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語易進殿後,江澄便吩咐臺階上繼續跪着的宮侍們各自回去,該睡覺睡覺該值夜值夜,他自己則沒敢馬上離開,又在殿外臺階上站了兩刻鐘,見裡面沒什麼動靜,便對已經送了董雲飛回來的周衍道:“我也回去睡了,天亮後陛下有什麼吩咐,辛苦周總管去麗雲殿知會我一聲。”
那周衍點頭應了,他便快步回麗雲殿。
早上天不亮就起來了,唯恐明帝有什麼吩咐,一俟天亮就讓紹兒去皇儀宮前打探,沒多大一會兒紹兒回報說:“周總管道,夜間沒什麼事,文卿現在還在殿裡。”江澄思索了下,陳語易天亮還在殿裡,看來明帝對陳語易還是滿意的,今天自己去接了薛愷悅回來,翌日去接趙玉澤回來,明帝有體貼順從的君卿服侍,多半過幾天就把董雲飛觸怒鳳顏的事給忘了。
用過了早膳,沒見明帝有何吩咐,也沒見安瀾派人傳話,他便暗暗舒了口氣,正好董雲飛殿中的小侍過來回話道:“我家昭儀請寧主子送他回騎射苑。”他便索性送董雲飛回去。
回騎射苑的路上,他思索再三,終究忍不住開口勸道:“年少貪歡,想討陛下歡心,這都是對的,用藥就有些過了,這回是陛下念着往日的情分,又顧及董家,纔不追究的,下回可不能這麼做了。”
董雲飛小臉苦成一團,眼睛又紅又腫,顯然是夜裡哭了好久,半晌方纔道:“我知道我錯了,我就是太害怕了,才一時糊塗的。”
這他可就有些不明白了,既然害怕還給明帝吃藥,這不是自討苦吃麼:“陛下向來待後宮很溫柔啊,雲飛你怎麼怕成這樣?你會不會是被庸醫騙了啊,女子吃完藥之後,服侍的人只會更辛苦啊,你既然怕,還給陛下吃藥?”
董雲飛疑惑地看着他,愣了一會兒方道:“澄哥你以爲那是什麼藥?”
他一怔,莫非自己猜錯了,遂小聲問道:“不是助興的藥麼?”
董雲飛搖頭道:“澄哥,我再不堪也是大家公子啊,怎麼會做這樣輕浮的事?這要是傳出去,我以後還怎麼做人?”
江澄知道董雲飛說得有道理,可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他越發得好奇了,只見董雲飛繼續道:“澄哥,那是回子的藥。”
江澄這一驚,較剛纔更甚:“凰朝這些年不流行用回子湯了啊,你這藥是從何而來?陛下好像更喜歡女兒繞膝的快樂,並不想回子啊,你這麼做,膽子也太大了啊。” 擅自替明帝做主回子,這罪名可是比給明帝下藥大得多了,還有一層是他沒說的,董雲飛自己不想生女,後宮其他人可未必也不想啊,於情於理,董雲飛這麼做都欠考慮了些。
許是他的語氣有些嚴厲,董雲飛急切地辯解道:“澄哥,我沒想替陛下做主,這藥也不是那種一服用就管一輩子的回子湯,是玉龍的醫士們最近才研製出來的避子藥,這藥只管十二時辰,十二時辰後就沒效果了。玉龍豪門中妻主不想讓哪個夫郎有身孕,就會在寵幸前服用此藥。這藥在玉龍二十兩銀子才能買一小包,我是花了六十兩銀子才從顧家店鋪中買來兩小包。
江澄聽董雲飛這麼說,略覺踏實,董雲飛終究不是隻顧自己的自私男兒,他語氣也就柔和了很多:“這樣的話,應該也不算什麼大錯,以後找機會慢慢給陛下解釋就是了,想來陛下不會生氣的。”
董雲飛聽了卻搖頭道:“澄哥,不想給陛下生女兒和想要更多恩寵,你覺得哪一件更讓陛下傷心?我昨天沒告訴陛下,你也別告訴她,就讓陛下以爲是助興的藥好了。”
哪一件更傷陛下的心呢,江澄也很不確定,但董雲飛既然不讓提,他姑且聽董雲飛的好了。
送完董雲飛回來,他又去了趟禮部,到中午的時候被明帝宣去睿思殿,他去的時候還有些嘀咕,怕明帝記起昨晚的事要處罰董雲飛。進得殿去,見柳笙和徐淳、陳語陌都在,便知自己想岔了,這多半是要談公事了,再看明帝和柳笙三人臉上都有些喜色,便知是有好消息傳來了。果然明帝一開口就是按捺不住的喜悅:“皇甫燕投靠我朝了,玄武牧馬監的五萬馬匹都歸咱們了。”
他聽了真是又驚又喜,連聲問道:“誰這麼厲害勸得燕姐姐投靠凰朝?她那五萬馬匹,兩萬是備用馬,三萬是現役馬,這一下子玄武就損失了三萬現役馬,十萬騎兵,只能算作七萬了,我們得了五萬,加上原本的兩萬,就有七萬良馬了,可以和玄武打個平手了。”
陳語陌衝他一指柳笙,滿臉佩服地道:“除了柳相,誰還能智算天下?”
柳笙謙遜一笑道:“此事說起來有些慚愧,我們的手段不算光彩,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在下自問問心無愧。”
他聽了有些惶惑,連忙問:“柳相此話怎講?”
柳笙道:“這皇甫燕是玄武重臣,雖然這些年不受重用,在玄武終究是有家業有田產婢僕成羣的人,她怎麼肯輕易投靠咱們呢,我就和阿淳商量,派人去玄武國都接了她的獨生女兒,她挺在意她女兒的,就只好跟咱們了。”
柳笙說得輕鬆,他卻知道皇甫燕的女兒在玄武國都相當於質女,身邊必有高敞的監視,要她接出來,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裡面必然還有內情,果然徐淳接着道:“陛下去年八月就派人去玄武臥底了,有臥底幫助,我們又派了一劍歸塵出馬,接皇甫姑娘出京就易如反掌了。”
他越發地震驚了,明帝果真深謀遠慮,非常人所能及,可那一劍歸塵是怎麼回事:“一劍歸塵沒有被處死麼?”
明帝笑着搖頭道:“這一劍歸塵被抓之後,關卿審訊了她兩天,她就痛哭流涕,知道自己太過愚蠢上了高諶的當,要求將功贖罪,朕想她雖然追殺過卿,終究沒有傷害到卿的性命,朕就同意了,這事朕沒告訴卿,是怕卿不開心。”
明帝當着人這麼說,他能說什麼呢,何況一劍歸塵眼下算是立功了,他向來也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便搖頭道:“陛下仁德無雙,凰朝國運昌隆,日後投靠我凰朝的人馬定然會越來越多。這一劍歸塵身手不弱,她能效力凰朝,是她的福氣,也是我凰朝百姓的福氣,臣怎麼會不開心呢?只是不知玄武的馬匹何時才能到京城啊?”
徐淳道:“大概後日下午就能到了,陛下讓送兩萬五千匹到京城,皇甫燕隨着馬匹一起進京。”
他聽了便再次給騎射苑男兒爭取馬匹:“陛下上次說新得了馬匹,要再給騎射苑三千,如今比預料中的多得些了,能不能也多給騎射苑一點啊?”
明帝一笑:“這是自然,這兩萬五中再給騎射苑七千匹,讓騎射苑湊個整數。”
當下明帝與柳笙、徐淳又討論了一番凰朝的兵力分佈和馬匹分配,他與陳語陌雖然插不上話,卻也都耐心傾聽着,直到太陽偏西他才離開睿思殿去騎射苑接薛愷悅。
當晚一夜安然無事,他正暗自慶幸董雲飛的事就此揭過了,卻沒想到次日上午的常朝就把一切都捅到明帝面前了。
他進金鑾殿的時候,工部尚書嶽飄正在氣呼呼地爭論:“給妻主生女育兒綿延女嗣是男兒本分,這楚遙不肯生女,私自給妻主服避子藥,便是妄圖斷絕妻家後嗣,這等心思歹毒的男兒豈可繼續留在岳家奉祭祀主中饋”
吏部尚書楚昀也氣呼呼地反駁道:“我這甥兒供職騎射苑,騎射苑中男兒一年之內不準生育,他爲供職方便,本不欲伺候妻主,奈何你家那個嶽思喬看不上別的夫侍,只認準了他一個,他有什麼辦法,只得自己出銀子買藥,若說我這甥兒有罪,那頒佈騎射苑制度的人和售賣避子藥的人都該一律治罪纔是。”
江澄聽這意思是楚家甥兒楚遙嫁給了嶽飄家的嶽思喬,這楚遙竟然也服用避子藥,他心頭暗道不妙,只怕這事會把董雲飛給牽涉進來。果然明帝發問道:“什麼避子藥?是以前的那種回子湯麼?”
大理寺卿葉衡躬身奏道:“啓稟陛下,這避子藥是玉龍太醫院的尙太醫去年才研製成功的,作用與回子湯相同,但藥效比回子湯小得多,只管十二時辰。玉龍富貴女兒不想讓哪個夫侍小郎生女,便在臨幸前先服這避子藥,這藥一服,這被寵的男兒便不能生女了。”
明帝接着問道:“這避子藥我凰朝也有了?”
葉衡道:“凰朝原是沒有的,這避子藥在玉龍都是稀罕物,一時間本到不了凰朝,但自從顧蕾大人出任貿易司員外郎,顧家便從玉龍購得此藥,加價出售,玉龍賣十兩銀子一包,這顧家賣二十兩一包,倘若遇到男兒去購買,便售價更高,賣三五十兩一包的都有。”
江澄聽到這裡便知董雲飛所言不假,只是董雲飛年輕不涉世事,被顧家店鋪多賺了銀子。
明帝皺眉道:“這藥葉卿可見過?”
葉衡道:“臣帶了一包過來,給陛下過目。”說着便從袖子中掏出藥包來,雙手呈上。
內侍上前接過,遞到明帝手中,明帝打開一看,臉色便冷峻了下來,江澄暗暗嘆氣,該來的躲不過,且看明帝對楚嶽兩家的事如何發落吧。
刑部尚書關鳴鸞躬身奏道:“陛下,這楚遙私自給妻主嶽思喬用避子藥,岳家極爲震怒,想要休了楚遙,楚家卻道此事是爲騎射苑職役,非是違拗妻主,堅決不同意岳家休夫,微臣十分爲難,這才與楚大人、嶽大人一起來金殿面聖,恭請陛下聖裁。”
明帝皺眉,卻並不說話。嶽飄便再次奏請道:“陛下生女育兒,職在男兒,權在妻主,妻主未發話,男兒私自給妻主服藥,這便同男兒私自落胎一樣,必是要嚴懲的。姚天其他三國,凡男兒私自落胎,必定痛打一頓沒爲官奴,我凰朝向來待男兒仁厚,凡有私自落胎者,只休回母家了事。這楚遙理合被遣,還請陛下聖裁。”
明帝依然未發話。楚昀便再次奏道:“陛下,姚天男兒一旦被遣,極難再嫁,可憐老臣這個甥兒才十九歲,他本是一心爲國的熱血男兒,供職騎射苑報效國家才怠慢了妻主,公私難兩顧,若他因此被遣,豈不讓騎射苑男兒都寒了心?”
明帝看了一眼樑冰鑑和柳笙,問道:“樑相和柳相以爲如何?”
柳笙道:“男兒家爲國效力本應嘉賞,便是一時思慮不周,做了糊塗事,妻主責罵一番也就是了,何必定要趕出家去?何況這楚遙嫁與嶽思喬,乃是結兩姓之好,若是楚遙被遣,豈不傷了嶽尚書和楚尚書的和氣?”
樑冰鑑道:“柳相此言差矣,男兒家爲國效力是好事,但若以此挾制妻主,凌駕於妻主之上,卻是斷不能容忍的,若是今日因供職騎射苑就寬恕了楚遙,他日其他男兒私自落胎,我們卻待奈何?何況給妻主服藥,涉嫌謀害妻主,在我看來,比私自落胎更爲可惡。”
楚昀急了,臉紅脖子粗地爭論道:“樑相這話越說越嚴重了,這藥玉龍多少貴女都服用過,從沒說哪個服藥後有何不妥,這原本是男兒不肯生女的小事,樑相怎得把它和謀害妻主這種十惡不赦的大罪聯繫到一起了呢?”
明帝看向江澄,問道:“江卿,當日英君在崇仁坊招侍衛,向男兒頒佈的規則中可有男兒一年內不得生育這一條?”
江澄有些爲難,他若說沒有,這便是將楚遙和董雲飛置於不利之地,若說有,這招兵規則是公開頒佈的,嶽飄極易查到,說不定已經查閱過了,他斟酌了下措辭,謹慎地道:“當初在崇仁坊招人時,臣與英君想法一致,都想招些尚未出閣的小公子,爲穩定人數和教管方便起見,當時定下規矩未婚男兒一年之內不得嫁人,但並未談到已嫁男兒應當怎樣,開頭時報名的已嫁男兒極少,臣只強調了一句,須得他們的妻主同意,想來這些已嫁男兒見未婚男兒一年之內不得嫁人,便依次類推,認定已嫁男兒一年之內也不能生育。而今造成楚遙公子的事,是臣當初沒有想到的,臣願爲此擔責。”
明帝皺眉道:“江卿規則制定得不清楚,造成如此狀況,自然要擔責,江卿與英君各罰俸三月。顧卿售賣藥物給男兒,惹出這等官司來,罰銀一千兩,減磨勘三年。”
江澄暗自鬆了口氣,懲罰了自己和英君,多半楚遙和董雲飛就沒事了,然而他很快就發現他把事情想簡單了,只聽嶽飄道:“陛下,這楚遙怎麼辦?我們岳家是斷然不能接受這樣的男兒做我們岳家女子的正夫了。”
明帝冷冷地道:“男兒們爲國出力卻被遣回母家,朕於心何忍?”
嶽飄剛要繼續爭論,一直沒說話的錢文婷開口調停道:“嶽尚書何必如此固執,這楚遙沒福氣做思喬的正夫,就讓他做個側夫好了,若是思喬還不滿意,就讓他做個侍夫好了,何必定要趕他回去?”
楚昀開口欲爭,樑冰鑑道:“楚大人不必再說了,只要妻主歡喜,是正是側都不打緊,若是妻主生了嫌惡,那就算是繼續做正夫,有何意思?”
嶽飄道:“便依錢尚書吧,讓這楚遙做個侍夫好了。”說完和楚昀各自憤憤地看了對方一眼,明帝發話道:“就這麼着吧,卿等退下吧。”
江澄暗暗擔心,這楚遙從正夫一下子變成了侍夫,這董雲飛只怕也會被處罰的。果然晚間他在麟趾殿用膳,便聽明帝對皇后安瀾淡淡地道:“嘉昭儀不懂服侍,還需皇后費心教導,把他的承恩牌撤了吧。”