們幾個吃窮了啊?”
安瀾立即坐直了身子道:“那不會,本宮好歹是堂堂皇后,你們幾個吃個飯,就能把本宮吃窮了,那凰朝得窮到什麼份上啊?柔兒儘管來做,大家儘管來吃。一起熱熱鬧鬧吃飯,感情纔好啊。就是怕累着柔兒了。”
沈知柔笑道:“皇后儘管放心,做這點菜累不着的,洗菜切菜都有宮侍們幹,洗碗刷盤子也是宮侍們幹,我只管炒一下,哪裡就累着了?”
陳語易問道:“知柔這廚藝這麼好,小時候在家裡練過嗎?”
沈知柔一笑:“我其實挺喜歡做菜的,大概六七歲的時候就能自己摸索着做兩三道菜了。後來我父親說,哎,皇后和各位都是大家公子,想必也是一樣的,我父親說男孩子嘛就要學會烹飪裁剪刺繡這些活計,找了兩三個大師傅教我學做菜,我學是學會了,卻不喜歡做了。進宮以後也很少做,陛下都沒怎麼吃過我做的菜呢。”
江澄笑道:“這麼說我等太有口福了。我是不會做菜的,向來是別人給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知柔以後要是常來皇后宮中做菜,那我就要常來蹭飯了,大不了我把我的用度銀子轉到皇后宮裡來。”
陳語易立即附和道:“把我的也轉來,我以後就在麟趾殿用餐了。”
安瀾笑道:“哪裡用得着轉用度,淨說些生分的話,你們只管過來用膳就是了,這點銀子,本宮還是花得起的。”
用完晚膳,江澄與陳語易三人坐在殿中陪皇后閒聊,正趕上皇儀宮的宮侍進來回話,尚寢局的內侍也過來送單子,安瀾先是問了皇儀宮的來人:“皇上還沒回宮麼?”那宮侍道:“皇上在天祿園宴請白虎使團,要晚些回來,讓奴才轉告皇后不必等候聖駕。”安瀾點頭,復問道:“皇上今兒傳誰侍寢呢?”那宮侍道:“皇上說騎射苑中若有主子回宮,便由騎射苑主子侍寢,若無人回宮,便由慧修儀侍寢。”安瀾道:“知道了,你去回覆皇上,騎射苑中今日無人過來,便是慧修儀服侍皇上了。”
那宮侍走後,安瀾又當場打開了尚寢局的單子,看了半晌,對江澄言道:“澄之,英君自去了騎射苑只侍寢了一次,你明兒派人去把英君單獨接回來一趟。”
他本也有此意,見安瀾如此吩咐,自然點頭道“領命”,見安瀾沒有別的吩咐,他和陳語易明日還要起早上朝,沈知柔也需回去準備,幾人便不約而同地起身向安瀾告辭。
安瀾派了兩名宮侍護送冷清泉回玲瓏殿,他和陳語易、沈知柔各打了一個燈籠回去。陳語易道:“澄之喬遷新居,我去認認門。”他自然歡迎,當下與沈知柔作別,陪着陳語易一起進了麗雲殿。
陳語易進得殿中,四處看看,點頭道:“這邊着實比知春院高大多了,不過這陳設器具,好像跟以前沒什麼變化啊。”
他微笑:“陳設器具都是內侍省按位分給的,我就從才人晉了個修儀,當然沒有變化啦。”
陳語易道:“你現在掌着內侍省,她們都不巴結你一下麼?”
他搖頭:“她們不巴結纔好呢,若說我今兒掌權,她們就破了規矩巴結我,那明兒不掌權了,她們可不就要破了規矩欺負我了?所以我巴不得她們一切按規矩來呢。”
陳語易笑道:“澄之你啊,就是太講規矩,才自己吃虧,你看知柔,他也只是個修儀,可是他殿中的擺設,別說小從和小云殿裡了,就是比我殿裡的,都要華麗些,以前都說顧瓊的琳琅殿陳設最華美,我看現在也不見得比暖香殿更精緻呢。”
他笑着道:“罷了,跟知柔比什麼,他的東西都是陛下特地賞賜的,別人眼紅不來的。倒是有件事我原想着問你的,一直沒得空,禮部原本有個膳部員外郎叫沈名菡,她最近調去兵部做駕部員外郎了,她是怎麼調任的你知道嗎?”
陳語易道:“我有印象,那天好像是調任了兩三個人吧,其中就有這個沈名菡,我當時還問了一下楚大人,說這個沈名菡是不是知柔的族人,楚大人說是的,我就沒管了。”
他見陳語易說得如此輕描淡寫,暗道事情有些不對,便追問道:“楚大人也沒跟你商量,就直接把沈名菡調過去做駕部員外郎了?”
陳語易道:“沒有哎,這種事情楚大人一般都是知會我一聲,陛下要任命誰,也只讓我知會楚大人一聲,也不找她商量的。”
他接着問道:“那楚大人沒跟你說她調任沈名菡,是因爲知柔從宮中給她傳了教旨?”
陳語易道:“楚大人沒說這個,她只說這人是知柔族人,我也就沒再過問。這事多半是楚昀巴結知柔討好陛下,還有什麼蹊蹺不成?”
他想了想道:“此事如今看來是有些蹊蹺,我聽到的消息是楚昀之所以提拔沈名菡,是因爲知柔從宮中給她傳了教旨,我當時就覺得這事不大可能,知柔雖然得寵,但不像是貪戀權勢的人呢。你明兒見了楚昀,提一下知柔的教旨的事,看她怎麼說?”
陳語易道:“知柔這個人,雖然偶爾討人厭了些,但心性爲人是沒有大問題的,他跟他母家關係也不好,進宮後很不樂意跟母家往來,要說他肯巴巴地從宮中傳話照應這個沈名菡,我是不信的。畢竟這種事要是被陛下知道了,必然是要鳳顏大怒的,我估計他不會冒着觸怒陛下的風險去給一個不知道是幾服的族人要官職。”
他也深覺有理,疑惑道:“如果不是知柔傳的旨,那楚昀何必非說是接了宮中的教旨呢,她何必讓知柔背這樣的惡名呢?如果不是楚昀從中搞鬼,那又會是誰呢?”
陳語易伸了下懶腰道:“且不管了,我明兒去問問,有消息再告訴你。哎,一想到明兒要早起,我就覺得煩惱。其實不瞞你說,我近來很不想做這個吏部侍郎了,又累又忙又沒什麼好處,我都沒時間喝茶下棋了,這兩天天天盤算着哪天辭職呢。”
他聽了忙道:“那楚昀不是很讓人放心,她又樹大根深的,陛下一時間不好動她,讓你去做侍郎,便是要你監督着她點,你好歹再幹幾個月,等打完仗再辭職吧。”
陳語易發牢騷道:“關鍵是什麼時候打仗呢?二月裡我就跟陛下說不想幹了,陛下也是跟我說讓我撐到打仗,那會子我以爲馬上就打仗了,可現在都三月中旬了,也沒見有戰爭。我也管不了那麼多,我頂多再幹兩個月,兩個月後不管打不打仗,我是定要辭職的。”
他忙安撫道:“那就辛苦你勉爲其難地再幹兩個月吧。”
陳語易好奇地道:“澄之你就不累嗎?我看你現在比我要忙碌多了,你比我還大幾歲呢,就沒想過辭了官職在宮中喝茶養花保養容顏麼?”
他呼了口氣道:“我也累啊,可是這些事情全交給別人做,我不放心啊。”
陳語易一拍椅子道:“得,不放心就是一切辛苦的源頭,你呀,認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